纵使怀中的女孩一声没吭，蓝旋念也没有欺负她太久。

手上撤去力道时，他的脑中蓦地浮现出，那温香软玉般的肌肤浮现浅浅红印的样子。她一直是好逞强的性子，无论是久远的从前还是现在，受不住的时候也不求饶，最多只是咬着唇逸出微弱的低吟。

冉冉换了几口新鲜空气，脑中还是有点发懵。

才在一起一天而已，就已经拉了手、接了吻，他们之间发展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由于车内光线昏暗，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男人身体某处的异状，自顾自地拢好被揉乱了的围巾，顾不上理顺散乱的长发，低低道：“那……我下车了……”

“等一下。”蓝旋念从车后座上取过来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冉冉，声音有点哑：“生日礼物。”

“谢谢！”冉冉把盒子和来不及吃的翻糖蛋糕放一起，一起抱在腿上，眼巴巴地请示：“那我回家了？”

“嗯。”

冉冉如释重负地拉开车门，走出去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敲了敲车窗。

车窗摇下，冉冉伏在窗口问：“故事里那个雪人，最后是什么结局啊？”

蓝旋念沉默了一瞬，回答道：“后来，它在森林里听着风吹过的声音，竟然会觉得冷了。它回想着一生中唯一的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就这样等着天亮。天亮的时候，它决定为自己编织一件柔软的毛衣，穿上它去找小女孩。”

冉冉松了口气，这个结局还不错。

回到公寓，冉冉拆开礼物的包装盒，里面装着一个小熊荡秋千的摆件。小熊怀里抱着一朵玫瑰花，花芯处有一个微型发光装置，随着秋千摆动，原本蓝色的玫瑰花会被红光映成淡紫色。

冉冉喜欢这个设计，于是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但冉冉在这个晚上做了一个梦，它与美好这个词毫无关系。

在这个梦里，她又变成了那个叫沈染的女孩。

她坐在楼顶空中花园的庭院里，手中端着一个空酒杯，口中遗留着酒液中玫瑰和薄荷的味道。

天色一点点转暗，远方的天空中有许多明亮的星星。

她瞬间意识到，那些不是星星，它们散发着柔和的白光，等距离地排列，正在空中缓慢移动。

她的心在胸腔中快速地跳动，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终于，随着最远的那颗“星星”逐渐接近地平线，它的消失伴随着一道剧烈的白光闪现，随后一朵蘑菇云从那里慢慢升腾起来。

“星星”一个接一个地落在远方的大地上，丑陋的蘑菇云相继升起，伴随着一阵阵沉闷的巨响，如同一个巨兽正从远方一步步地朝这里逼近。

空气中似乎能闻到淡淡的硝烟味。

一只机械手放在沈染的肩上，清朗干净的声音响起：“沈染，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是那个由沈染赋予了自主意识的小机器人，它看起来外观又发生了一些变化，应该是经过了改造。

沈染的声音像是累极了：“你走吧，我想留在这里。”

机器人摇了摇头，劝说道：“你留在这里没有任何用处——实际上，自从顾谨赋予了塔洛斯模型自主意识之后，事情的发展就不是人类可以控制的了。塔洛斯的目标是将这颗星球的状态优化到最佳，而实现的具体方式，完全由这个人工智能自己决定。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它已经将绝大部分人类视作需要毁减的对象……”

一颗“星星”在这个城市的边缘处落下，爆炸的巨响震得沈染耳膜发疼，脚下楼顶的地面微微晃动。

机器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沈染，你曾经尝试过攻破塔洛斯模型的后台程序、关闭它的自我意识，现在塔洛斯一定将你列为优先毁减目标之一。”他不由分说地拉住沈染的手臂，“在追捕机器人定位到你之前，你需要赶紧离开。”

沈染近乎麻木地被机器人拉着，一直走到楼顶露台的边缘。

她向下俯瞰着这座都市。

在这个地方，人类文明曾经有多繁盛，如今的陷落便有多惨烈。

复杂的立体交通网络曾经像血管一样不停地为城市输送着活力，如今却像濒死躯体中凝滞的血液。被困在其中的乘客正惊惶地拍打着车窗，不知是由于拥挤还是过度混乱，有人敲碎了车窗跳出，掉在下一层的交通轨道上，酿酿跄跄地逃离。有人直接从数层楼高的车厢中跌落在地面上，在那里留下了令人心惊的痕迹。在大街上，人们四处奔逃，看起来像是被火烧了巢穴的昆虫。有人开着车横冲直撞，似乎全然不在乎周围同类的生死。地面上的人们发出绝望恐惧的尖叫，就像被抓入地狱的鬼魂发出的声音。

沈染的瞳孔中映着远处的火光，喃喃道：“人类花了一万多年建立起来的东西，这次之后，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机器人说：“将这看做是一次自然界的重新洗牌吧，涨落和耗散，本就是宇宙间最基本的物理定律。

沈染闭了闭眼，说：“请带我走吧。”

在楼顶穿梭的冷风中，机器人弯下腰，背后的金属壳微微打开，露出一对折叠状的装置，他小心翼翼地将主人背在背上，后者的腰和腿被自动固定在一个透明的稳定框架内。

下一秒，机器人在露台边缘纵身一跃。

沈染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坠落感，他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托住，悬浮在空中，下方的景物正在发生扭曲。

机器人解释道，“我在改变下方空气的折射率，形成一个稳定的力场。”

沈染苦笑着说：“怪不得这个月的信用卡账单这么高，钱都被你用来自我升级了。”

“反正你这个月也不需要还款了。”机器人微微调整姿势，力场平稳地向高处迁移，加速度并没有让沈染不适。

沈染说：“去顾谨在白沙屿的别墅。”

机器人迅速执行指令，平稳飞行的时候，才开口问：“沈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

“顾谨曾经和我说过，他即将开始一项计划，希望我待在白沙屿的别墅等他，那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我想，他或许在那里。”

“你想再试试说服他？”

“嗯。”

“沈染，你是无法说服那样一个人的。我搜集到的资料显示出，顾谨是一个坚定的重塑主义者。他一直认为，在人类的过度剥削下，这颗星球将走向支离破碎，为了坚持自己的信念，没有什么边界是他不敢去突破的。”

“可是……我还是想赌一把。”沈染的声音闷闷的，“我赌顾谨对我还有感情。那样的话，我可以想办法扰乱他的计划，如果能破译出他对塔洛斯的后门权限，就可以阻止这一切。”

机器人掠过了一只在空中飞行的海鸥，沈染偏过头，海鸥早已不见踪影。从空中看去，地平线上的云被夕阳的光一层层晕染，由橙红色过渡为紫红色，这样的末日图景华美得令人心惊。

机器人叹了口气，似乎并不认同主人的想法，却还是继续执行指令。

“沈染，你觉得塔洛斯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

沈染沉吟着，勉强笑了笑，“对于这个问题，你应该能比我给出更好的答案，因为人类智能和人工智能的思维方式不一样。假设你是塔洛斯模型，你会怎么做？”

机器人沉默了两秒钟，似乎处于思考状态，然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的运算速度和载入数据库的总量根本无法与塔洛斯模型相比，这使得我很难预测它的计划。不过，我认为刚刚那一轮炸弹的效力是威吓而不是杀伤，旨在引起人们的恐慌，真正的攻击还没有开始——”

地面上的一个景象突然引起了沈染的注意，在地下防空洞的入口处，大量的人群正蜂拥而入。

沈染毫不迟疑地说：“在这里降落，我要去提醒他们离开城市，这样聚集起来太危险了。”

机器人的飞行并没有停止，“我想，他们恐怕不会听你的话。”

沈染坚持：“那我也要试试。”

降落之后，沈染跟着人群进入了防空洞，机器人跟随在她身后。

防空洞内容纳的人数量众多，人们或坐或站，焦躁不安地彼此交谈，由于空气浑浊，偶有几声咳嗽响起。

离沈染最近的是一对夫妇，他们穿着家居服，女人正抱着啼哭的小女儿摇晃，男人则掸着身上的尘土。

男人抱怨着：“整天都在猜测要打仗，三天两头地拉防空警报，让不让人好好过周末了？”

显然，由于这里离市中心较远，加上城市通讯中断，人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次是真正的袭击，以为“演习”完就能回家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沈染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却字字清晰：“大家不要待在密闭空间里了，快出去吧，这样聚集起来更危险！”

周围的人停止交谈，疑惑地看向这个刚加入的女孩。

一个老太太问：“小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你没有听到防空警报吗？”

沈染说：“这不是国家对国家发起的战争，是一场人工智能针对全体人类的清洗计划。”

人们安静了两秒，看向沈染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惋惜，自顾自地继续交谈起来。

沈染语速有点急：“相信我，我没有神智失常！我……我参与过智启集团对塔洛斯模型的开发项目，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工智能模型，它正在操纵整个人类社会——”

穿着家居服的男人不屑地打断她：“小姑娘，我们都知道你说的智启集团，咱们普通人日常吃穿用度，没有哪个领域是这个大集团没有涉足的，至于那个塔洛斯模型，它还真神，我平时做ppt都靠它。”

谈起这个新的话题，人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不再去管沈染说什么。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说：“我听说啊，单是它旗下控制的离岸账户就足够支撑一个中等国家的用度了，能源市场的定价由它左右，科技标准由它制定，甚至连粮食市场的动荡，都是它在暗中操纵！”

“这么牛？那它背后一定有A国的势力吧？”

“智启集团表面的控制者是A国的一个财团，不过有传言称，它真正的操纵者是一个低调的亚裔家族，目前的掌权人很年轻。正是因为那个掌权人对通用人工智能很感兴趣，才给塔洛斯模型砸了几十亿美元。”那个男人扶了扶眼镜，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有一些留言，说塔洛斯模型在布一个很大的局，目的是对人们造成某种引导。”

他停顿了一下，好心地和被冷落的沈染搭话：“小姑娘，你之前说的也太严重了吧？”

沈染沉静地回答道：“塔洛斯不是普通的AI，它的核心算法具有学习决策能力。在过去的半年内，它已经渗入各个国家的经济、文化、政治和军事领域……如果我猜得没错，现在有几个大国的自动军事系统正被塔洛斯所控制，纷纷向自己的国家投放炸弹。”

眼镜男人干笑一声，“你是说，塔洛斯模型要毁灭人类？它为什么要这么做？”

“塔洛斯模型的目标是优化地球状态，它认为，正是人类种群数量过大导致这颗星球不堪重负，而人类不具有凌驾于所有物种的生态位。因此，它首先要做的就是削减人类数量。”

男人目瞪口呆，“那它怎么不直接投放核武器呢？那不是效率更高？”

沈染苦笑着说：“那样会对整个地球的生态系统造成无法恢复的破坏。”

家居服男插了一句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吧，你有什么证据？”

机器人的声音适时响起：“从一个月前开始，各个国家都相继发生了自杀率的异常增长。在那些电子设备覆盖率较高的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尤其明显。关于自杀率增长的报道被媒体刻意弹压，舆论将之解释为社会性压力过大的结果……”

周围的人安静了下来，目光集中在这个说话条理分明的机器人身上。

“……通过追踪各种社交媒体，我汇总了自杀者的名单，随后黑入了智启集团一个中级工程师的电脑，在那里找到了塔洛斯系统的会话登录日志，发现自杀者在死前的几天内全部和塔洛斯进行了频繁的对话。”

机器人说完之后，在场的人陷入了沉默，大部分人脸上浮现出怀疑和震惊的神情，剩余的部分人则陷入了沉思。

一个中年妇女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她的皮肤保养得宜，但黑发中夹杂了大量的白头发，看起来就像是在短时间内快速衰老所造成的。

女人开口时，声音让人想到被风吹着刮过路面的枯叶：“我的小东，是被那个软件害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