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蛰伏

郭芙如听天籁,她激动大喊:“杨过!杨过你来救我啦!”已提心吊胆一夜,郭芙早就力气不支,此时心神俱颤间再锁不住树干,软软从空中坠落。杨过大惊,足下点地飞身扑过去接在怀里。将人翻面才发现郭芙脸色凄白,干涸的细汗与泪渍如蛛网般织结在脸上,往日秋水澄澈的眼只空洞着朝向初生的太阳。

杨过心头大恸,顺手掏出郭芙怀里的帕子给她擦脸,柔着声音问:“芙妹,眼睛怎么了?”郭芙本以为早就哭干了泪,此时杨过这样哄顺的一句话又让她瘪嘴破功,眼中泌出泪珠道:“杨哥哥,我定是瞎了!”她越说越伤心,哭得抽抽噎噎,又道:“你快去救救魏贵,我耽心他被害死。”

杨过心中明悟。他本与小龙女在陆家庄近旁的一处林子里休息,忽见庄子里人影幢幢,黄蓉纵马而出,形容焦急。杨过心生预感,向小龙女道:“郭伯母智计无双,如此情状必有大事。”小龙女神色浅淡:“旁人的事与你我无关。”杨过却忧心忡忡道:“郭伯母对我有大恩,我怎能视而不见?”小龙女没作声,只随着杨过拦下黄蓉问询。

黄蓉看是他俩,略略点头道:“你见到我女儿没有?”杨过这才知道郭芙半夜失踪了,他看着黄蓉慌乱的背影,也感焦灼挠心,小龙女在侧困惑道:“郭姑娘只为着你不爱她便要走吗?”她细细琢磨又觉情有可原,心道:“那日在古墓,过儿不愿我做媳妇儿时,我也一刻都待不下去。”

小龙女顺口的一句话教杨过背脊僵硬,他心烦意乱地与黄蓉背向而行,心中开始漫无边际地猜测郭芙深夜离庄的原因。幸而天不亡郭芙,教杨过在陆家庄几里开外的官道岔路上看到了魏贵,杨过识得此人,前日里他被郭芙一剑刺入腿股,讨饶撤退时眼中满是怨愤。

魏贵恍恍惚惚,脑中俱是方才郭芙依赖又脆弱的小声呢喃,他心中正天人交战突得后背心教人狠踹一脚,一口鲜血四散喷出。

“你把郭芙怎样了?”魏贵被人狠辣地踩在地上,脱力的身躯与碎骨的疼痛教他在听得少年淬毒的声音时颤抖不停,他心知这便是杨过。他本应明哲保身,大感侥幸地将郭芙的下落告知他并努力为自己开脱,但他不免想到在破庙时丁栓二人的污言秽语,于是魏贵忍着疼声若蚊鸣:“你又充甚么好人?若不是我,那小妮子早教人卖进勾栏了!”

果然背上的力道更大了,竟如一口洪钟重重碾压下来。魏贵尾椎颤抖,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正觉五内俱焚之际听得有少女清寡的声音道:“勾栏是甚么?”

这话惊醒了杨过,他单手拎起魏贵,凤目中戾气翻腾,他道:“既如此,你跑甚么?郭芙在哪?”魏贵偏头吐出一口血,龇牙似鬼魅:“你杀了我,那小妮子定不饶你。”

这汉子倒摸准了她的心,看郭芙焦心的模样,杨过道:“魏贵好端端的。倒是你眼睛又怎么回事?”郭芙舒口气,又犯了轻信杨过的毛病,她到底更忧心自己的眼睛。眼中灼烧感一直未消退,郭芙用后腰处的衣裳擦擦手背,忍不住去揉眼睛,想要挨过这又辣又痒的痛感,杨过伸手拦下,他攥着郭芙细柔的手腕道:“别乱摸。”

郭芙无法视物,只紧张悄声靠近他,摸索着勾住杨过腰间的韦带,心中稍安道:“杨哥哥,我教石灰烧了眼,现下甚么都瞧不见。”

自杨过幼时识得郭芙起,她从未如今日般乖顺示弱。此时郭芙眼中红丝遍布,如绸青色散乱铺开,螓首蛾眉,吴侬软语,她勾着腰带的手微微加力,杨过便轻飘飘地顺过去,他垂首,鼻息打在郭芙眼中,他酸软道:“芙妹,杨哥哥给你吹吹。”

“过儿,郭姑娘的妈妈还在寻她。”小龙女玉石击缶似的声音传过来,惊得树上飘了串叶子下来。

郭芙被吓得打了个颤,掌中的韦带登时烫手,她慌忙撒开,手忙脚乱间狠狠推了把杨过,自己倒狼狈地撞在树上,她磕磕绊绊道:“龙姊姊,多谢……多谢你与杨哥哥救我。”小龙女却只记挂着杨过,看他被推的踉跄,心中不满,她又于寒暄客气之道一窍不通,遂道:“我不曾要救你,你不必谢我。”郭芙碰个软钉子,又想起英雄宴上这两人执拗顶撞郭靖,不由怒气盈怀道:“稀罕么,你们这便走罢!自有人来救我。”

杨过嗤笑道:“你倒能指望不少人。”言罢又实在耽心她的眼睛,忙转头与小龙女商议道:“姑姑,芙妹眼睛被奸人所害,我们先带她去瞧大夫。”小龙女早对此间事生出不耐,更对杨过造成的变故深感疲乏,她蹙眉道:“郭姑娘教她妈妈照料岂不比你我更好?”

郭芙从前总被人捧着,一朝落难便害了大伤,本就惶恐难安还让人这样百般嫌弃,她决绝偏头道:“你们啰啰嗦嗦甚么?我妈妈自会来救我!哪用得着你们这……这假模假……唔……”话还没说完便被人塞了颗丸药,味道清甜熟悉,只是嚼起来略有土腥味。杨过生怕她说出甚么惹小龙女讨厌的话来,着急间从怀中掏出那日她摔在地上的九花玉露丸就塞进那张频频气得他七窍生烟的小嘴里。

郭芙怒道:“杨过!你要走便走!少在我跟前碍手碍脚!”杨过看她白了半晌的脸因着生气终于又染上些胭脂颜色,心中安定,语气也松了许多:“芙妹,我姑姑菩萨心肠,怎能将你扔在这荒山野岭?她定是要送佛送到西的。”又转头对小龙女道:“姑姑,郭伯母现下都没找来,定是心神难安乱了阵脚,我自小受她恩惠,此时又怎能一走了之,做这不孝不义之徒?”

小龙女看杨过右臂虚掩护着郭芙,喟叹道:“我听你的,过儿。但带郭姑娘瞧了大夫,我们便要回古墓。”

郭芙听了杨过一席话,才知他原还记着爹爹妈妈的好,稍感安慰,心思就又活络起来:“古墓?好端端地去墓里干么?”虽与杨过相处了几日,但他总爱给郭芙讲些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半点没提师承处所。郭芙原也只当他是个四处流浪的小叫花子,哪知突然冒出个白脸儿的仙女师父,竟还要去墓里?真是奇怪透顶。杨过却教她问住,不欲作答,只试探问询道:“芙妹,你瞧不见路,我背着你走?”

郭芙却摇头道:“龙姊姊扶着我便好。”杨过为难道:“姑姑喜洁,这野路又难走。”他吞吞吐吐的,郭芙看不见他神色,生了误会,她红着眼眶委屈大喊:“我才不脏!就你师父冰清玉洁?我怎么就挨不得了?我还偏不稀罕承你们的情!”说着便伸臂乱摸一通,攒着火气放大步子要往前走。

她像只眼盲的小猫,身上的毛竖起来到处跌撞,杨过胀起来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他挪身挡在郭芙面前,看她通红的鼻头撞进自己的胸膛里,随即虚虚将她环起来道:“你又置甚么气?都成这模样了也不安分些。”郭芙抽泣道:“干你事么?谁与你置气?分明是你日日与我过不去。”

“叮铃”,郭芙听得一声清脆铃响,随即腰上被系了根柔软的绸带。小龙女将金铃索缠在郭芙腰间,轻轻一拉淡淡道:“这样便好。”郭芙猛不丁被拉得一个踉跄,杨过忙将人扶正道:“姑姑在前引路,芙妹你撑着我胳膊安心走。”郭芙虽觉被人牵引很是怪异,但整宿的困倦已叫她无暇别顾,只能嗡声应下。

魏贵逃命时专找了个僻静又难寻的地方抛下郭芙,此时走出去自也要废一番功夫。这地方人迹罕至,脚下厚厚的残枝枯叶踩起来嘎吱作响,晨曦下林间的空气最清新也最寒凉,郭芙吸口气进鼻腔,入了肚还是凉飕飕的。她眼中一片漆黑,杨过与小龙女又只埋头走路,三个人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郭芙感受杨过的有力的经脉在掌下扑通跳动,试探地喊了声:“杨过?”

杨过早攒了一肚子话,此时终得出口,他道:“那魏贵怎么救的你?你又怎么半夜跑出来?”

郭芙一呆,心道:“我哪里是自己跑出来的?”于是她解释道:“是那红袄军绑了我,有个臭虫给我下药,我使不上力气来才教他们拿捏住,魏贵撒了把石灰才将我救出来。”

杨过恨极郭芙的钝,他磨牙道:“石灰也是他撒你眼里的?”郭芙点头道:“虽说如此,倒也不怪他,他还舍命引开那臭虫来护我。”

杨过来时分明看得清楚,那魏贵身后哪有追兵?这傻丫头定是又教人骗了。杨过想到那魏贵嚣张的气焰心中冷笑:“旁人虚心假意救你一次,你倒回护的厉害。”

出了林三人往西巷的一排屋舍走去,晨间静谧,由是杂乱的马蹄声便格外清脆,雕鸣横亘在头上,一阵一阵声浪让郭芙精神大振,喊道:“雕儿!”

“芙儿!”郭靖与黄蓉紧随其后,御马奔来,悬了一晚的心终于落了肚。郭芙霎时热泪盈眶,她挣开杨过回握她的手大喊:“爹爹妈妈,芙儿在这!”

小龙女甚觉宽慰,撤回金铃索,转身与尤自发呆的杨过道:“过儿,郭姑娘的事不用你管了,你随我回古墓罢。”

杨过看她疲惫的神色,心中懊丧愧疚,又看郭芙正亲亲热热一家叙话,半点没想起刚还趁手的拐杖。他还来不及摸清情绪,只笑嘻嘻地歪头卖乖:“哪里急这一时?不若咱寻个客栈,让过儿伺候姑姑梳洗打扮一番再启程?”

小龙女看他眉眼弯弯,又似从前未出古墓时那般乖巧顺从,略一思索道:“也好。”

黄蓉发觉女儿失明,心痛地淌泪,郭靖心中也难受,大掌轻轻理了理女儿蓬乱的发鬓,又笨拙地擎着帕子给妻子擦泪。

杨过远远瞧着这一幕只觉刺眼,转身欲走却被郭靖喊住:“过儿,郭伯伯多谢你。”说着又撜了下郭芙的胳膊道:“芙儿!快谢谢你杨哥哥。”

郭芙还记着林子里小龙女冷冰冰的那句“不曾要救你”,此时她自觉底气已足,于是撅嘴哼道:“救我的哪里是他!他才不是来救我的!”

往日郭芙如此忤逆定要挨上一掌,但郭靖此时看着捧手心里长大的女儿狼狈不堪又身受重伤,心中怜爱至极,哪还肯下手。他只得厉声训斥:“与你杨哥哥好好说话!连知恩图报都不懂得了!”

黄蓉脸色一变,正要开口却听杨过道:“无碍,郭伯伯,我本也没出甚么力,你快带芙妹去瞧大夫罢。”郭靖将女儿托上马背,又依依不舍地回望杨过道:“过儿,你去哪里?”

杨过低垂凤眸道:“我和姑姑去个见不到人的所在隐居,从此永不出来,免得累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名声。”

郭靖心痛难忍道:“这叫甚么话?我……我与你郭伯母,我们……”郭靖只盼着杨过能好,怎知他非得离经叛道娶他师父。郭靖脑子转了一宿,怎么也想不明白前几日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变卦,偏要娶他师父?

郭靖不知这话怎么开口,黄蓉本不欲作声,只看郭靖这样笨嘴拙舌实在难忍,遂道:“那也不在这一时,你先随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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