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答应嫁人的瞬间,瑞秋以为自己抓住了通往云端的绳索。她错了,那是绞索。
米赛庄园的大门在她身后合上的声音,沉闷得像是一口棺材落了钉,这里没有她想象中属于“世界花园”顶层的衣香鬓影。
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的霉味,那是昂贵的沉香混合着劣质酒精,以及老人身上特有的、洗不掉的暮气。
“该死!该死的‘拉斐尔’!又是数据溢出!”咆哮声伴随着水晶杯碎裂的脆响,在空旷的餐厅里炸开。
瑞秋坐在长桌的另一端,手里握着银质刀叉,神情甚至称得上麻木。
这是她婚后的第七天,也是她听到的快七百次咒骂。
坐在主座上的那个男人,那个她在法律意义上的丈夫——米赛先生,正哆哆嗦嗦地指着空中的全息投影。
他看起来比塞缪尔要老上二十岁,松弛的眼袋像两个装满脓水的袋子,垂在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下。他身上穿着繁复的丝绒晨昏袍,领口却沾着昨夜呕吐留下的酒渍。
“由于核心逻辑冲突,‘拉斐尔’神经中枢将在三秒后强制休眠……”机械而冰冷的电子音,成了这座庄园唯一的丧钟。
“闭嘴!给我重启!重启!”米赛先生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手臂,打翻了面前的烛台。
火苗舔舐着桌布,却没人在意。仆人们像一群受惊的鹌鹑,缩在阴影里瑟瑟发抖。
瑞秋冷眼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她抛弃尊严换来的“豪门”,这就是父母口中那个“底蕴深厚”的米赛家族。
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诈骗。
“你还要在那儿坐多久?”米赛先生忽然转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瑞秋,像是要把所有的无能狂怒,都倾泻在这个买来的漂亮摆件上。
“这就是维兰家的教养?看着你的丈夫焦头烂额,你却像个死人一样在切你的牛排?”
瑞秋切下一小块半生的牛肉,送进嘴里,血腥味在舌尖蔓延。
“父亲说,米赛家族掌握着世界的神经,”瑞秋优雅地擦了擦嘴角,语气轻慢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但我看到的,只有一个连自己的神经都控制不了的老酒鬼。”
“你——!”米赛先生抓起手边的酒瓶,狠狠地砸了过来。
瑞秋没有躲,厚重的玻璃瓶擦着她的耳侧飞过,砸在身后的壁画上,酒液四溅。几滴红色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颊,冰冷黏腻,令人作呕。
米赛先生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以为你是谁?瑞秋·维兰。”
他那枯树皮一样的手指,粗暴地捏住了瑞秋的下巴,一股浓烈的口臭喷在她的脸上。
“你就是个被宠坏的烂货,是你那个贪财的爹把你卖给了我!如果不和我联姻,你们维兰家早就被踢出贵族圈了!”
瑞秋被迫抬起头。
如果是塞缪尔捏着她的下巴,那个男人的眼神应该是隐忍的,像是一团在深海里燃烧的火。而不是像眼前这个废物,充满了虚张声势的暴戾。
“放手,”瑞秋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寒意,“你的手,让我觉得脏。”
“脏?”米赛先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五指猛地收紧,掐得瑞秋骨骼生疼。
“嫌我脏?那你那个逃跑的仿生人呢?听说你很喜欢那个低贱的玩具?甚至还为了他造了几十个替代品?怎么?那个没脑子的铁皮疙瘩比我干净?”
他居然知道,这个老混蛋查了她的底细。
“在这个庄园里,我是主人,你只是附属品,”米赛先生猛地甩开她的脸,瑞秋踉跄了一下,撞在椅背上,“只要‘拉斐尔’一天没恢复,你就一天别想踏出这个大门。”
“把夫人的权限锁死!”他对空中的管家系统吼道,“除了卧室、客厅和花园,哪儿也不许她去!”
瑞秋扶着椅子站稳,她的目光越过那个发疯的老人,落向窗外,那里本该是她最期待的地方。
“这就是你承诺的玫瑰园吗?”瑞秋忽然笑了一声,笑声尖锐带着几分神经质的荒谬。
窗外,是一片死寂的灰败,没有盛开的红玫瑰,没有母亲口中吹嘘的“真实的芬芳”。
只有无数枯死的、黑色的荆棘,像无数只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鬼手,纠缠在一起,它们早已在辐射和酸雨的侵蚀下死去多年。只剩下坚硬带刺的残骸,在血红色的残阳下,显得狰狞可怖。
这哪里是花园,这是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场。而她,是这坟场里唯一新鲜的陪葬品。
“现在的自然植物多贵你知道吗?养护系统早就停摆了!”米赛先生不耐烦地吼道,重新瘫回椅子上灌酒,“有的看就不错了,别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梦。”
瑞秋走到落地窗前,她的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隔着这层透明的屏障,她仿佛能感觉到外面世界的恶意。
庄园外围的防御罩正在闪烁,那是能量不足的警告。
全息新闻里,米赛家族的股票正在断崖式下跌。曾经对他们点头哈腰的旁系贵族,现在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围在庄园外面,等着分食这具庞大的尸体。
她被骗了,她跳进了一个正在下沉的漩涡,不仅没有得到力量,反而把自己埋进了烂泥里。
恐惧吗?瑞秋问自己。
不,一种更黑暗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是恨。还有……对那个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个地狱里的混蛋的怨。
“塞缪尔……”瑞秋在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还有那个已经醉倒在桌上、像一滩烂泥一样的丈夫。
如果这就是所谓的上层社会,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文明顶端,那还不如直接毁灭。
在这个被绝望浸透的米赛庄园里,疯狂就像霉菌,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墙角。瑞秋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
起初只是余光里的一道影子,在阴暗漫长的雕花走廊尽头,在那满是灰尘的巨幅油画前,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她。
不是米赛那个老废物浑浊淫邪的目光,而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野兽捕猎前屏息凝视的视线,那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熟悉感。
“该死的!把这瓶酒给我打开!”米赛先生的咆哮声从楼下的餐厅传来,伴随着重物砸在地板上的闷响。
瑞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手指死死扣进腐朽的木质扶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没有动,因为她看见了。就在走廊最深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高大挺拔,身姿如同标枪一般锋利,与这个充满了佝偻、衰败气息的庄园格格不入。
瑞秋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瞬。那是塞缪尔,不是后来那个跪在她脚边、温顺地叫她“主人”的宠物,是那个最初的塞缪尔。
那天在新雅典人造人厂的备货区,那个编号S-3407的“瑕疵品”,那时他还没有学会伪装顺从,脊背挺得笔直,眼睛里没有奴性,只有两团燃烧的火苗。
瑞秋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她明明知道,真正的塞缪尔此刻正像一条野狗一样,在那充满辐射的废土上为了生存而厮杀。
他不可能在这里,除非他也死了。
“又是幻觉吗……”瑞秋低声喃喃,用力摇了摇头,试图把那个荒谬的影像从脑海里甩出去。
再睁开眼时,走廊尽头空空如也。只有那个只有半截身子的半身像,在昏暗的壁灯下拉出扭曲的影子。
瑞秋松了一口气,却又感到一阵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失落。这种失落比恐惧更可怕,像是一种毒瘾,正在一点点侵蚀她仅存的理智。
又是那个死寂的玫瑰园。防御罩发出的低频嗡鸣声,像是一只苍蝇在脑子里不停地撞击。天空是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云层厚重得像是凝固的血块。
瑞秋坐在一张满是锈迹的铁艺长椅上,面前是那片早已枯死的荆棘丛。那些黑色的刺,狰狞地指向天空,像是无数干枯的手指在乞求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救赎。
“夫人,米赛先生让您回去,今晚有旁系贵族的晚宴。”那个智能管家的声音从身后的扩音器里传出来,平板,毫无起伏。
瑞秋没有理会,她盯着那一株最大的枯死玫瑰。黑色的花萼干瘪地垂着,像是一颗死去的眼球。
忽然,那枯死的枝条似乎动了一下。瑞秋眨了眨眼。视线开始模糊,原本灰败的世界像是被加上了一层柔光的滤镜。在那层层叠叠的黑色荆棘深处,那个身影再次浮现。
他穿着那天在工厂里见到的灰色拘束服,却丝毫掩盖不住衣服下那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这一次,他离得更近了。
瑞秋甚至能看清他苍白的皮肤下,那隐隐流动的淡蓝色数据流。
那是“拉斐尔”神经接口溢出的幻光,还是她濒临崩溃的大脑制造的假象?她分不清,她也不想分清。
“瑞秋,”那个声音响起了,低沉磁性,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冷冽,清晰得不像是幻觉。
瑞秋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在这个冷漠的庄园里,没人这么叫她。他们只叫她“夫人”、“那个女人”或者“维兰家的商品”。
只有塞缪尔。那个“幻觉”里的男人,缓缓穿过那些带刺的荆棘。那些足以划破皮肤的尖刺,在他靠近的瞬间,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自动退让。
塞缪尔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卑微,没有讨好,只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和坚定。
那是她在现实世界里,从未在任何人眼里看到过的东西。哪怕是那个真实的塞缪尔,看她的眼神里也总是藏着野心和算计。
可眼前这个“塞缪尔”,纯粹得让她想哭。
“这个世界太脏了,”塞缪尔轻声说道,向她伸出了手。那只手掌宽大、修长,指节分明。
瑞秋甚至能想象到那只手掌覆盖在她脸颊上的触感,冰冷,却又带着致命的安全感。
“跟我来,”塞缪尔微微弯下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瑞秋呆呆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去哪儿?”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像是一个迷失的孩童。
“去一个永远安全的地方。那里没有米赛,没有交易,没有腐烂的玫瑰。那里永远富饶,就像污染开始之前的世界,但那里只属于我们。”
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她太孤独了,孤独得快要发疯。如果现实只能给她一口棺材,那她宁愿在这个虚幻的梦境里溺死。
瑞秋缓缓抬起手,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虚幻的手掌时。
“你在干什么?对着空气发什么疯!”米赛先生粗暴的吼声,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眼前的画面。
瑞秋猛地一颤,眼前的景象碎裂了。没有英俊的仿生人,没有温柔的眼神,没有伸出的手。
只有那片死寂、丑陋、令人作呕的枯死荆棘。还有那个站在露台边,正一脸厌恶地盯着她的老酒鬼。
瑞秋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她收回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然后转过头,看着那个满脸通红、正在大声咒骂她的丈夫。
瑞秋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和忍受,而是一种混杂着疯狂与憎恨的冰冷。
既然现实不让她好过,既然真正的塞缪尔还没爬回来,那就让这个幻觉陪着她吧。
至少在这个虚假的影子里,她是安全的,是被爱的。
瑞秋的嘴角忽然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荆棘丛,仿佛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
她轻轻动了动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好啊,带我走。”
哪怕是去地狱,只要不是这里。
“你还在那儿傻笑什么?该死的疯婆子!快给我滚去换衣服!”
米赛先生还在咆哮,他手腕上的“拉斐尔”接口再次闪烁起故障的红光,但他没有注意到。
瑞秋站起身,优雅地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变得无比温柔,就像是在看着那个最忠诚的骑士。
“再等我一会儿,塞缪尔,”她在心里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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