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木棉

下一次见面是一个月后。

医疗队为当地华侨组织了一次义诊,驻地军队派人去帮忙维持秩序,依旧是梁柯山带队。

朱槿没有来,送医疗队回医院的时候梁柯山忍不住问了一句。

“朱槿……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来?”

“朱槿?”那人解释说,“她被暂时隔离了,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能轻易出来。”

“出了什么事?”他控制住声音问道。

“她接了一个急诊的临产孕妇,做完手术才知道那位病人患有HIV……”

……

梁柯山在逼仄的观察病房里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朱槿。

却不知该如何上前安慰。

没有窗帘,傍晚橘黄色的光像沙子一样朦胧地照进来,玻璃窗上布满裂痕,一如人生斑驳不堪的境遇。

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朱槿抬头与男人对视。

在梁柯山嗫嚅着准备开口的瞬间,朱槿露出来一个苦笑:“不用担心,我没事。”

化验结果已经出来,她幸免于难,但是与她一同做手术的另外一名医生却因血液溅到眼睛里,不幸确诊。

她垂着眼,眸中渐渐盈起泪光:“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人在脆弱恐惧的时候就会想念令自己心安的地方,不要害怕,我……陪你一会儿。”

梁柯山与她一同坐在病床边,轻叹一声,许久之后再开口:“来这里,你后悔吗?”

朱槿蓦地抬头,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人却冷静下来,看着他时眸子里仿佛有一层雾。

抬手擦了擦滚落下来的泪珠,朱槿语气笃定:“不后悔。”

没有等梁柯山再问为什么,朱槿说:“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自嘲般讲述那段往事,孕妇羊水栓塞,紧急抢救失败,家属不同意将早产的婴儿送进保温箱,签字后自行带回家,结果第二天孩子便夭折了。

家属不能接受现实,到科室大哭大闹,严重影响科室正常的工作,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报警。

在警察的调节下,对方终于停止了医闹。

然而,这件事并未到此结束。

那位失去妻儿的男子仿佛疯了一般,花钱让人调查身为主治医师的她,扒出她所有私人信息,发恐吓威胁短信,在上班下班的路上跟踪她,刚从爸妈家搬出来独居的朱槿被迫躲到朋友家,每天都战战兢兢。

终于在某一天,看见朋友家的门上也被人用红油漆写了字,门口放置的同城匿名快递她也不敢打开。

朱槿直接打了110。

警察调查出监控,锁定嫌疑人就是那位男子,于是将其逮捕罚款拘留。

“你可能很难想象,他的家属找上门来,要我把他们的儿子放出来,到医院闹,到我爸妈的单位闹……我真的忍无可忍,所以才起诉。”

朱槿到现在还记得,法庭相见时,那几个人看着她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样,含着仇恨和愤怒。

“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动摇自己做医生的决心……我甚至怀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我从来都只救人,怎么就成了'杀人凶手'!”

5/

“可是,你问我后不后悔来这里,”朱槿说,“我不后悔。”

她记得手术结束后,虚弱至极的孕妇仍是撑着一口气和她们说谢谢,她记得黑人小男孩睁着懵懂的眼睛望着她给自己注射抗生素,每一次施以援手不需要换来感恩戴德的报答,只需要一个微笑,一句谢谢,或者交换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

她是一名医生,治病救人不是施恩,也不是赎罪,是她的责任。

她最想要的价值,在这里,她重新找到了。

今天在等待结果出来之前,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发呆,在想如果是阳性怎么办,她不害怕,只觉得释然。

救死扶伤是她曾亲手写下的志愿,做一名医生是她最大的梦想。

只是一想到最坏的结果,还是忍不住哭泣。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倒霉。”朱槿的声音里都是无奈,“学医时父母不支持,做研究生时遇上的导师也不尽人意,只好将自己埋在实验室里,咬着牙忍到毕业。学医,是我一直在坚持的事,我不想因为任何事放弃它。”

这时提起来的事,仿佛还在眼前,别人惊讶她的论文发表怎么那么早,却没有人看见她凌晨三点还在实验里等结果。实验大楼外连路灯都熄灭,只有屋里荧荧的紫外线光。寂寞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的热情和渴望。

“梁柯山!”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为什么会选择当兵,到这里来呢?”

“我嘛……”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女子清澈的眼睛,讲往事娓娓道来。

当兵,并非是梁柯山最早的志愿,或者说,在十八岁之前,他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约上三两好友去海边游泳,却因为记错了涨潮落潮的时间而差点丧命,大浪兜头罩下,哪怕水性好似他也被迫呛水,眼看水势越长越高,人却开始往下沉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

“他是一个消防员,救了我们三个人,自己却没能游出来。”梁柯山的声音越来越低,沙哑得像含了一口沙子,“我那时便改了志愿,决心要做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哪里危险没人去我就去哪里。”

他们两个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里面是只有自己才懂的泪光。

仿佛两个相识已久的灵魂,在此相遇,才成为命运的圆满。

第二年,朱槿满期回国,暂时被调到临市医院继续工作。

他们常常通邮件,只是因为彼此都太忙,回复得往往很慢。

第三年,梁柯山告诉她说还有一年就退役了,等他回国,约她一起去南方他的家乡看木棉花。

朱槿将他的信反复看了许多遍,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要透过纸面,感染着她,牵扯着她,甚至夜里也入梦。

第四年元旦,朱槿收到一封信,寄信人写的是孟梅,收信人写的是——Diamond

朱槿的心跳突然慌乱起来。

突然想起,那一年他们在非洲过的除夕,和许多华侨一起在街上看烟花。

夜里梁柯山下了任务和朱槿一起逛华人街。

有个店挂起灯笼邀请大家题中国字,两个人肩膀贴着肩膀蹲在小摊前看热闹。

“朱槿”和“梁柯山”五个字并写在一起,朱槿嗔梁柯山怎么也写名字。

梁柯山转移话题笑着说:“你说不喜欢玫瑰,我重新给你起个英文名字好吗?”

朱槿好奇:“什么?”

“Diamond.”

“那不是你的名字吗?”朱槿抬了下俊秀的眉毛,惊讶道。

梁柯山意外地看着她,没有问她是怎么知道的,说:“这个名字配你,就当我送你了!”

朱槿最后记得,他站起身,一边走一边回头朝她招手,说再见。

有一种默契不宣。

背景是不知谁在街头点的烟火,一束一束飞到天上去,都不及他的眼睛明亮。

孟梅哭着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擅自打开这封信,可是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

那是一场极为凶险的任务,后续支援部队前往搜救了三天三夜才在直升机坠机搁浅的海岸附近找到了他的尸体。

没有人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

在出发之前,梁柯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然后交给孟梅一封信。

梁柯山说:“这封信你替我保存着,等我回来,你再还我给我,如果我没回来……”

“我帮你寄出去?”

“不,”男人摇了摇头,果断道,“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帮我把它烧了吧。”

如果他没有回来,那些话,就不要说了,就当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就当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自己。

6/

朱槿从广州回来就立刻坐飞机到达西安,与其他队伍集合,而后乘火车去往新疆。

一路上风尘仆仆,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朱槿在列车上复习了一遍主任叮嘱的注意事项,在打算小憩的片刻抬眼望向窗外。

“Diamond!我们要进隧道了。”身边提醒她的是一个刚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年轻师妹,刚参加临床工作,院里一招就积极站出来援疫。

列车穿过长长的隧道,终于摆脱黑暗,日光乍明,绿茵成毯的高高山顶上,有一株开满红色花的繁茂大树,迎风招展,遗世独立。

朱槿的目光紧紧随着那棵树看去,只是很快便飞速远去,那棵树成为朦胧中的一个宛如朱砂痣的红色点。

大学时朱槿读过席慕容的一首诗,里面有一段话——

“如何让你遇见我?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有生之年遇见这样一个人,爱一半,情一半,余生尽遗憾。

不知为何,朱槿突然就哭了出来。

为着那未曾出口的爱恋,为着那还未来得及结下的尘缘。

都只剩了,来世的盼望。

文中引用席慕蓉的诗,太久了,忘记诗名是什么,正文完结,未做删改。番外后天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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