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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界,近至黄昏。
沈褚蓝的魂魄早早就被几只鬼卒送了回来,魂归入壳,为了防止周围嘈杂的阿飘趁虚而入,周身被驱鬼镇邪的符纸贴满。
一时间,符纸全部被震开,沈褚蓝在梦魇中惊醒,坐起身,吓出了一身冷汗。
醒来后发现,身边一只阿飘都没见到,耳边难得清静。
她一转眼,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徐梓瑞这只鬼就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像是看了很久,表情更像是在观察。
半晌,沈褚蓝静静开口,“黑莓的事都解决了吗?”
“解决大半了。”徐梓瑞告诉她,她昏睡之后的一系列事。
沈褚蓝淡淡应了一声,“能否替我去看看一个人?”
“什么人?”
虽然沈褚蓝耳边的厉鬼已经解决了,但还有一点一直没搞清楚。
从往生囊中的记忆脉络中得知,辰芸是被辰小草杀死,谭禀又将辰小草杀死。
那谭禀是怎么死的?
沈褚蓝想起先前在酒窖中看到了他的尸骨,难不成谭禀最后作茧自缚,自己将自己困死在了地窖?
辰小草是照了孽镜才将大部分的事件经过吐露出来,可孽镜好像唯独没有照出谭禀埋尸的细节。
而且,她猜,辰小草在坑底时大概是处于还有气儿的状态。
想想她和辰芸互相依偎着死去的姿势,谭禀会刻意将她们尸体特意摆成这样亲昵的姿势才去埋葬吗?也就是说,辰小草躺在坑底时应该是有转醒的迹象的。
但说辰小草反杀了谭禀,显然不可能。她奄奄一息被活埋的时候,还看到了什么?
他们都差点忘了一个人了……
辰小花。
因为在囊中的出场记忆始终不太多,以至不小心将她忽略。
当母亲和姐姐的尸体正被掩埋的时候,她会不会就在现场呢?
“帮我去见见她吧……”沈褚蓝呢喃道,心中莫名的急切,就好像去晚了会很糟糕,她张了张口还想继续说下去……
生死纸下的咒又从脑海浮现,迅速将她拉回了梦魇。
***
楼顶。
月光满盈,辉映一处高楼之上两抹并肩伫立的黑白身影。
梨珈和温墨万将楼下哗然的动静尽收眼底,自顾注视着那燃烧的烈火,一时难得沉默。
尽管是收到了判官的消息,但他们还是来晚了。
梨珈本想拘魂交了差后,就尽快回去找姐姐,不成想,刚刚在黄泉路边和温墨万吵架之时,前脚刚送走夜游神,后脚就突逢鬼差报信。
人界又临时多了三条要拘走的魂魄……
这一夜,辰小花多年累积的仇怨抵达阈值,终于还是爆发,动了杀机,杀死了收养她的姑母全家。
目睹了辰小花持刀杀人的过程。辰小花放火烧了住所,姑母一家皆身被刺数刀,当场毙命。
楼底下火光炽盛,数粒火星子缭绕在周围,警笛长鸣,人群慌乱走动,消防高压水枪持续运作……
梨珈和温墨万卸下肉身,轻飘飘的灵魂避开了人群,从二楼一间冒着浓烟的半开窗户中飘进。
第一眼便注意到蜷缩在墙角边鼻青脸肿的辰小花,她身上沾着血迹,手边正抱着一个破烂布娃娃,给娃娃拍背,麻木的哼唱着一首童谣: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它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在时断时续的歌声中,一旁不绝的哀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断的提醒刚刚的一切不是梦。
收养她的姑父姑母已经断了气,魂魄自行滑离了躯壳,但生的幻觉仍让他们感受到从肉身中带出的强烈余痛,毫无发觉得只顾捂着伤口躺在地上抽着气。
辰小花面如死灰般的注视着一黑一白进了屋,她只是坐着,面容僵木,唯有目光向一边偏去,才发现另一个她已倒在不远处。原来自身也已经是灵魂状态,她才能看见鬼差。
此时,姑父姑母两团魂魄逐渐转为清醒,不再喊疼,反而向她的肉身一点点爬去,嘴边还咒骂不休,他们还不想死!
灵魂才刚出窍,还能清晰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辰小花拿着菜刀从厨房突然冲出,对着他们就是一顿猛砍。还放火烧家。
就在他们快要趴上她的肉身,用一种毫无意义的撕咬展开泄愤之时。
梨珈抽出哭丧剑,趁其不备先下手为强,上前抓过不安分的两只魂魄,像拍黄瓜似的对着各自天灵盖挨个儿拍了四十八下,拍得两团灵魂直眼冒金星。
直到将灵魂都拍扁成薄薄的两张纸片,梨珈又分别将其对折再对折,叠成两个“纸块”后就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我拘完魂啦再见~”她说着头也不回的就想从窗口暗幽幽飘出去。
温墨万立即将她生拉硬拽了回来,看她的眼神里仿佛写着“你在逗我”四个字。
“做什么?“梨珈头顶一个问号,她赶时间回去找姐姐。
“你个废物!”温墨万当机立断,口吐芬芳,抓紧机会开骂,“喝了汤连怎么拘魂都忘了。”
“……什,什么?你别突然又骂我啊。”梨珈被骂得一愣一愣的。
所谓拘魂,拘得不仅是魂魄,更重要的是拘回魂魄中所承载的记忆。
即生灵从渡桥投胎伊始自肉身衰绝,再重新喝下孟婆汤结束后的毕生记忆。
这才是对冥府最至关重要的东西。
魂灵喝下了汤就会被剥去记忆,记忆一旦以独立个体的形式被放进往生囊,就立即发生僵死,此时它才称作囊息。
囊息是被冻结的记忆,是真正的“柴火”。
但当记忆还被魂魄所承载的时候,它仍处于进行时,记忆将由一个又一个七零八碎的碎片接连拼凑,这些碎片也会在魂体中继续变多。
总之,“死”的记忆为囊息,“活”的叫记忆碎片。
拘魂向来重质不重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新鲜的被拘魂灵体内,记忆碎片是否健全。
尤其是人,如果死前受到的创伤打击过大,记忆碎片很有可能会从魂魄体内飞出。
不然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飘来荡去无处可归,一问三不知的孤魂野鬼。
温墨万曾拘过一只刚发生车祸逝世的灵魂。
他一到现场就正好目睹那人被疾驰而来的车创飞,那一瞬间由于冲击力过大,魂魄即刻脱壳,魂魄体内记忆碎片尽数颤动,一齐翻涌而出,将会在几乎在同一时刻被感知到,魂魄以半秒的速度重温这一生,迅速走完马灯。
接着都省的用孟婆汤催化,大半记忆碎片会从眼耳口鼻之中飞溅而出,再七零八落的弹落到地上,又很快奔走不见。
这样,就算拘回了的魂魄,可遗失了太多的记忆碎片。就算喝下了孟婆汤,所制成的往生囊也燃度过低。
那这魂就相当于白拘了。
温墨万看样子是又要揍她。
梨珈刚刚把魂魄砸扁的做法是恶意毁坏魂魄形态,就很可能存在硬生生挤出记忆碎片的风险。
被温墨万劈头盖脸一顿骂后,梨珈举双手投降,憋屈的一屁股顺势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旁观,好好好,她什么都不做,就在一旁待着总行了吧。
温墨万开始问了辰小花几个问题,类似“姓甚名谁”“为何要杀人”“又怎么死的”,大致想测试一下她记忆的连贯性……
……
辰小花神情绝望,因为不想活了,这样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她看向地上的两张昏死过去的纸片魂,不禁恍惚……
她是从何时心生这种想法的?
辰小花说,从她目睹了姐姐和妈妈的死亡开始。
那晚,她是听到了楼下的惨叫声才下楼的。
她无数次后悔,如果能重来,一定会忍着好奇心,抱着娃娃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入睡……
她下了楼来到庭院里,就看见谭禀大汗淋漓的挥动铲子,并让她到一边呆着去不要挡着他铲土的道儿。
辰小花一双眼睛呆愣的注视着辰小草和母亲一点点的被泥土覆盖,辰芸已人首分离,而辰小草……
就好像老天想让姐姐在死前看一眼世界最后的模样。
辰小草躺在土坑中与辰小花四目相对。
在妹妹的身上,始终寄予了她一生最美好的愿景。
但辰小草没有机会成为辰小花,辰小花却变成了辰小草。
……
当晚家里连死两人,爸爸在想怎么把事情掩盖下去,正好姑母家来了电话,想邀请到家里住一段时间。
谭禀对着电话婉拒,谎称一家子最近马上要去国外了。
辰小花知道他在撒谎,爸爸已经坐拥辰家大部分的家产,有了权利和地位,只要借机去国外旅行,并且伪造一场毁尸灭迹的事故。
他有很大的可能可以重获“新生”,可以再娶新的妻子。
辰小花看到他掩埋尸体时候的样子,真像一个恶魔。那她会不会成为爸爸重获新生之路上的绊脚石,因为知道得太多,会没有好下场。
辰小花害怕了。
就算爸爸没有杀她,可到那时也有新的妈妈,新的妈妈意味着会有新的孩子,那么,她会不会变成下一个辰小草了呢?
辰小花一直很同情姐姐的遭遇,明白她不该生下来就是爸爸用来控制妈妈的工具,不该一辈子就只能住在地下室里,但是她也不敢帮助姐姐逃出去。
如果成功逃出去了,这样的祸事就该发生到她头上了,辰小花很清楚,同情她不代表想变成她。
爸爸埋尸的时候真像一个恶魔,而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爸爸的心里已经毫无任何亲情可言。如果辰小花不现在杀了他,那往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的。
所以,当看到谭禀要去往地窖拿东西的时候,辰小花趁他不注意,悄悄跟了过去,谭禀在前面打开了石门,辰小花在外面立即按下关门的按钮,最后看了一眼,是人转身时慌乱的脸。
地下室接收不到信号,辰小花假装误关,告诉他门坏了,让他将手机从门缝里递出,去联系维修。
辰小花转身就拨通了姑母家的电话,说她要去住。
她头也不回的往前跑去,长廊很长很黑,竭尽全力抵达尽头,停下来才发现,也不过是从一个黑暗进到了另一个黑暗。
因为曾经常到家里做客的胡叔叔,原先答应会保障辰小花接下去在姑母家的生活,只要她乖乖学会闭嘴,他们一家的死什么都不要透露。
辰小花答应了,而叔叔确实每个月都会寄来钱供养她的衣食住行,但这些大部分都会被姑母提前吞去。
直到上个月开始,姑母再也没有收到过钱。
他们对辰小花又一顿打骂,坚决让她把分到的一部分的家产全部吐出来。
辰小花联系了胡叔叔,想要拿回钱,没想到他已经收购整个辰氏,翻脸不认人。
辰小花彻底绝望了,猛然觉悟被欺骗,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分到什么家产。
就是今天,辰小花放学回来在家做晚饭的时候,姑母一家不知怎的知道了这件事,骂她小骗子,差点将辰小花胳膊腿都卸了再打死。
她匍匐在地上的时候,脑中浮现出一幕幕曾经爸爸暴打妈妈和姐姐的画面,看向一旁掉在地上的菜刀,这已经变得非常简单……
八年后的今天,她也杀人了。
猛然发觉,她正在变成他们,也对,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就好像一个会传染的诅咒。
……
此时,身处的上方突然凭空“砰”地一声炸出了徐梓瑞的声音:
“梨珈?”
“在。”梨珈从沙发上跳起,望向上空。
“动作快点,那个胡纪祥死了,灵魂出窍后还等不到寻来的鬼差,将会在一分四十八秒后飘远。”徐梓瑞催道。
“知道知道。”梨珈应声间,便见上空逐字逐句的显现出一串细密红蚁字。
细看过去,大致写着的是一个人的姓氏生辰以及精确到分秒的死亡时间……
胡纪祥。
五十八年六月二十八日十九时三分零二秒,命尽。
……
天意难料,才收购辰氏集团不到半年,胡纪祥就躺在了医院里病痛缠身,也快死了。
听说是惊吓过度突发脑梗。
生命垂危之际,他见到了几只爱搞恶作剧的阿飘,阿飘说起暂时被悬挂而起的往生囊,正在地府等着他的到来,他很快就要和谭禀以及辰氏一家相见了。
就在一个巨大的湖里,湖底盛满了火焰,这里没有谎言虚假,所有隐秘的善与恶都将被坦诚相待,同样的故事会重新上演,永无止境。
还有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梨珈为难的从衣兜里掏出两只被叠起来的魂魄,双手各拿一只左看右看,小公鸡点到谁就选谁,她将没选到的方块灵魂扔到了地上,对温墨万说,“说好了哦,拘到的魂魄二二对开。”
她从窗口飞速飘了出去。
剩下黑无常对着面前的“狼藉”,他没有及时去捡地上的方块灵魂。
魂魄像透明的纸片悄然舒展开,模样看似辰小花的姑母,翻了个身后慢慢的在地上艰难爬行.....像蜗牛,漫无目的的蹭了一小段路,直至偶然对上了一旁辰小花魂魄惊惧的眼神,灵魂猛然忆起,朝她狠狠扑过来——
又有谁会在杀人的时候仔细想过死后也会相逢的事.......这早已有了答案,一把刀劈下的不会是对仇恨的终结,而将是仇恨与轮回的无尽延续,成为蝴蝶效应中的一环,无论什么爱恨愁离都不会在肉身的消亡后得到安息。
温墨万的脸上神情与其说木然更多的是漫然,耳边响起两团灵魂的撕扯喊叫,那是囊息浓度剧烈增加的声音。
对于鬼差来讲,今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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