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九十三

躺在柱子旁的那具枯骨已然消失不见。

此时道观的四面正点满着盈盈的烛盏,有风从残破的墙壁间细如游丝地漏进,无数烛火开始摇晃着昏黄的光。

身侧传来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石头的声音。

听着十分真切,江黛陌转眼看去,供台上此刻香火鼎盛,她很快察觉到,那座供奉在琳琅贡品间的石像,初具人形,的确同在胥氏家中看到的如出一辙。难不成这块石像原来就该在这里?

陆迥身穿道袍,神形消瘦,正在供台旁专心捣鼓着那块石头。

“你又来了啊。”他头也没抬地说,嘴角带笑意。

江黛陌怔,以为他在同自己讲话。立马反应回来,这里已经是死者过去的记忆,已经是死囊息,无非同在世的生灵进行交互。

驱鬼师实则并未感受到她的存在,他将最新的刻痕留在这块石头上面,弯下腰吹了吹上面多出来的粉屑,很细致的将石像摆正在供台上后,直起身朝供台前那个正跪着的人走去。

供台前背身跪下的人,是胥氏。

女人不知何时来,不知跪了多久,眼睛直盯着供台上的石像,她回道,“是,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驱鬼师以为她今后是不打算再来,”这所道观的确破败了些。”不过他相信,绝不会有一天真正倒塌下去。

“你这是何苦。”胥氏说话的声音没有起伏。她说,就算死了,建观这件事也注定无果。

陆迥深吸一口气说,就算他死了,也会其它的驱鬼道士前来继续建观。

尽管驱鬼师非常努力去建观,道观仍时不时塌陷,因为被镇压在鬼巨人根脉底下的恶灵稍有动作,此地就会发生剧烈的震动。

但无论在他之前还是之后,都会有数不清的驱鬼师前来,就算塌了,驱鬼师仍然会继续建,会不停地建,一直到死,死了最后的念头都是建观。

这些驱鬼师自然与冥界的鬼逃不了干系,因为这样的心念已被判官鬼刻进了命运线中。

陆迥的宿命无非是来到槐居村,替冥界的鬼差建造这所用以镇压恶灵的道观。

“那你又是为何不再来?”陆迥又问。他记得,村中影子并未完全根除。因此,这所道观才会渐渐吸引许多携带恐惧的村民,村民纷纷前来道观供奉祭拜,为的就是希望槐居村不再受邪物的毒害和侵扰。

“我每回前来,都见你除了擦拭雕刻石头,其余什么也不做。”胥氏说,“你既是驱鬼师,却也没见你真正驱过鬼。相反这么多年了,村里的影子都没有要消退的迹象,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这观里供奉的是什么。”

“来时便说过,这是一块三生石。”陆迥回答。

“可否说说由来。”

陆迥微微一笑。“到村庄之前,我心知此前所练就的驱鬼之术,不会有任何精进的可能。因为这都是一些用来招摇撞骗的伎俩。”

他一直不明不白地活着,与天底下大多数的神棍并无什么不同,只不过是有一天,发现了身上多出来了一块石头。石头就像是凭空冒出来。

一见到这块石头,陆迥便知这是一块冥界的三生石,这样的事不用多想,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之后,那个有关的建观的想法也开始冒出来,一直在心底挥之不去,他不得不去完成,尽管期间有许多次可以去阻止自身鬼使神差的行为,但是仍然随着指引很快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根脉之上,他更自然而然地知道,除却建观,今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不停地在石头上刻下纹路。

“为什么?”胥氏问。

他继续说了下去,传闻在更久远久远的过去,那里在世时的生灵因未经孟婆汤太多侵蚀,铭记事物的能力都很好,并且眼所见耳所闻是极为敏锐的,以至于可以看清一个事物内部极其精细的结构,也能看到光年外遥远星系的运转,他们对这个世界表象的感知极其灵敏,才得以让双脚深深的扎根在这片大地上,双眼始终向外界张望不肯放过一丝的风吹草动。

只不过万亿遍的轮回过去,孟婆汤洗刷不净的杂质在灵魂体内一遍遍沉淀,汤使得魂器本身蒙尘,生灵如今所看见的世界表象将不会像曾经那样精细,目光会模糊,对外界感知会逐渐衰退,因此肉身的重量将不敌灵魂向上牵扯的力。这样的结果只会让生灵活着都能时不时脱离出这个世界的表象,而变得更加缥缈。

如果事物不能被魂灵感知即为不存在。只要在世的生灵不再关心周围任何眼所见耳所闻的事物,只要他们渐渐减少去识记解读自身之外事物的频率,那么,这个世界就不会有什么存在的理由。最后,这里就会因不被任何目光眷顾而消亡。

说到此处 ,他叹气,“失去了当下的栖身之所,你觉得我们将何去何从?若能因为得知死后有冥界,有鬼的牵引而能稍松一口气,那鬼之外的世界又是什么,相信连那群鬼自身都说不清。”

陆迥顺着胥氏的目光一同看向供台上的那块石头。

三生石最新刻上去的线条,已经在目光的注视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下去,成为了旧的刻痕,不久之后这些刻痕就会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此刻也没有答案,反而感到恐惧,恐惧会拼命阻止他继续想下去。或许只要好好想起这一切的来由与归宿,内心就会被无缘由的恐惧塞满,就像蜗牛的触角刚伸出又迅速退回。

陆迥告诉她,“鬼差允许每世结束后的生灵在三生石上雕刻,或是刻上后世想遇见的人的姓名,或是一句话,为的只有一个心念,唯有无尽的留恋,才得以保证此地不会终结,哪怕最后只剩下一片灵魂如此想。”

一旁,江黛陌安静听着,回想在冥界看到砂砾地,如此数量的鬼魂在三生石堆间飘来飘去,其实这个心念至今来看并不会那么快枯萎。

只是每块三生石如今变得极难被雕刻上纹路,一条新刻痕的产生需要花费不少精力,可刻痕模糊的速度却一直在加快,到头来只会变得更快。

这让驱鬼师不得不时时刻刻看守着这块三生石,抱着石头不愿离手。

陆迥说,至少在他拿到这块石头时,就一瞬间明白了此生要做的事情。除了建观,防止这根树脉底下的恶灵冒头以外,还应该雕刻出手上这块三生石的轮廓,雕刻出耳目唇舌,必须雕得极细,让石头上每条刻痕的走向都能被世上一切目光所清晰地触及,这些刻痕的存在就是为了去加深世界的真实。

他甚至为石头雕上一双栩栩如生的眼睛,教它回望这个世界的存在。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这一世活着的意义。

可是尝试了许多次,每当一完工,石头上那双眼睛就会自动合上成一条下凹的弧线。它根本就不愿看见。

胥氏笑了起来,缓缓道,“我已经明白了你所说的驱鬼是什么。你刚刚说,这块三生石是无缘无故就在你身边出现了?”

“怎么了?”陆迥回头疑惑。

胥氏问,“该不会是你不记得了吧。”

他神色有些不满,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忘记。半晌回道,“你觉得我在说谎?”

“不,你没有在说谎。”胥氏紧接说,“只是你说你见过这块石头,相反,我也见过,并在这之前。”

陆迥愣了愣。“是吗?”

“为什么不听听另一个故事?”胥氏说。

陆迥说,“请讲。”

“故事之前,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根除不灭的影子是什么。”

“请说。”

胥氏正色道,“是我。”

陆迥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女人八成是被影子吓疯了。

“影子是我,是当下所有的村民。”胥氏说,“它非人非鬼,只是来自灵魂的一个心念的投射。”

“嗯……”陆迥摸着下巴像在回味,“有道理,只要灵魂不碎,影子也就能源源不断了。那会是谁的想法,将它投射显现出来有什么用?专门用来害人吗?”

“你真的觉得影子害人了?”胥氏问。

“显而易见。影子残害了槐居村那么多的村民。”陆迥说,这个村庄就是被影子所诅咒了。

“多数影子只是在抢占躯壳,从没有过多折磨魂灵。”胥氏看着他,“要说残害……你不觉得拘魂鬼在人濒死前还要鞭尸更叫残害吗?肉身上的死并非真正的死亡。一直诅咒这座村庄的也不是影子。是鬼。”

“鬼?那鬼便是了,又有什么区别?”陆迥笑。

“只要不去破坏掉影子占据着的躯壳,影子就可以一直永远存在下去。因为他们不是生灵,没有被投放进轮回。没有写上判官鬼的生死簿,所以也没有寿命,没有要走的命运线。这些影子体内只能盛放一日的记忆碎片,只会重复着一日的生活而浑然不觉。它到底是因何种心念才会产生,你还不明白?”

“我为何要明白。”陆迥说,他的任务只是建观,并且闲暇之余雕刻石头,去加深其中的纹路为此加固世界,这就是他与生俱来应该要做的,其余的可以一概不知。

“我知道你是谁。”胥氏说,“你是鬼的帮凶。”

“这话又怎讲?我是驱鬼师,驱鬼师与鬼从来水火不容。我如今建观驱邪,难道不也是在保护这条鬼脉旁这所村子的安宁?这个村庄里已经死了太多人了,那些邪物甚至连孩子都不放过,我不愿看到今后有更多的人因此而死。”

“是啊。如果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去避免生灵怎样死,可是繁衍并不是必需,此物无关乎生死,生灵怎样都会死,是鬼神太需要这个,他们需要肉生肉,源源不断的柴火以保世界的存在,供一个巨大的幽冥火湖不死。可我很早之前就觉得,这里不该存在,它的本源从来就是错的。”烛光下,那个女人的眼底充斥着沉沉的死寂。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那这块三生石,本来是我的。那你明白了吗?”

驱鬼师的脸色变了变。“你来是要抢?”

“是鬼差先抢了过去,放在了你的身上。那只鬼已经在你的身上做了手脚,剔除了有关石头由来的记忆,让你误认为,建观和雕刻石头都是你与生俱来应该要做的事。你从生到死日复一日做着无果之事,既痛苦又不肯作罢,全都是鬼要你产生的情愫,如果一只生灵的生命走向完全就掌控在鬼的手中,又要谈什么驱鬼?”胥氏说。

“我不信这个。我也从未说过,来槐居村是为了铲除影子,这本就与我无关。是村民发现,自从这所道观建立后,影子的活动不再像以前那么频繁,因此才借香火供奉。”陆迥沉声道,已经背过身朝道观深处走去,“我深知我现在所做的事对他人无害,这便足够了,所以既是鬼让我做的,那做了也无妨。你也是最后一次过来了,现在可以走了。”

道观内,四周烛火已快燃尽,烛光如垂死的萤火在昏暗里摇曳不定。

胥氏徐徐起了身,好像在自顾自对着供台上的石头说话,“这块三生石真正第一次出现在人界,是在我的手上,其实是一张会发光的纸给的。”

那张纸又听见了心念的微响。“生死纸曾对我说,因果是一张巨大的网,它会靠着仇恨怨念以及残杀,将每个生灵不同的心愿连接在一起。”

“那它真该死。”陆迥的声音从身侧由远及近地传来。

“可我不明白,我的愿望只有摆脱这里,生死轮回什么的都是鬼的谎言。有一批生灵在利用另一批生灵,一批不用喝汤的生灵正在给另一批生灵喝汤,让他们没有选择的去遗忘,以便能永远困在这里。”胥氏说,“我不希望这样,因为无尽的轮回,心中的愧疚就无法消散,所以向生死纸许愿时,它递给了我一块石头。我问它这是什么,生死纸说,是真正的来时之路。只要心诚,石头什么都能听到看到。”

她的眼睛盯着供台上的石头,目光一瞬不瞬,仿佛要将石头的每一寸肌理都刻入脑海,可是石面上的每一处裂痕,每一抹微不可察的色差都在渐渐地模糊下去。

可是生灵必定不会牢牢记住世界上的任何一块三生石。

话音落地。

那股无形的阴冷气息已经完全弥漫开,道观内的残存的烛火被风无声吹熄。

黑暗间,他们似乎都听见了石头缝隙间传来轻微的如骨骼摩擦的碎裂。

也能清楚感知到,那些黑色的阴影缓缓从三生石的裂隙间渗出,如烟似雾,蠕动挣扎像是要脱离某种桎梏,它们互相纠缠融合又彼此分裂,直至越来越多,盘旋扭曲在整个道观内,仿佛带着冤魂般的低语,愈发躁动不安。

陆迥即刻擦亮了火光,点燃手边的火把。那些东西的东西一触及光亮当即平息了下去,他颤抖着双手举起火把,在道观内一时间什么都没有看到,只剩下脖颈后那阵寒意。

“我没兴趣知道你刚才所说的,只有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影子?”

“我从来没说我不是。”那道声音仍然没有一丝起伏。她看着石像正要跪下,身后的一条铁链已经勒住了她的脖子。

陆迥骤然勒紧手上的铁链,其实他早就看出了今日的胥氏行为举止与往日有所不同。

胥氏跪坐在地上,瞪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很快就浑身脱力没气了。

陆迥怕影子再次附身上去,将尸首拖到了一遍,举起地上的一把屠刀发了疯般的一通乱砍,直至胥氏的尸首砍得血肉模糊,肢体分离。

他停下喘着粗气,回过了神,缓缓抬起手,看着手上的这把屠刀,一股巨大的恐惧从的心底爬了出来。

刀刃上残留着尚未凝固的血珠,正沿着刀锋滴落。

他到底在做什么?还有,他并不记得道观里有这把屠刀。

这时,道观的大门被风“吱呀”推开了。回头却见到一名男子如行尸走肉般缓缓踏入门内。是小伍。

陆迥又猛然回过头,只见小伍的身影在火光下被拉得极长,投在墙上,同墙上一缕隐隐浮现出的黑影交织在了一起,像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怪物。

“其实在你来之前,这个村子里就已经没有活人了。”

胥氏的声音仿佛不散的阴魂,贴近他的耳畔。

陆迥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被肢解地四分五裂的尸体,地上的一颗头颅死不瞑目的盯着他,他吓得往后倒退好几步。

“杀了我,只会逼出他。”胥氏说,村子里,从来只有这道影子会屠杀,这是三生石投射出的一道唯一残忍暴戾的影子,她根本无法控制住。直至小伍如今杀死村中大部分的村民都不会停下那把屠刀。

就这样一道影子不停地屠戮,另一道影子不停的对石头忏悔,以至于此地生灵全部灵魂脱壳,整个村子被映射分裂出的影子占尽。

然而此时,小伍只是无知无觉地朝着道观里走进,步伐僵硬,他的眼神空洞得没有丝毫生气。

陆迥没有丝毫犹豫地举起手上的这把屠刀,朝着小伍砍去。一刀落下,小伍丝毫没有反抗,无声地倒了下去。

陆迥瞪着双眼,颤抖着举着手边的火把,朝地上的尸首照去,只见那道黑色的阴影已经从尸首间蜿蜒游出。

还未及他反应,影子已经疾速扑来,拂向他手边的火把——火光一瞬熄灭,道观内陷入彻底的黑暗。

他已经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攀上脊背,无形无质地渗进身体里,整个身子已经被那东西狠狠地拽住,狠狠地往下拖拽,双手双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那道黑影正要强行挤进这具躯壳,同他的灵魂争夺起这具肉身。

可他如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只能缓缓向后退去,直至靠在身后的一根木柱旁,双手逼不得已地捡起掉在在地上的铁链,勒上脖子。握住铁链的手收得不能再紧,直到脸色涨紫,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嘶哑声。

驱鬼师的眼睛一直盯着供台处的那块三生石,在最后断气之前,眼睁睁见胥氏的尸体活了过来。

那个女人将三生石拿起带出了道观,从他身前经过时,都没有看他第二眼。

……

到此为止,眼前的画面被定格住。

江黛陌眨了一眼,只身出了囊息。

她将胸前的往生囊收紧,道观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破败,尘埃沉积在腐朽的梁柱上,陆迥的枯骨安安静静地躺在柱子旁,铁链盘绕在身旁早已锈迹斑斑。

江黛陌缓缓吐出一口气,通过死者的残存记忆,终于得知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子,都是从那块三生石中投射而出,而它们的源头,全都指向一个人——胥氏。

她正要迈步出门,耳边传来鼾声。循声望去,却见阿空正躺在道观内的某处地上一直沉睡不醒。

江黛陌上前赶紧将他摇醒。

阿空直起上半身,像是无事发生般地问“怎么了?”,他睁着惺忪睡眼,映入眼帘的是江黛陌焦急的脸色。

江黛陌赶紧去检查阿空身上的伤口。

见他脖子上的伤口都已经不见了。又掀起衣服见肚皮上也是毫无一丝疤痕。

判官鬼说是送了阿空一副新的躯壳,这是个活人应该没有错。

江黛陌认真地问阿空,当时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看到了什么。

阿空说,当时一转眼江黛陌就不见了。他一直在找,找到集市的时候,竟然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当他看见另一个自己时,他突然发觉自己已经是灵魂的形态了。

也就是说,他是找着找着就自己死掉了。

另一个阿空露出了腹部的伤口给他看,那里有被刀剑捅穿的痕迹,他开始痛哭说,已经不想再受到伤害。那个我的记忆里面好像全都是痛苦,伤口。

阿空问这些伤口都是什么。

另一个阿空告诉他,这是过往发生的事,也是未来要发生的。为了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影子只有提前让阿空死去再说。

“阿姐,他说了提前,是不是说,我在未来注定要死啊?”阿空面目忧愁地跟在她身边。

此时二人已经出了道观。

江黛陌说,“不许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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