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温缡的意识像是从深海里挣扎着上浮,长久的黑暗如同黏稠的墨汁,在他睁眼的刹那被骤然撕裂。

他记得自己是只木偶,关节该是木质的,转动时会发出沉稳的闷响,那是上好胡桃木特有的质感。

可此刻眼皮颤动,带动的是细腻的皮肤,每一次眨动都带着温热的触感,绝非木头该有的冰凉。

他花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才勉强适应了眼前的光亮 —— 那光线并非来自单一光源,而是舱壁上黄铜壁灯散发的柔光,带着暖黄的色调,柔和得像是初春融化的雪水,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他瞳孔里残留的黑暗涤荡干净。

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更不是他该有的模样。

身下是铺着暗纹丝绒的软榻,触感细腻得近乎奢靡,指尖划过的地方泛起细碎的光泽,仿佛织进了星子的碎屑。

丝绒下的垫层蓬松而有弹性,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胸腔的起伏,心脏在里面沉稳地跳动着,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

这陌生的律动让温缡愣住了,他记得自己胸腔里是精密的齿轮组,转动时带着特有的规律节奏,那是工匠精心设计的机关,哪来这样鲜活的心跳?

他抬手按在额角,指尖触到的是温热的皮肤,光滑细腻,带着人类独有的温度,这才惊觉自己身上换了件月白色的丝绸睡袍。

衣料凉滑如流水,领口绣着银线暗纹,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痕迹,倒与他作为木偶时那件定制的锦缎外衣有几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机器绣出的卡通图案。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原本该是镀金关节衔接处,此刻覆盖着细腻的肌肤,手腕纤细却透着几分劲力,皮肤下隐约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那些为了增添童趣而特意镶嵌的彩色水钻早已不见踪影,可他仍能想起被拿起时,水钻在灯光下折射出的、足以让孩童发出欢呼的光彩。

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健康的粉色,这双手灵活自如,没有丝毫滞涩,却让他莫名想起自己木偶时那双带着精致纹路的手,每次被小主人握住,都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属于孩童的温暖触感。

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是小主人七岁生日时,被小主人的父母当作礼物赠送给小主人的,当时他被放在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精致礼盒里,周围铺满了彩色的碎纸。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的香气,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混着窗外隐约飘来的咸湿海风,形成一种独特的味道。他转动脖颈,没有木质颈椎该有的沉闷声响,只有骨骼转动的细微动静。

目光扫过梳妆台的椭圆形银镜时,他瞥见了自己的头发 —— 一头利落的墨黑短发贴在耳后,发丝柔软顺滑,发尾修剪得整整齐齐,绝非他记忆中那顶用优质丝线精心缝制的黑发,简单的发型透着一股清爽利落的劲儿。

客房的一面墙完全由透明舷窗构成,边缘嵌着厚重的黄铜框架,此刻正无声地映照着外面的景象。

温缡撑起身体,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听从使唤,没有齿轮咬合的滞涩,他扶着软榻边缘走到舷窗前,能感觉到脚下甲板传来轻微的晃动,这是游轮在海浪中前行的节奏。

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快,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的皮肤因用力而泛起白色。

他习惯性地想做出被小主人摆弄时的姿态,却在动作过半时顿住 —— 从前作为木偶,他总是按照小主人的心意摆出各种造型,那是他存在的意义,仿佛天生就该陪伴在孩童身边。

而现在,舷窗外是无垠的大海,深蓝的海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远处水天相接,一片苍茫,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游轮内部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

透过舷窗往下看,宴会厅里灯火辉煌,数百盏水晶吊灯悬挂在雕花穹顶下,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带着世纪初的复古奢华。

灯影里是攒动的人影,男士们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燕尾服,领口系着雪白的领结,袖口露出的链扣闪着细碎的光;女士们身着高腰长裙,裙摆蓬松,缀满了蕾丝和缎带,旋转时如同盛开的花朵,裙摆扫过光洁的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时光在低语。

乐声隔着舱壁传来,带着一种优雅的穿透力,是小提琴与钢琴的合奏,旋律舒缓悠扬,带着浓郁的古典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空间笼罩其中。

他甚至能分辨出小提琴的弓弦如何在琴弦上跳跃,钢琴的琴键如何被轻盈敲击,演奏者就坐在宴会厅的角落,身影在灯影中若隐若现。

宴会厅中央的喷泉喷出弧形的水幕,灯光透过水幕洒下,在地面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与灯影交缠成迷离的光晕。

四周的餐桌上摆放着银质餐具和水晶花瓶,花瓶里插着鲜艳的红玫瑰,花瓣饱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枕边的异样。

那是一张对折的卡片,边缘烫着暗金色的卷草花纹,在灯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材质像是某种厚重的羊皮纸,却又比羊皮纸更光滑,更坚韧,指尖划过纸面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像是暗藏着某种纹路。

卡片安静地躺在丝绒枕头上,仿佛从一开始就该在那里,与周围的奢华融为一体。温缡的呼吸顿了顿,他记得自己 “入睡” 时,周围只有冰冷的黑暗,那黑暗浓稠得能溺毙一切意识,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伸出手,人类的指尖触到卡片的瞬间,一股微弱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像是有生命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暖意顺着血管游走,流过手腕时,他清晰地感觉到原本该是水钻镶嵌处传来一阵酥麻的痒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

目光从卡片上移开,温缡又发现了旁边的两样东西。

一只精巧的铃铛静静卧在丝绒上,铃铛是用深海珍珠贝母打磨而成,表层泛着虹彩般的光泽,随着光线角度变化,会折射出粉、蓝、紫等不同色调,通透得能看到里面细小的铃铛舌,边缘还雕刻着一圈细密的缠枝莲纹,纹路里似乎还嵌着极细的银线,在灯光下闪着若有似无的光。

铃铛不大,只有拇指般大小,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温润的质感。

而在铃铛旁,是一只小木槌。

木槌的木料呈现出深沉的暗红色,表面光滑得像是被反复摩挲过无数次,槌头圆润,槌柄纤细,顶端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符号,那符号扭曲古怪,既不是他认识的任何文字,也不像是寻常的花纹。

木槌的重量与那只轻巧的贝母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握着一块实心的铁块。

温缡眉头微蹙,将这两样东西拿在手里反复端详。

贝母铃精致得像是精心制作的工艺品,木槌却又透着几分古朴厚重,它们与这奢华的船舱、盛大的舞会似乎有些联系,又总觉得隔着一层薄雾。

他试着用木槌轻轻碰了碰贝母铃,一声清脆的响声便弥散开来,那声音不似寻常铃铛那般喧闹,反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清越,在房间里回荡了许久才渐渐消散。

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温缡盯着手中的铃铛和木槌,心中满是不解。

它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和那张邀请函一起降临的吗?又该在这场优雅的舞会中派上什么用场?

更让他困惑的是,自己明明是一只作为小主人七岁生日礼物的木偶,有着乌黑的发丝和陪伴孩童的使命,为何会拥有这样一副与人类毫无区别的身体,还身处这艘驶向欧洲的游轮上?

无数个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旋,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睡袍,丝绸的光泽在灯光下流淌,衬得他白皙的脖颈愈发细腻。

这身精致的衣袍和这具鲜活的身体,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剧目,提醒着他如今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 一个本该在小主人身边陪伴成长的木偶,怎么会出现在这驶向遥远欧洲的游轮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温缡的指尖再次落下,木槌与贝母铃相触的刹那,清越的声响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舱房里漾开层层涟漪。

黄铜壁灯的光晕在声波中微微晃动,映得胡桃木家具的纹路忽明忽暗。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两样物件,丝毫没有察觉,舷窗外的舞会在那一瞬间陷入了诡异的静止。

宴会厅里旋转的女士裙摆悬在半空,蕾丝的弧度凝固成完美的弧线,裙角的水钻还保持着抛洒的姿态;侍者托盘里倾斜的香槟杯停在倾倒的刹那,金色的酒液挂在杯口拉出细长的丝线,却迟迟不坠落。

这停滞只持续了眨眼的功夫,快得如同错觉,当乐声再次流畅地响起时,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恰好掩盖了这短暂的时空错位,甲板上的人们依旧沉浸在舞步中,对刚才的异常毫无所觉。

温缡仍在蹙眉端详那只贝母铃,虹彩般的光泽在指缝间流转,细碎的银线纹路像是某种密码,随着船身轻微的晃动,光影在纹路上游走,仿佛活了过来。

他把木槌搁在软榻边缘,丝绒表面被压出浅浅的凹痕,指尖摩挲着铃铛冰凉的表面,心里的困惑丝毫未减。

这两样东西到底有什么用?舞会的乐声隔着舱壁传来,带着规律的节奏,混着轮机低沉的轰鸣,倒让他想起小主人房间里那台会随着音乐闪烁的星空灯。

视线不经意间扫过枕边的邀请函,那暗金色的卷草花纹在灯光下泛着沉稳的光,边缘与丝绒枕头的暗纹形成奇妙的呼应。

方才只顾着惊异于自己的身体和这陌生的环境,倒没仔细看这张卡片。

温缡伸出手,将邀请函拿在手里,指尖触到厚重的纸张,传来踏实的质感,纸张边缘经过特殊处理,摸上去光滑圆润,没有丝毫毛刺。

他捏着边缘,带着几分好奇轻轻掀开,信封开启时发出细微的 “咔嗒” 声,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动。

没有预想中的诡异现象,既没有冒出黑烟,也没有响起怪声,只有一张卡片从里面滑了出来,落在丝绒软榻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温缡的瞳孔微微收缩。

卡片上印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图案 —— 一艘画得圆滚滚的游轮在蓝色波浪上航行,船身上还歪歪扭扭地写着 “幸运号”,甲板上挤满了火柴人似的舞者,有的举着香槟杯,有的搂着舞伴,头顶飘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气球,用彩虹色的字体写着 “派对时间”。

这画风太过幼稚,像是小主人趴在书桌上涂画的作品,颜料还晕染出不规则的边缘,与这场复古奢华的舞会、与这张看似庄重的邀请函格格不入。

他记得小主人的妈妈曾对着小主人讲过礼仪故事,说正式的邀请函该是烫金的字体,印着工整的时间与地点,措辞严谨得像是写公文。

就算是小区里小朋友的生日会,邀请函也不会画得这样 “儿戏”。

温缡捏着卡片的边缘,将邀请函的信封倒过来晃了晃,什么都没掉出来,连一丝纸屑都没有,信封内壁衬着一层浅金色的薄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倒是像过家家的邀请函。” 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人类喉咙特有的温润质感,尾音还随着船身的晃动微微发颤,这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从前作为木偶,他只能发出齿轮转动的 “咔啦” 声,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说出完整的句子,声带振动的感觉陌生又奇妙,像是有蝴蝶在喉咙里扑扇翅膀。

哑然片刻,他将注意力放回卡片上的文字。

这一次,他的呼吸微微一顿,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卡片边缘在指腹上压出浅浅的红痕。

卡片上的字迹是手写的,用了活泼的橙色墨水,像是跳跃的火苗,字体边缘还带着自然的笔锋晕染。

落笔沉稳,收锋内敛,横画如平波微漾,竖画似劲松立崖,丝毫没有孩童的稚嫩,反倒透着种经年累月沉淀出的从容,仿佛写字的人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手记录,却自带章法:“晚好,温缡小先生。请更换好准备在衣柜的衣裳参加这场游轮宴会,迷茫会指引你的去路。”

“迷茫会指引去路?” 温缡重复着这句话,指尖在字迹上轻轻拂过,能感受到纸张表面因笔尖着力不同而形成的细微凹凸。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就像有人在告诉他,找不到方向反而是对的。

他抬头看向舱房角落的衣柜,那是一个雕花的胡桃木柜,柜门把手是黄铜打造的藤蔓形状,叶片的纹路清晰可见,在壁灯下闪着温润的光,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衣裳。

贝母铃还躺在掌心,虹彩流转,随着船身的晃动,铃铛里的小舌轻轻碰撞着内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温缡忽然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的寂静,不是乐声的停顿,更像是整个世界的呼吸都停滞了,连轮机的轰鸣都短暂消失,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陌生的心跳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舷窗,舞会依旧热闹,旋转的裙摆带起阵阵香风,流淌的香槟在杯中晃出金色的涟漪,跳跃的乐声与海浪声交织在一起,一切都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或许真的是错觉。

他这样想着,将卡通卡片塞回信封,连同贝母铃和木槌一起放在软榻上,三样东西并排摆放,像是一套奇怪的组合。

衣柜的铜把手在壁灯下闪着光,藤蔓的阴影投在墙壁上,随着船身晃动轻轻摇曳,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温缡站起身,脚下的地毯厚实柔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只有船身轻微的晃动传来细微的触感,这具人类的身体正在适应着海浪的节奏,每一次呼吸都能感受到胸腔随着船身起伏。

他走到舷窗前,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 利落的黑发,月白色的睡袍,还有一双写满困惑的眼睛。

窗外,深蓝色的大海在夜色中翻涌,远处偶尔有灯塔的光芒闪过,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一个作为七岁生日礼物存在的木偶,一场驶向欧洲的复古舞会,一张画着卡通图案却配着内敛手写字的邀请函。

温缡的目光落在衣柜的铜把手上,心里琢磨着那句 “迷茫会指引你的去路”—— 或许,穿上那件准备好的衣裳,就能找到答案。毕竟在这茫茫大海上的游轮里,他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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