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得老国公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每迈一步,都在流失已经所剩无几的水分。
又是一阵忙乱,南湘其实帮不上太多忙,她没见过葬礼,更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没了该怎么办。
只见赵若找了一套全新的衣裳跟一位嬷嬷一起给曹德换上,又拿了些他爱吃爱玩的,也没有棺材,只用被包着,送到角门门口,此时外面已经有人接应,那人背起曹德尸首,不知往哪去了。
如此小的孩子夭折,不能进祖坟,更不能大张旗鼓,吴嬷嬷说是找个高高的山头给丢了。
曹德的尸首被背出府时,赵若哭晕了过去,云华县主把她交给小燕照顾。
没了国公府长子生母的身份,好像一下子就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
回到云华院后南湘已经很累了,她起身告辞。
“你回吧,绿丝留下,我还有些话要问。”
绿丝吓得一抖。
“姑娘,大爷当日是把绿丝当成了我,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我知道,不过她既然已经是大爷的人,就不方便再回你那,你放心,我会妥善安置的。”
南湘一个人往正崴阁走去,她看见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梢,在地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今日的树上,没有应七。
从早晨绿丝把那带毒的肉留下开始,南湘就要应七回屋休息,整整一天,都不许她跟着。可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应七就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有时候她也会故意弄出一些细小的响动证明她在,忽然没有了,南湘竟然有些莫名失落。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到现在都还云里雾里的。
经过正崴阁前必经的小屋时,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最近总是找暗处的应七,她的洞察力似乎也有所提升。
这里……南湘每天都经过此处,对此自然无比熟悉,只是今日那颗小榆树下的土似乎比平时高出一些。
南湘觉得奇怪,便过去看看,走到近前就发现了更多不对,有一尺见方的地方草都是杂乱的,而别的地方的草差不多都是微微歪向有阳光的方向。
刚好旁边就有一根小细棍,南湘挖了几下,很容易就挖开了土,那里面是个小小的纸包,纸包显得有些旧,外面有些细小的粉末与土的颜色略有不同。
她把那纸包拿出来,打开后便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是五鬼散?早晨才闻到,不会错。
南湘忽然全身一凉,她后退几步坐在身后石凳上。
这包药怎么会在她门前?显然,如果她自己中毒还发现毒药就在她门前是很不合理的。所以赵若早就知道她不会中毒,而她这里有应七,应七不可能认不出这么简单的毒。
赵若早就料到绿丝会把毒下给曹诚?如果曹诚中毒而亡,又在正崴阁门前找到了五鬼散,再加上正崴阁离角门很近,她每天都要出门去跟蒲先生读书,自然也有买到五鬼散的机会……到时就算她全身都是嘴,怕也说不清了。
听说后来曹诚晕倒了,不过并无大碍,国公和县主正恨他,以为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被赶回上集,也没给找大夫。
赵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她就是想借正崴阁的人的手去杀曹诚?赵若不愿意跟着曹诚是显而易见的,莫说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是她们这些小女史,也不愿意跟着曹诚。
她本来是有些怜悯赵若的,从绿丝的样子就能看出当年的赵若有多惨,可现在是半点也不剩了。
南湘全身冰冷,只觉得自己不断地往下坠去,她和绿丝的所作所为竟然都在赵若的意料之中,而赵若只是个小小的姨娘就能有这份谋算。
她只觉得自己太天真了,只怕真卷入这些大户人家主子们的争斗里,自己连一个回合都接不住,看来以后行事还是要万分小心才好。
南湘低着头往回走,她把那包五鬼散攥在手里,却不知该怎么处置。
不能让应七看见,她倒不是怕应七去告密,只是应七毕竟是影卫,影卫的规矩太多,南湘到现在也不能完全了解。应七又不会藏小心思,一旦知道她怕应七又因此受连累,不如她强势一些,不许应七参与,她也就不必为难了。
又走了几步,只见应七斜倚在正崴阁门口,从身体到四肢都只距离门槛最外的边缘不足分毫,面上也是冷若寒霜,应七的情绪永远藏得极深。
想起自己临走前不许她离开正崴阁的话,纵然心里惊涛骇浪,南湘还是忍不住笑了笑。
正崴阁偏安一隅,外面虽已乱成一锅粥,但在这儿什么都看不见。
“发生了挺多事,”南湘向着应七走过去,“我没事,绿丝……可能不会回来了,但姑娘答应我会好好安置她。”
“德哥儿没了,他,曹诚对绿丝起意时不小心跑了过去,被曹诚抓住扔出去后摔在了柱子上,正好磕到了头。”南湘叹气,“虽说可以预见,德哥儿长大了一定很像曹诚,可毕竟还这么小……”
南湘将发生的事和国公的处置都说了,却没有提那盘装着五鬼散的肉,当时虽忙乱,但南湘也特意看过,那盘肉曹诚吃得不多,只怕对身体虽有影响,却也有限。
应七还是一样地沉默,这国公府的事,事事都与她有关,也事事都与她无关。影卫就是如此,他们是主人的刀,主人的盾,主人的玩物,唯独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南湘看着眼前勾连纵横的青瓦白墙,忽然生出无尽惧意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这深深宅院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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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丝就这样消失了,甚至没有机会带走她的东西,南湘再也没见过她。
后来她也打听过绿丝到底去了哪,想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如果需要的话,就给她送些吃穿用度,可是云华县主屋里的那些女史也都不知道,唯一可能知道的吴嬷嬷却是闭口不谈。
渐渐地,南湘也有了不好的预感,虽说这一场祸事究其根本错的是曹诚,可难保国公和云华县主不会把气撒在绿丝身上,尤其老国公痛失长孙,不仅绿丝,伺候曹德的几个女史也都被卖了,据说去向都不怎么好。
听说得知曹诚为苟且之事杀子后,陛下也十分震怒,当场削去了曹诚的世子之位,却也没有过于责难,还因老国公心情郁结殿前呕血,而赏赐了好些补品。
那之后七日,曹诚被几个侍卫押着去往上集。小妾赵若请求自去,曹悬很快就答应了,曹诚走后没几日,赵若也收拾了个小小的包裹走了。
她是在距离正崴阁很近的角门走的,来接的是个二十一二岁的男人。
从前府里就有传闻,说赵若从小与一远房表哥定亲,二人感情十分深厚,若非出了意外,她早就嫁给那个表哥了。可那时赵若已然是这国公府的赵姨娘,下人们私底下传几句闲话,倒也没谁当真。
现在看来,竟是真的。
转眼就进了七月,天气一日似一日热了起来,这日吴嬷嬷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史来正崴阁。
“绿丝走后,南湘姑娘这里一直有个缺儿没人补,也是姑娘那边近来变动大,实在是抽不开人手,”吴嬷嬷亲热地拉着南湘的手道,“私下里,我也觉得姑娘以前跟盛华院那些女史都是小姐妹,难免碍着面子用得不顺手,这女孩儿是新进府的,才十四岁,姑娘看着有几分灵气,特意让送到南湘姑娘身边的。”
新来的小女史名叫山筝,只有十四岁,才从人牙子手里买来不到两个月,只跟着嬷嬷学了一些规矩。只是人瘦得几乎脱相,身子是薄薄的一片,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吴嬷嬷说是因为她家里穷,吃不上饭,到了国公府后还养的胖了一些。
吴嬷嬷一走,山筝就眼圈红红的,南湘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
“你不必担心,我这边平日没人过来,院儿里只有我们几人,大家都如姐妹一样,没那么多规矩。”南湘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安慰道。
山筝年纪小,又刚来胆子小,南湘就把她留在了家里,每日拖着小琪一起上课。经过绿丝的事,小琪似乎也长大了很多,她不再懒散,认字的速度反而比绿丝更快些。
这天下午,惜万金终于放弃了教南湘跳舞,而是神神秘秘地把她和小琪叫到了她小小的书房。
这书房一进去就是一阵淡淡的花香,里面更是有白底竹子的幔帐,除了书,唯二的装饰都是竹节里盛了水后养着的两株兰花,很是雅致。
“今儿,咱们不跳舞。”
惜万金手里也没有书,似乎就只是想这样与她们说话。
“前些日子,你们都被吓坏了,现在可好些了?”惜万金问。
国公府的事,她不便多言,更没有资格多说,所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提起这些,南湘的心情难免不好,她扯了扯嘴角,“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是主子的人,主子给条活路就好好活着,主子不给活路,也只有一死。”
“咱们今儿,不说主子。”惜万金顿了顿,见南湘和小琪都看过来,又继续道:“咱们说男人。”
“男人?”二人异口同声。
“你呀,”惜万金戳了戳南湘额头,“云华县主什么打算,不用我说破,婚期就定在明年六月,到如今也只剩不到一年时间了。”
南湘目光暗淡下去。
惜万金笑着拍拍南湘的肩,“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你们府上大爷那样的才是少数。温柔和善的好男人,还是多的。想必你们也见过。”
南湘听闻,猛摇头,“我爹爹从小打我,说我是赔钱货,我哥哥的鞋袜都要我洗,还要抢走我碗里的粥。进府后,能见到的也就只剩下大爷,偶尔能见到几个小厮,那些小厮对一等二等的女史姐姐们谄媚,对我们向来都是颐指气使。”
小琪也摇头,“我几乎没见过爹爹清醒,他每日除了喝酒,就是打我娘,也打我。”
惜万金:“……”
“先生,你见过的男人多,给我们讲讲,你见到的好男人什么样。”小琪问。
“我……”惜万金在心里苦笑,她从前在青楼卖笑,谁家正经男人整日流连烟花之地,想了一会儿,她只得说道:“我也没见过。”
“可是我觉得蒲先生还不错。”南湘道。
惜万金嘴角抽了抽,“那是因为他是你们先生,你想想若是有这样一个夫君会如何?”
若是他娘子……每日孤芳自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手里但凡有一坛酒的钱,都过不了夜,经常醉倒在酒肆,被人扔出来……不想着养育子女,更不会在乎娘子吃穿。
似乎,还真是很糟糕。
“这男人,做知己和做夫君,怎么能够相同。”惜万金看着小院里的桃树,倒是惆怅起来,“可是,南湘,你还有别的任务,你们姑娘教你这么多本事,不是为了让你怕男人,不敢接近男人的。”
南湘抿了抿唇,她现在确实有些怕男人。
“就拿我们楼里来说,那里的客人非富即贵,但还不都是楼里姐妹们的提线木偶,为了她们与家里闹翻的也不是没有,”惜万金笑笑,眼波流转,“你莫要看不上这些手段。”
南湘摇头,“我没有看不上,只是我怕我学不会。”
她伸了伸手,想学几分惜万金的柔媚,却是东施效颦,一点神韵也没有。
“你不必学我,”惜万金摆手,“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手段,你呀,家境贫寒,三等小女史出身,这是弱势也是优势,你要温柔,要动人,要让他怜悯你。”
“啊?”南湘不懂。
“比如以后,你们一起赏花,有你,有楚王,或还有别的女人一起,他并不偏疼你什么,你怎么办?”惜万金柔柔地歪向一边,掩嘴轻笑,“你要弱不禁风,要单薄,要迎着一缕霞光就这么轻轻倒在他肩上,要让他觉得视角之内凡是喘气的,都要害你,唯有他能保护你。”
南湘背地里向来自诩聪明,可这次脑袋里却只剩下了一团浆糊。
“我问你,你可知对一个人动心是什么感觉?”
南湘摇头,莫说动心,这国公府上下就连一个让她觉得惊艳的男人都没有,虽说偶尔也有别的府上公子来拜访,可那轮不到她上前,她也没有见过。
“哎——还是个木头。”惜万金摇摇头,脸上多了几分过尽千帆的沧桑,“也好,这样以后你就把心思都挂在楚王身上,至少省了一份相思之苦。”
南湘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她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应七,‘视角之内凡是喘气的,都要害你,唯有他能保护你’,她已经不记得应七救过自己几次了。
看了看外面婆娑的树影,应七在吗?她一直在吧?
可她是女人呀。南湘打断了自己奇怪的幻想。
其实国公府不是没有污糟事,谁和谁偷情,那些小厮们,甚至二三十岁的女史之间,不都是那么清清白白的,可谁敢把这些传到盛华院去?云华县主可是未出阁的姑娘。
南湘又只是三等女史,年纪小什么都不懂,自然更没人与她多这个嘴。
“我这儿有本书,你拿回去瞧瞧。”惜万金给了南湘一本书,随即宣布今日的课就到这里。
南湘拿着书与小琪一起出来,小琪更是没听懂惜先生的课,不过她不在乎,刚出来就跑跳着打算去找山筝玩一会儿,等再晚一点一起去大厨房拿晚饭。
南湘左右闲来无事,就拿着那本书看,里面竟然是写了许多男女相爱的故事!虽然没有苟且之事,也没有袒胸露乳,但……南湘还是看得脸红。
她一目十行,既舍不得落下什么,又不好意思仔仔细细地看,直到她看完第一卷,发现后面薄薄的几页纸,赫然写着断袖之卷。
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断袖?南湘翻开,赫然是满篇的男人!夫是男人,妻也是男人,男人娶、男人嫁!
这一篇只有三个小故事,倒是引人入胜,再往后翻,还有一则磨镜之卷,看起来只有两三页,却是被人撕掉了。
男人,和男人?这世上一共就只有男人和女人,第一卷是男女相恋,第二卷是男男相恋,那么第三卷就只剩下……
南湘定定地望着被撕掉的几页剩下的残页。
女人和女人?
是啊,为什么女人只能喜欢男人,而男人也只能对女人动情呢?
南湘皱着眉,可是,从没见过男人和男人嫁娶,也没见过女人和女人……可是没见过的事就没有吗?她没见过的未免太多太多了。
她脑中又浮现出应七,她虽总是穿着一套漆黑的衣裳,看起来雌雄莫辨,可是稍作接触,南湘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是个女人,她也有细腻的小心思,也爱美、爱花,只不过被璇玑堂浩如烟海的规矩给深深地压在心底。
可如果她是个男人……南湘一抖,她怕男人,至少绿丝的事后到现在都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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