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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疾驰,不几日就进了齐洲地界,越是往齐洲走,余七就越沉默。
“不想回伤心之地?”马车上,南湘问。她握着余七的手,感觉到她身上的冰冷,这个人身上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温度。
齐洲比京城要暖和许多,据当地人说,这里四季如春,冬天不结冰,夏天也不热,是个文人墨客极其偏爱的好地方。如今还没出正月已然是春暖花开,尤其杏花正娇艳。很难想象,一向冷厉的余七,竟然来自一个这样温和的地方。
余七摇头,目光却看向窗外含苞待放的花。怎么可能不想回,这么多年哪一时不是魂牵梦绕,她只是不敢回,不敢再见那个被父母宠爱着、呵护着,每日都要吃一大块糖糕,甜掉了牙的小女孩。
与南湘父母不同,她的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极为宠爱,从有记忆起想要什么爹娘没有不满足的。
可惜,就算她再不敢面对,马车还是很快上了那条官道,她家就在进入齐洲后不足百里的地方。
余七以为此间一切势必破败不堪,或许早已被夷为平地,或许已被别人占为己有。
所以当她真正看见眼前的一切如常时,就如同她离家前一样时,竟然有些恍惚。
客栈就那么好好地在那,既没有年久失修的破败,也没有什么翻新的痕迹,似乎就是二十年前的模样!客栈外,一个男人正在招呼客人,他不算热情,只在遇到熟客时攀谈几句,但因位置好,往来的客人没有选择,还是不得不进去。
女人正在前院查看熬煮的肉汤,又放了几味调料进去。
一个红衣女孩看上去四五岁,坐在墙角草垛上捏泥人,偶尔看一眼往来的客人,似乎对这一切早已习惯了。
这一幕,就像是当年她们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场景!虽然阔别多年,但时至今日仍会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的场景。
“你们终于来了。”男人看见马车过来,笑着迎出去。
直到这时,余七才发现那男人是应三!楚王的事后,她再没有应三的消息,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竟然在这儿。
且他胖了不少,有了点中年发福的样子。很快,女人也迎出来,余七却是不认得。
“这是我娘子,叫孟云娘,那是我女儿,叫平常。”应三笑着给三人介绍,“我如今恢复了本名,张寻。”
“你……”余七很意外。
“当年我受了重伤,无法再做影卫,本以为必死,是堂、夫人救了我,后来就被安排在这儿了。”应三回头看向客栈,“怎么样,还是那个财源客栈吗?”
余七缓缓而入,左手边是个柜台,里面摆着十几坛酒,账房先生也常常在此算账,右边则是八张大桌子,每张都能坐至少十人。
二楼有六间普通客房,后院还有几间,那是上等客房,还有厨房、掌柜一家人的住处和雇工的住处。
虽说细节上不可能一模一样,但看得出这些年应三在尽全力保持原样。
就是等她回来看一看吗?
余七回头,见其余人都等在门口。
“你……”
应三摇头,“莫看我,我不过是个看屋的,这里的一切都是夫人的。”
“你们且去后院歇歇,不知你们何时能到,饭菜还需热一热。”应三的娘子孟云娘道。
听到后院,余七穿过门廊,后院也还是以前的样子,一口井,一处种了小菜的园子,还有那颗大槐树,上面一道一道是爹爹刻下她从三岁起的身高,如今已然非常浅淡,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见。
一身冷厉轰然崩塌,这世上哪有什么钢筋铁骨之人,又有谁能心如止水,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罢了。被废掉内功、打断手脚时,忍受极刑时,受尽凌辱时,怎么能不想起在爹娘怀里睡午觉时的安然甜蜜呢?
应七,她也是个姑娘。
南湘的姑娘。
便是这世间人都忘了,南湘不能忘。与她赌气归赌气,但心疼并不会少一点。
余七一步步踏入,心中酸楚与热泪一起不可抑制,就在此时,一只手抚上她的后背,温温热热的,仿佛一个力量的源泉,让手脚都失了力气的她又重新站稳。
那人顺势从背后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搭在她的肩膀。
“为何……”余七哽咽。
“这是你的家,”南湘声音很小,“应三说的不对,这不是我的,这里的地契、屋契都是你的,记忆是你的,家也是你的,程幼禾。”
余七一抖,幼禾是她的乳名,别的小女孩的乳名都是什么大丫二丫,小红小花,唯有她爹娘疼爱,连乳名都是请路过的书生给取的。离开家二十年,再不曾提起,这么多年过去也几乎无人知晓了。
南湘放开她,面朝着那已然参天的大树,就像面对着余七早已过世的爹娘。她忽然就生出几分惧怕来,若是应七这些年的遭遇被她父母知道,只怕要心疼得化作厉鬼,将整个皇室屠戮殆尽。到时只怕第一个过刀山火海下油锅的就是她。又生出几分心疼,甚至想就这么把余七丢下,丢在这个有她爹娘的小院子里,再也不许她插手什么璇玑堂,和京城那些纷争。
“这些年,她受了不少苦,”南湘喃喃道,苦笑着不敢给任何承诺,“以后,或许也会受苦,可,怎么办呢。”
余七倒在原地,透过四四方方的小院和斑驳的树叶看向天空,一如儿时那般。仿佛这茫茫人间,又有了归处。
“不算好过,也算不得苦,我不再是孩童,自然不能像个孩童一样无忧无虑。”她纠正南湘,“想要的都已得到,我已满足。”
南湘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过得并不容易,但好在最在乎的还都在身边。
“等以后雪鬓霜鬟,我们便来这里可好?在那边建一座墓,死了就葬在那。”
南湘坐在余七身边,其余人早已知情识趣地避开,此时这小小的后院只有她们二人。
余七惊觉,这些年虽物是人非,但在南湘心中仍是要与她一起走到最后的。
“兴许,活不到那一日。”
“那这便开始建墓,活到哪日算哪日。若你死了,我就服下一夜眠,若我死了……”南湘看了看余七,极为松散地躺着,毫不在乎地上的泥土,“你随便找个女尸当作我,葬在楚王的大墓里,把我放在这儿。”
一夜眠能让人在睡梦中毫无痛苦地离世。
这一刻,余七仿佛感受到了南湘那如荒漠般的内心,她掌管璇玑堂,手握满朝文武最见不得人的秘密,游走于正邪之间,又得了陛下信任,可谓富贵荣华、权势熏天。可这些,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实则如刀如剑随时刺向己身。
时时刻刻殚精竭虑,从来不得自由。她既无宗族之累,又无子孙要照拂,不过是孤身一人,要这些华而不实的做什么呢?
到最后,能握在手里的,也只有应七的一颗心而已。
而应七自己便是连一场烈火烹油都没有,也只有南湘的心而已。
“好。”
“我知你或许不想面对从前,”南湘道:“可这是你心里的伤疤,如今揭开了,虽疼,却总比流血化脓要好些。”
余七环顾四周,这里被照顾得这么好,已经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
“为何、为何是我?”
“嗯?”南湘不解。
“你身边,很多人,我、不解风情,一无所有,帮不了你什么。为何是我?”
“你这问题好没道理,我若只想找个好的,便安安心心地做我的楚王妃,一辈子活在楚王府,岂不逍遥快活?”南湘顺势躺在她身边,“我也不知为何是你,这些年我身边男男女女那么多,却不曾再起过旁的心思。夜深人静想的是你,身逢绝境牵挂的也是你。或许便是如人所说,天上有那姑婆神胡乱牵线吧。”
“你若愿意,可多在这儿住些日子,等我从岭南回来,再带你一起走。”南湘又道:“这里我不会留人,也没人监视你,你可以,随便给自己一个什么身份,自自在在地歇段日子。”
余七不置可否,她微微起身,见四下无人,便又靠近南湘几分,“如今,我父母已知晓我们的事,不如今晚……”
南湘没有那么好的耳力,她可不知应十九和应三有没有偷听,脸上一红,没想到应七的思维也如此跳跃,在应七耳边道:“好,今晚,让你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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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洲距离岭南已然不远,更有一条出入岭南的要道。除非从重重烟瘴之地翻山越岭,不然,就只有这条道能进岭南。
太后出自岭南季家,璇玑堂已然盯着他们有一段日子了。
这季家平时看着一切正常,但却十分信奉巫蛊之道,常用活人祭祀,仗着家主是皇帝舅父,丝毫不知收敛。而冯家,就是从各地搜罗卖身之人,为季氏一族提供用于祭祀的奴仆发家的。
财源客栈就在这条要道上,应三在齐洲数年,自然认得这冯家的人。近来得到南湘吩咐后,更是几次邀冯家人来客栈休息,给免了不少银钱。
根据应三的消息,近期便有冯家人押着‘奴仆’路过,南湘想查季家,可先从冯家入手。
本打算一路坠在后面,可南湘万万没想到,那一晚与余七一夜缱绻,余七那个天杀的花样百出,折腾她一夜,然后……第二天一睁眼,她已经在这辆木头打造的囚车上,身上也被换了一身粗陋的麻衣,被余七和应三合伙卖给了冯家!
她一开始以为出了什么事,跟身边与她一样的女子打听了一番才知道,是岭南一大户人家要买九对男女和九对童男童女,送给细水娘娘做仆役,求来年五谷丰登。
至于细水娘娘是谁,那女子不知,南湘却知道,细水乃是平南城外一条大河,细水娘娘自然就是河神。所谓伺候细水娘娘,便是用活人祭祀了!
南湘被气得发笑,这些人能逃得过影卫的耳目,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带出来?小小的财源客栈,可是有三名影卫,又都不是初出茅庐的,能让堂主被这些人捉走,这璇玑堂还不如明儿就改去东市卖猪肉算了。
加上她醒来后便头痛欲裂,明显是中了迷药,她入口的食物必然有余七或应十九查验过,什么迷药能逃得过他们的鼻子?
那自然就是,被自己人卖了。
谁呢?应三肯定逃不了,他是地头蛇,没有他与冯家人联系,只怕冯家也不会收来历不明的人。可他已经不问世事多年,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再打量一番,南湘发现应十九在另一个囚车里,似乎也是刚醒不久,满脸愤恨。
独独少了余七。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去岭南查太后家族的主意,正是余七出的!不要带太多人,似乎也是顺着她的话就这么定了。
余七,其实早有预谋?她来岭南有事?还是她只是想逃跑?
一时想不通,加上头还有些疼,南湘靠着木头柱子闭目养神。
上一次被人抓,还是八年前,那时候应七一路尾随,她虽然怕,但心底里却是安心的。这次,竟然是应七把她卖了,荒唐,真是荒唐。
应十九不断地递眼神过来,想要问问南湘有没有事。
南湘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只是应十九恨,恨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着了应三和应七的道!等回去,不管主上怎么样,他要带着半个璇玑堂跟应三决斗!要给应七的饭菜下二斤巴豆!
马车一路急行,其实齐洲距离岭南已经不算很远,只是进入岭南后,烟瘴之地颇多,偶尔需要绕行,所以到岭南最大的平南城,至少还有六七天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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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源客栈,余七像应三行礼。
“多谢。”
应三摆手,面如铁青,“不敢当。我也是脑子被驴踢了,帮你做这种事。”
“不会连累你和你的家人,我办完事后,自当去救她。”
“我看未必,你还是快些启程,免得事情没办完,人就被抓了。”
余七沉吟,随即转身离去。
“你……”应三又开口,“好好跟她解释,别没嘴葫芦似的。你们苦了这些年,若是有机会解了那蛊,倒也是好事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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