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疏在离他不过十米的距离时,开始下意识放慢脚步,心脏的节奏有些凌乱。
眼前的路人驻足观看,人越聚越多,不少人拿出手机录下这一幕。
凌疏用很多年的时间去思考学音乐的奥义,第一是出于喜爱,第二是因为站上舞台承接观众的掌声,至于第三……
很少有人能做到,那就是用音乐令失落之人寻迹,让琴弦的震动得以与灵魂发生共鸣,治愈人心。
而曲知恒,恰好是第三种人。
凌疏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挡住了视线,她穿过熙攘的背影。
终是先见到他身旁的琴盒,还有那驻放在提琴两侧的修长双腿,裁剪得当无褶皱的西裤,顺着琴弦看到他紧绷的骨节分明的左手。
他的手指颀长柔软,能跨出惊人的跨度,这无论对于提琴还是钢琴来说,都是一种绝佳的天赋。
他手中那柄大提琴已能看出陈旧,甚至会有少量磨损,她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
原来他手中这把大提琴,已经有两百多岁,经历过战火还得以保存完好,被各个时代的杰出大提琴家演奏过,后来被奥地利的收藏家在拍卖行高价买下。
这把大提琴最后一任主人就是曲知恒,那年他刚在奥地利拿下世界大奖,刚崭露头角便被这位奥地利收藏家注意到,于是将这把两百多年的琴直接赠与他。
但是后来,曲知恒的黯然离世令这把琴孤寂地留在了他的家中,后来被收藏到了音乐博物馆里。
凌疏走到了人群前,站立了很久,同路人一起安静地聆听这场世界级水平的独奏。
这一次,凌疏哪怕过了十年,哪怕自己曾见过无数音乐大师,却还是如十年前那样,看着他跳跃灵活的手,那毫无痕迹的技巧,那专注的神情……沉浸在其中。
德国一到了秋天,天就开始黑的早,不过五六点,天色渐暗,黄色的串灯被挂满树梢,到了夜晚就成了树上的星光。
凌疏又在他的面前,痴迷地席地而坐,毫不避讳地仰头望着他,数次因他曲间的悲伤而泪盈于睫。
待他最后一曲毕,缓慢收了弓,站起身,路旁响起了路人们激动的掌声,有几个路过的老爷爷老奶奶上前询问他的名字,以及音乐会的信息。
曲知恒向路人优雅而得体地行礼,神色淡然,低头听着老人家的赞赏,露出得体而疏远的笑意,然后用非常标准的德语回答:“(我目前还没有举办音乐会的计划,感谢抬爱。)”
凌疏知道,这也许是他死亡计划前的最后一场表演,一场无关竞技无关荣誉的纯粹谢幕,也是人生的谢幕。
人群终于散去,凌疏在同样的花店遇到了同样的店员,买了一束同样的白玫瑰,6.58欧元,这刚好是她身上唯一的现金。
一直在原地等了很久,曲知恒从容而仔细地轻轻整理了琴弦和琴弓,并未看出他表面有半点异常,他整理好后便将琴背在身后。
根据资料显示他的身高有192公分,大提琴琴盒背在他身上,对于凌疏来说几乎高耸入云。
凌疏在上前送花之前,心里有过千百种打算,她并未研究过抑郁症的发病机制,所以她并不清楚应该如何救他。
她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曲知恒凑巧回头看见了她,眼中无波而淡漠。
既然已经发生了对视,凌疏只得捧起手里的白玫瑰,上前,送给他。
尽管心中有千百句话,诸如“感谢”“好好活着”“你很杰出”……
最终,她还是生硬地说出和上一世类似的话:“谢谢你,你琴声治愈了我,如果可以,我希望早几年见到你。”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因为她下意识在想象,如果早几年见到他,是否能提前了解他的苦难,他不会走到今日这般际遇。
他看向她,是全然看陌生人的眼神,他的眉眼有俊秀柔和的弧度,下颌轮廓却料峭如刀削,眼神带着柔光。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涵养和礼貌,他们之间,仍然相隔千里。
她将手中的白玫瑰递给他,他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的花上,半晌,微微牵起了笑容,然后略微点头:“谢谢。”
这次凌疏没有转身就走,虽然给他留下一个背影,也许给他的印象会更加深刻,但是她知道,今日过后,如果他从她的视线消失,就没人能阻挡他的死亡。
她踌躇一阵,有些落寞道:“其实……今天是我来德国以来,一个很悲伤的日子。”
她的心境早已不同,但将悲惨往自己身上转移,或许能暂时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对她放下这种对陌生人的警惕。
“怎么了?”他问道,但是语气中并无好奇,只是一种礼貌而已。
“就在两个小时前,我刚接到了斯图加特音乐学院给我发的拒信,我也许……无学可上。”
凌疏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诉说自己十年前真实的心声:“这是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国度,我很久不曾听人说起中文,所以看到你……感到亲切。”
曲知恒似乎能轻易听出她言语中的弦外之音,眼神微闪,沉声问道:“你也是学音乐的?”
凌疏不好意思地扬起嘴角,“我想学声乐,但是还没考上。”
“在异国他乡,确实不易。”他附和道,似乎没有想要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意思。
凌疏心里忽然燃起某种莫名的激动,她目光闪烁,郑重地问他:“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听听我的原创曲目,然后给我点意见,我平日里也会自己写歌,但是是流行类。”
她看到他眼中并无任何期待,这次是她有点厚脸皮了。
从以往查到的资料来看,曲知恒还念过作曲专业,在这方面也有造诣,所以她刻意提及了这一茬。
“如果你有现成的曲目,我可以帮忙看看,但是作曲这件事很主观,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他浅浅说道,声音不冷不热。
但是她听见他松了口风,就知道这件事有戏。
“那也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我现在给你看?”她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他良久,轻声应了一声。
她带他从中王宫花园穿过,去了下王宫花园,那里不临街,环境优美,视野辽阔,适合安静地聊天。
她找了处临溪的长凳,带他坐了下来。
“你的曲谱呢?”他并未放下后背上的大提琴,看样子是准备看完就立马走的。
现在面对他的灵魂叩问,她假意在小包中翻找,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曲谱,因为十年前的她只写过一些童歌。
但是她又是如此感激自己来自十年后,她自己也写过几首歌,虽然发行后没能超越曲知恒送给她那首的热度,但是好歹现在能马上拿出来。
“我没带,但是,我已经记在脑子里,我唱给你听?”
不等他应允,她就直接飞奔到他面前,清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歌,她的唱歌技巧已经十分娴熟。
她在流行中融合了歌剧的花腔,但是这首曲子自她得了喉癌之后就不能再演唱花腔部分,如今,再次回到十八岁时的身体,她的声带和嗓音还带有久违的灵气与健康。
当她一曲唱毕,便已有几个路人围上前来观看,她不好意思地冲众人行礼。
在曲知恒眼中,他看见眼前这个嗓音尚且年轻的凌疏,她的动作大方自然,唱功娴熟到不像连本科声乐系考不上的模样,才后知后觉觉得……
也许她在骗他。
心里这么想着,他的脸庞沉了几分。
“这位女士,你的唱功娴熟,这首曲子并无明显硬伤,你想要我听什么呢?。”
见到他神情中带有一些不悦,凌疏的脸色僵了僵,忽然觉得自己可能令他不愉快了。
她如此谨慎小心,字句斟酌,却好像有点搞砸了。
如果她现在说出她来自十年后,恐怕他更加认为她是骗子。
她一时没想去如何跟他说,说:我希望你珍惜生命,别去死。
还是说:我不明白你心里的孤寂,但是我也经历过死亡,那是极度痛苦无望的过程,我不想你也经历。
犹豫间,他已经站起身,淡淡颔首:“我先告辞了,祝你成功。”
他这次没等她回头,径直离开,大提琴将他的背影遮挡,渐行渐远。
她愣在原地,这一次她感到真正的无力,看着他的背影,他分明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难以跨越的距离,她重获新生,却还是不能阻止他……
曲知恒走出了很远,才缓缓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白玫瑰,眼神有些黯然。
忽然有人从他身后的轻轻抓住他风衣的衣袖,他愕然回头,却见凌疏已经一路小跑而来,喘着粗气,双眼通红望着他,声音哽咽,略带哀求。
“曲知恒,上天给我的时间太紧迫,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我在尝试使尽浑身解数留住你,但是我越是迫切想要这样做,却让你越警惕,离得越远。”
“曲知恒,我真的别无他法,如果早一点,哪怕再早一年,我一定会给你全部的爱与理解,可是……”
“我来迟了……我感到万分抱歉,可恨我不是能挽救你的医生,也不是能救赎遗失的灵魂的音乐大师,我只有一腔孤勇与鲁莽,想阻止你……独自奔赴死亡。”
说着说着,她已湿了眼眶,渐渐变成绝望而悲愤的嚎啕大哭,真正排山倒海的悲切,可以穿透命运筑起的高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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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攥住了他的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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