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黝黑的素衣男子拿着伞走来,他浓眉大眼,身材高壮,整个人看上去憨厚老实,此时并非年节,若不是那只右脚跛得厉害,这样的人应该出现在军营里。
“阿明哥。”阿倾同来人打了个招呼,“这是去哪回来?”
“让人帮忙缝了破洞的衣服。”素衣男子瞧着略显亲昵的二人,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又强装若无其事,扯出笑容对阿倾道,“这雨也不知道何时能停下,你们拿着我的伞回去吧,我家离得近,跑两步就到了。”
“那便先谢过阿明哥了。”阿倾笑靥如花,也没同他客气,想来是老熟人,打手势的动作都快不少,“等晚些儿我便去你家,将伞还给你。”
“不着急的。”阿明脸红了些,把油纸伞递过来,被阿倾接过的手碰到,慌忙松开,挠着头道,“等雨停了,等你打理好了,或者想来好好坐坐的时候再来也行。”
阿倾应下了,领着阮沨泞回到医馆时,病人都走光了,老郎中正在为昏迷不醒的人施针,密密麻麻的银针插满了他的全身上下,阮沨泞看着都觉得疼,对方却依旧没什么动静,与她离开前的死气沉沉无二,眼眸紧闭,眼睫未动,双唇紧抿,面容惨白,就像是即将入棺的尸体。
“爷爷,这人可有好些了?”阿倾放下草药,看着小姑娘失神的模样,当即帮她问了出来。
“他五脏六腑都受到了创伤,看起来像是从高处坠落,万幸没有伤到脑袋里头,只是堵着一口淤血,但具体好不好,暂时还不容易下定论。”老者说着把最后一根针插进男子的额心,将手浸泡在水盆里,宣告着看针灸结束。
他起身面向阮沨泞道:“你也莫要太担忧,此人身强力壮,身体素质姣好,看得出常年锻炼,或是久经沙场,总归醒来的概率大了些,但若单看这一点,那军营里头的应当个个生龙活虎,而不是接二连三地断气。”
阮沨泞没听明白,老郎中又道:“换言之,还是多亏你带他来得及时,否则再晚些,那可是连神仙也难救了。”
这下她听懂了,不论话语是不是安慰,都无疑给了她莫大的希冀,总归付出的努力不算白费,总归有机会能够还了恩情,总归可以有闲工夫和动力去找找什么杂工比较合适了。
说干就干,和阿倾了解过以后,阮沨泞略微知晓了,鸣樟村人大都靠种田为生,她便想帮人去除草拔苗,可村民们自己做事便绰绰有余,哪还需要别人帮忙,多花没必要的钱财,连连挥手,阮沨泞便调转目光,往路边摆的小摊考量去,可惜屠户嫌弃她瘦弱提不动刀,卖东西的嫌弃她说不出话来没办法吆喝,小饭馆嫌弃她不识字不会算账管不了帐本,一个村子明明没多大,却多多少少都不需要招人。
阮沨泞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正要打道回府之际,突然想起阿倾说过山上有牲畜一事,想来这些东西到哪儿都是值钱的,便准备好了自个儿,跃跃欲试往后山上去,有了先前阿倾带领过的经验,这回她不再是无头苍蝇,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看准脚下寻找野生动物的影子。
然而找了一圈,愣是什么没发现,却寻得太阳将落,赤色一点一点往下坠,夜长的山上危险只会加倍,可阮沨泞念叨着,自己这些天下来,活儿没找到,若再空手而归,着实有愧于医馆的爷孙俩,到时候回去却又该说什么话为自己开脱?如此说来,她自是不肯离去,转念一想,骗不出牲畜,兴许是少了些诱饵,便弯腰寻了一块锐利的石子,往手心割了一道,朝着狂风呼啸处伸去。
红色的血珠往外渗,剔透得像一粒粒红珠子,想用味道勾引出些觅食的畜生们,这会儿没有下雪,风却大得很,吹开摇摇欲坠的雪花,吹走残存的赤色,吹开弥漫的腥味,在月辉闪烁中,总算把饥渴的目标给盼来了。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来的竟然不只一头,而是三头肥胖的野猪,眼睛还在放光。
阮沨泞心跳起来,热血一冲脑子,抬腿便朝着牲畜的方向奔去,这么大动静,野猪们自然也发现了她,自顾自地将蹄子朝雪地里按进去,丝毫没有团队作战的仪式,顷刻毫无章法地四散开来,就要纷纷躲进树林深处。
到嘴的鸭子她哪里肯放过,奔着直线距离最短的左边那头追过去,那野猪虽然胖实,可习惯了野外环境,在这山野间无比灵活,一个飞扑,往大石块后面遁去了,较低路滑,阮沨泞没追上,又低头依靠月色寻觅脚印,眼尖的她这回学聪明了,蹑手蹑脚顺着轨迹走动,只见大树摇晃,雪花簌簌,她翻身一跳,不声不响地逮住了那头浑身褐色的野猪,趁机往它身上抹了血液。
那畜生急忙要挣扎,鼻腔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要带着阮沨泞往树干上撞去,她死死揪着它的耳朵试图掰正方向,手上的血液也因发力越流越多,血腥味竟然勾引出不知名的物种悉窣窜行的动静,好一会儿,那野猪终于跑不动了,蹄子逐渐疲软,一个打挺,朝侧边倒去,阮沨泞也顺势摔到地上,躺倒进雪地里。
她看着天上的月亮喘着气,呼出白色的气体,一伸手,才发现指头已经软得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又歇了好一会儿,阮沨泞感受到手上的伤缓缓愈合了,她双手撑坐起身,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方才还和野猪斗得热腾腾的身子已经完全降下温度来,四肢冰冷,她原地跳了跳,手也搓了搓,然后拖着畜生的尸身便往山下走,还好这头野猪不算大,她堪堪拉得动,一路走走停停,拖着回到了医馆。
远远便望见阿倾在门口左顾右盼,看见她先是惊喜,然后表情变成了惊讶,迫不及待朝着她打手势问:“阿泞你这是做了什么事,竟能赚了钱去猎户那儿买下整头野猪?”
她就要伸手过来帮忙一起拉近屋,阮沨泞怕她碰到血液,连忙拿开:“姐姐先别碰,待我把它洗干净来。”
那野猪被放置在了后院的地上,阮沨泞拿了几盆水把自己的血液冲干净了,这才回身,同阿倾自豪地道:“这野猪不是我买的,是我打到的。”
“你自己打的?”阿倾眼中满是震惊,就要过来上下探查她,表情从担忧愈发严厉,“你这妮子!如何敢的!你,你可有受伤?你怎能独自一人上山打猎!若是一个不小心,回不来了怎么办?”
阿倾并未对免于花钱收获野猪有任何想法,反倒是专注于阮沨泞本身是否危险,这让她有些困惑,明明自己带来了好东西,怎么对方却不高兴呢?若是在阮父阮母家里,她必然被表扬得上了天,这可是一整头野猪啊,能顶多少顿饭!
阮沨泞不解地摇摇头,又动作道:“我没有受伤,我找不到活干,就想着打头牲畜来给你们,我做错了吗?”
那双眼睛盈盈又带着懵懂,倒是真的不理解,阿倾的气一下子发不出来了,她深吸一口,拉着阮沨泞的手便表示:“你没错,阿泞,你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不应该过于在意没有给我们回报,而把自己的安危置之不理。”
她上上下下拉着人看了个遍,继续比划道:“我不晓得你娘亲究竟是怎么教导你的,是告诉你有恩必报?亦或是别的什么,但其实只要心意到了,未必一定要用实际的东西来报答,只要你力所能及就够了,哪怕你找不到事情做也没有关系的呀。就像今天这头野猪,有没有其实不重要,可因为是你带来的,我便收下了,就当你来此的各种花销了,但是,我告诉你,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你再自作主张跑上山了,知道吗?没事情做就老老实实呆在医馆里,大不了帮爷爷打下手,明不明白?”
阮沨泞被绕得有些晕,却还是乖乖地点了头,阿倾这才重新笑起来,对她道:“走吧,带你去看看之前那个人,听爷爷说,他最近状态还不错,应当无需要多久就能转醒了。”
“真的吗?”阮沨泞眼眸亮堂堂的,只是还没有高兴完,就听见老郎中兀地高呼一声,“阿倾!”
两人对视一眼,心有所感地往偏房跑去,一推开门,便见老者眉头紧锁,把着床上人的脉象沉声道:“阿倾,你去照着我先前给他开的方子,再加上丹参、川芎、牛膝、姜黄、莪术五味药材,熬制好了端过来,记住,一定要将所有草药熬透,尽快些。”
这架势一处来,阿倾忙点点头,小跑着离去了,阮沨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打着手势问:“老先生,他这是怎么了?”
老郎中叹了口气道:“这几日,我为他调养了五脏六腑,外伤也尽数包扎过了,今早之前的脉象看来,本该有所好转了,谁料那脑中的血块突然加重,竟有压迫筋脉的危险,眼下必须马上施针压制,然后让他服下一剂猛药调和,尽可能快地将血块疏松,否则积压久了指挥后患无穷,就算日后真的醒过来了,也多多少少要伤及脑子。”
话里话外透着急转直下的严重,阮沨泞走近微弱呼吸的人身旁,看老郎中铺开卷得井井有条的工具袋,熟练地拿出里头又粗又长的银针重新施术,她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安静等候着,又自然地接过了原本阿倾端水的工作,待到老郎中将银针一根根拔掉,肩膀才微微放松了一些。
俄顷,阿倾终于端着还冒热气的一大碗草药走进门来。
那汤水黑压压的,气味苦得很,姑娘只是才走到门口,味道便已经随着冷气一起蔓延过来,掠夺鼻腔,闻得阮沨泞不由皱起眉头,捂紧口鼻难以想象喝下去是什么感受。
老郎中把人稍稍扶坐起,又掖好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阿倾走过去,曲腿坐在床沿,一手拿碗一手拿勺,轻轻吹了吹,就要往人的嘴里头喂,谁料到了牙关处,那勺子愣是喂不进去,汤水展转一圈,又回到了碗里头。
阿倾见状犯了怵,求助地把目光朝向老郎中,他略一思索,开口道:“阿泞你过来,把他的嘴掰开。”
阮沨泞立刻净了手,走上前去,于是本来普普通通的喂药场面,硬是变成了四个人的一台大戏,一人扶着,一人上手,还有一人喂药。
她的手摸到了那人久未进食而显得干涸的唇,想直接打开,那牙齿却咬得紧紧的,她无奈,只得将手又往里伸了些,伸进唇的内部,触及上下牙齿,指尖扣着略微一用力,总算把牙齿打开了一个小缝。阿倾趁机挖了一勺汤药就要往里头送,只是两只手占了口唇中大部分面积,那满满一勺的东西,刚进入唇瓣,就流失掉一部分,再送至牙关处,又撒出一些,等最后真正流进喉咙里的,怕是连勺子的三分之一都没到。
这下可不妙了,这药本就是趁热喝最好,并且在危急关头越早喝下去越好,这一来一回,不知要喝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底,只怕等一碗下肚,那人都凉了。
老郎中摇摇头,沉思须臾,总算做了一个决定,喊了声还在认真扒拉人家嘴巴的阮沨泞:“此般下去可不行,阿泞。”
小姑娘一抬头,阿倾也顺势看去,听见自家爷爷无奈地说了句话。
“我与阿倾都不大方便,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委屈你来,以口为他渡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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