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壹章

倥白始终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执着成这样,一路追过来,不嫌累吗?只是为了枚铜钱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意料之中的,在人迹罕至的小路旁处理伤口的时候,他通过铜钱缝隙又看见了他。

就那么直愣愣站在马路对面的半人高的芦苇丛,一头翘边短发,衣衫褴褛,活脱一乞丐模样,看过来的眼神中带有几分虎视眈眈。

倥白熟视无睹了,只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回左腰伤处,那是个狰狞可怖的创口,似被人硬生生用铁水浇上去,浇得血肉模糊,翻卷坑洼的皮肉上挂着黄色脓水。

他咬牙将已经被血水浸透污染的绢布揭下,从怀里摸出绿瓷小罐,正欲换药,一只手从中介入,丝毫不容商量地抢过他的药罐。

倥白也不挣扎,索性躺在了树干,分明是仰视,却有俯视般隐藏在从容之下的压迫。

清雅的嗓音如寒潭深处的回响,终于问出那个问题:“你跟了我一路,就是想趁现在抢走这瓶药,借此要挟我还你的山鬼花钱?那倒不如直接杀了我,这样或许更快。”

俟景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但还是给他衣服一扒,从药罐里挖出一块药膏给他敷药,看他头一偏,抑制不住地吃痛闷哼,不免又心软地将力道放轻几分。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我要想弄死你,什么时候不是下手的好时机?你一个瞎子,还带这么大一伤,我路边随便捡块石头都能给你砸死,我不下手还不是因为我不想。”

“别以为你说这话我就会把钱还给你。”

“嘿——”尾音拖长拉高,俟景直起身,做出一副要撸袖子干架的架势,不过一手沾着绿乎乎药膏,一手拿着药罐,眼前这人还是个要死不活的残疾人,瞬间就哑了火,又默默弯腰回去,只将药膏狠狠往他伤口一涂,“疼死你算了!”

西有干旱贫瘠之地,临近边塞,狂风黄沙,房屋多以土泥而建。倥白此去为报一仇,路逢一地痞,有易容绝技,但行偷窃之事,遭人揭穿驱逐。

二人狭路相逢,其为脱困以伤作挟,倥白无奈,破财消灾,然取其珍贵之物以回敬之,不想追随至此。

日暮渐至时,城中行人倦倦,炊烟懒懒。天色昏黄,正收拾着要关门的医馆迎来两名不速之客。

“诶诶诶,我们小店要关门了,二位请另寻别处吧。”

“大夫你行行好,我大哥他就快要死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尚留有一丝意识,竭力想睁开眼的倥白:……

本来与他的初见就不算美好,一地痞无赖,上来就掐着他伤处要他帮忙;此刻他把他往死里说的话,更是不愿入耳。

倥白使了全身力气想脱离他的支撑,可头脑实在太昏沉,浑身乏软,最后便仍是以有心无力告终,反倒更亲密地靠回他的头。

倥白更语塞了。

而俟景以为他快滑下去,十分好心地赶紧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更带了带。

“成不?大夫。”

年轻男子没说话,但也没再驱赶。昏暗光线里,他半信半疑地用两只晶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他们:

晕倒的是个大个子,直发如瀑,黑白道袍,以铜钱红线覆眼;说话的,脸上红色面纹,乞儿打扮,却也俊逸难掩。

庆元三年,割据年间,世道混乱,妖鬼横行,奇人异士亦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昨儿才见一赶尸的从家门口路过,季青临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两个大活人。

“进来吧。”

季青临让出一条路。

进了后院,才发现这医馆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客堂一应俱全,打扫得干净整洁,后院则是破败萧条,似是很久没打理过的样子,杂草都冒有小腿那么高了。

厢房简陋,一进屋,扑面而来的灰尘气,俟景皱眉挥了挥眼前空气,也没忘了肩上的大活人,顺手给他拍了拍灰。

季青临徒手收拾着床铺,解释道:“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没有那么多余力打理这院子,对不住了两位,委屈在这儿住一晚。”

“哪里的话,该是我们要多谢大夫收留才是。”

两人合力将人轻放置于床榻,季青临摘了倥白铜钱眼罩,才发现是好俊美一男子,鼻梁高挺似拔地而起的巍峨山脉,脸庞眉眼处处骨相分明,而那灰色玉髓般的瞳眸,无光但润泽,在蜡烛的微光下熠熠生辉。

此刻他正缓缓眨动着鸦羽般睫毛,神韵锋而清冷。

季青临心里有点疑惑,遂用手在他眼睛上方晃了晃,“能看见吗?”

“他是个瞎子……”俟景背对着他们,去清扫墙上的蛛网,忽而想起了什么,忙跑来掺和一脚,“你怎么把他眼罩摘了?他得气死。”

“看病要望闻问切嘛,我这也是没办法。他也不是个姑娘,总不能还有摘了面纱,要人负责的说法吧。”

“哈哈哈哈哈哈那肯定没有的,不然我岂不是要第一个遭殃?”

俟景嘻嘻哈哈,说这话时还投来一个眼神,潇洒俏皮。两人不打不相识没多久,俟景就把他那铜钱给掀了,倥白当即黑了脸,要不然这会儿俟景也不会说会把他气死这种话。

他没个正形,但季青临作为严谨仔细的大夫,自是不会和他一起胡闹;于是笑了一笑,该怎么检查还是怎么检查——

奇怪。

他又用手在倥白眼前晃了晃。

眼虽无光,但有神韵,不像失明该有的症状。

开始还没什么反应,但当俟景背过身继续去收拾屋子的时候,倥白眼睛一转,向他的方向狠狠瞪了一下,肉眼可见里面锋光流转。

最后慢慢看回来,平静地与大夫对视,目光直击人心。

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但是保密,否则……

季青临当即惊了一跳,随后领悟了他用意,比着手势安抚他,再悄悄道:“好的、好的。”

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病人都是有难言之隐的,尤其还是他这种能人异士,多少有点脾气,理解,理解……

过了会儿,俟景把屋子差不多也倒腾出来了,寻了个椅子,拍拍灰坐上去。

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吊儿郎当地,“大夫,我大哥这是咋了?”

季青临微微抬手,复又落下,再搭了遍他的脉,“不像中暑,倒像是炎症所致。”

“啊,那可能是因为这个。”俟景过来熟练把倥白衣带一解,大方向他展示他腰上的伤口。

而不为人知的阴影处,倥白捏紧了拳头——没点边界感!

“哎呀!有这隐情怎么现在才说?!这伤口都灌脓了,快快快,我去拿药箱。”

在场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倥白的情绪变化,季青临说完,慌慌张张跑出去拿东西了。等屋里就剩了他二人后,居高临下站着的俟景,才在此时注意到了他捏紧的拳。

“干嘛,生什么气?”俟景生怕他听不到 ,干脆蹲下来和他眼对眼。

反正他也看不到。

俟景想着,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做鬼脸。

躺着比站着时脑袋清醒多了,大抵是让身体得到休息了的缘故。倥白已有一点力气,虚弱地放狠话:“你……等我好了,定要把你扒光了扔大街上。”

俟景歪着脑袋看向屋顶,等琢磨出了他这话什么意思,再看向他散开的衣带和裸.露出来的腰。

狰狞伤疤之外,是一片白皙的肌肤,绢布缠绕下的薄肌隐隐若显,整个腰部线条流畅有力。

之前给他上药,都还没注意到呢。

身材不错,是该藏着掖着。

俟景笑出声,扬起嘴角调侃他:“哦~你就为这点事生气啊?那不是为了给你看病,才扒你衣服的吗?谁叫你空有一副健朗外表,实际底子这么虚。

再说了,你该感谢我才对。那几天都不见会有个鬼影的地方,要不是我,你因这伤口灌脓发炎,死马路边上,尸体臭了都不会有人发现,你还因为我救你一把生上气了还。”

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得意又嚣张,倥白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两下最终又抿紧。

属实是没什么力气和他争,只好默默吃下这个哑巴亏。

心里却是在想:来日方长,你等着。

木门“嘎吱”一响,季青临拿了药箱返回,简单给人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向俟景交付了一个纸包。

“我给他捡了一副药,辛苦你熬一道出来。”

“多谢大夫。对了,我姓秋,名俟景,他,谢韫宁。”

日落月升,天儿完全黑了,星子和弯月点缀在夜幕这滩浓墨上照明。

院里灯龛点燃两个,俟景守在小火炉旁,火光映出他微微出汗的脸。

柴火噼里啪啦地在窄小灶膛里响,俟景拿着小扇子,一边给它扇风助长火势,一边抬手往自己额头抹一把汗,也给自己扇扇风寻个凉快。

烛火照亮的石板地面走过一双青鞋,步履矫健,依稀可辨得穿着绿色衣裳的季青临手里端一个碗,头顶缠发的绿丝绦在空中飘逸地留下一道弧度。

“看你们赶到我店里时风尘仆仆的,想来还没吃晚饭吧?我煮了些面条,你也尝尝。”

俟景站起来道:“你呢?”

“我吃过了。”

俟景手里接过递来的碗筷,季青临又热心地接管过看火的工作,让俟景在吃饭的空当,去把屋里那位也照顾一下。

季青临:“谢兄他现在这副模样,是不适合吃东西的,你去喂他一点面汤就好。厨房在那边。”

季青临给他指了个方向,但俟景拿着碗进屋之后,再也没出来过。

房间内,什么都不知道的倥白就这样听着他洗脑自己:

“大夫家里拮据,就这么一碗面,一口汤,你也别嫌弃,欸~我一口,你一口,别给人大夫添麻烦。”

倥白靠在床头,面色略有苍白,未经装束的青发沿着脸庞流泻,憔悴凌乱却也漂亮精致。

睁着一双灰色眼睛,借由眼盲的便利,就那样敞亮地目不转睛看着他,想知道他要玩什么把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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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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