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片场却像一锅被架在火上反复煎熬的浓汤。
商颂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却固执地站在了导演面前,眼神是磐石般的坚定:“拍吧,不能再拖了。”
导演看着她眼底未散的疲惫和那份不容置疑的倔强,最终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挥了挥手。进度如同沉重的磨盘,再次吱吱呀呀地向前碾动。这一次,镜头对准的是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真相。
当年莲入狱的惨烈画卷被缓缓撕开——那个所谓的“小跟班”,赫然就是富家女茶本人!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她和陈不渡联手演了出戏,只为戏弄这个在他们眼中不知天高地厚的鉴情师,看她如何上钩,如何挣扎。
他们享受着这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感,如同猫戏老鼠。然而,他们低估了被逼入绝境的莲爆发的狠戾。当莲失控伤人,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这些养尊处优的灵魂。自保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毫不犹豫地动用了权势,将沾满自己鲜血的莲,亲手推入了冰冷的铁窗。
找不到新乐子的茶,在莲入狱后,竟披上了“莲”的身份,化身成更加残忍、更加血腥的“情场屠夫”。她将鉴情游戏玩成了生死场,享受着猎物在谎言与背叛中崩溃哀嚎的快感。东浮梁如同她最忠实的影子,全程配合着她的疯狂演出。无他,他对茶,是深入骨髓、明知是深渊也甘愿沉沦的——真爱。
直到莲出狱。茶嗅到了更有趣的猎物气息。她精心挑选了陈不渡这个“旧玩具”,将莲重新引回这滩浑水。陈不渡的前女友,也不过是她棋盘上一枚被利用的苦情棋子。然而,茶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陈不渡和莲这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竟在满目疮痍的废墟里,生出了真正的、让她感到失控和愤怒的——爱意。
这怎么可以?
于是,茶再次举起了那把名为“真相”的冰冷剪刀,带着残忍的快意,狠狠剪断了那刚刚萌生的脆弱情丝!所谓的爱情,在她手中不过是随意搓圆捏扁的泥团,可这依旧无法填满她内心那个偏执残破的巨大空洞。
最终,这场由她亲手导演的惊世大戏在最**落幕。被茶彻底引爆妒火、扭曲了心智的陈不渡前女友,以陈不渡为诱饵,将莲骗至约定地点。在激烈的争执中,绝望和疯狂吞噬了理智,寒光一闪——冰冷的利刃,精准地捅进了莲的心脏!
鲜血如同盛开的彼岸花,瞬间染红了莲素色的衣衫,也染红了陈不渡目眦欲裂的眼瞳!
“莲——!!!”
落后一步赶到的陈不渡,目睹了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他所有的冷漠、所有的麻木、所有的伪装在瞬间崩塌!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连爬带滚、手脚并用地扑向那个倒在血泊中、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他颤抖的手徒劳地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指缝,灼烧着他的灵魂。他徒劳地呼唤着莲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巨大的绝望和悔恨将他彻底撕裂。
镜头缓缓拉开,定格在茶冷漠地站在不远处,如同欣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落幕。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对生离死别的情人,看着陈不渡抱着莲冰冷的躯体如同野兽般哀鸣,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不带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嘲弄和虚无:
“可笑的爱情啊。”
至此,茶,这个比第一季的莲更残忍、更无情的“情场屠夫”,踩着莲的尸体和鲜血,彻底取代了她的位置。莲的出现,如同暗夜里昙花一现的微光,短暂地赋予了陈不渡一丝人性,最终却也在更深的黑暗和崩坏中腐烂殆尽。
这种颠覆性的结局,注定了会在剧迷中掀起滔天巨浪和讨伐。但此刻的片场,只有一片压抑的死寂。商颂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扮演着失去生息的莲,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伯雪寻抱着她时那剧烈到失控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那绝望的嘶吼,并非全然是演技。
一个月的高强度拍摄下来,剧本中那些浓情蜜意、坠入情网的甜蜜互动,成了导演心头最大的阴影。他看着监视器里商颂和伯雪寻在“真相”戏份中那歇斯底里、几乎要将彼此撕碎的演绎,再想想后面需要拍摄的“热恋”戏份,后背一阵阵发凉。这状态,怎么可能拍得出那种缠绵悱恻、心照不宣的甜蜜?效果绝对惨不忍睹!
编剧悄悄凑到导演耳边,低语了几句。导演紧锁的眉头先是困惑,随即慢慢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光芒。
第二天,当商颂和伯雪寻踏入片场时,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了他们。
“莲老师,您的位置在这里,化妆师马上来。”场务笑着招呼。
“陈不渡老师,这是您今天的戏服。”服装师递上衣服。
导演拿着分镜稿走过来,自然无比地开口:“陈不渡,待会儿你和莲从这条街走过来,记住,眼神要黏在她身上,就像……咳,就像热恋中那样,懂吧?莲,你回望他的时候,要带点羞涩,又忍不住欢喜……”
没有“商颂”,没有“伯雪寻”。片场所有人,从导演到灯光师,都无比自然地用着“陈不渡”和“莲”这两个名字称呼他们。没有特意架起怼脸拍摄的机器,而是多台摄像机全程开启,如同无处不在的眼睛,捕捉着他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哎呀,莲老师今天气色真好,和陈不渡老师站一起真般配!”
“可不是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陈不渡老师,快给你家莲倒杯热水,这天气还凉着呢!”
工作人员们象是集体吃了蜜糖,各种“花言巧语”不要钱似的往外蹦,极力营造着一个只有“陈不渡”和“莲”存在的、充满恋爱酸臭味的粉红泡泡世界。
商颂起初只觉得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伯雪寻却似乎接受了这个设定,他看着她,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邀请的认真:“要不要…谈一场纯粹的恋爱?只做‘陈不渡’和‘莲’,不考虑别人的眼光,也不去想有没有后来。”
商颂的心猛地一跳。她犹豫着。但在这无孔不入的、温水煮青蛙般的氛围浸润下,在那一声声“莲”和“陈不渡”的催眠中,她紧绷的神经竟真的慢慢松懈下来。她开始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她不再时刻提醒自己这是“商颂”和“伯雪寻”的对戏。当春日的寒风掠过片场,她会下意识地拢紧衣襟,而身边的“陈不渡”已经无比自然地将自己带着体温的宽大外套披在了她肩上。他的手自然地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用自己的掌心温暖她。
休息间隙,他会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包装精致的马卡龙,递到她面前,眼神带着点期待:“尝尝?”无论是对剧本,还是单纯坐着休息,他总是紧紧挨着她坐,手臂若有似无地贴着她的手臂,那种黏糊糊的、如同拉丝芝士般的亲密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他甚至会孩子气地玩她的长发。修长的手指穿梭在乌黑的发丝间,笨拙又认真地编着歪歪扭扭的麻花辫。最后,他会跑去路边,在早春料峭的风里,仔细寻找,采下一朵刚刚绽放的、花瓣边缘带着一抹惊心动魄红色的野菊——红雪菊。他将这朵小小的、倔强的野花,小心翼翼地扎在她发辫的末端。
“红雪菊?”她好奇地低头嗅了嗅,只有淡淡的、清苦的草木气息。
“嗯,”他点头,眼神温柔,“象征着祝福恳切的喜悦和灿烂的人生。”他指着远处一片金黄色的普通雪菊花丛,“你看,在没有开花之前,红雪菊和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只有等到绽放的那一刻,才能在满眼的金黄里,找到那独一无二的一抹红。”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珍重,“就像……吉光片羽。”
那一刻,片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人流在仿古的街道背景板外穿行,隔着花花绿绿的道具商铺,不知是谁,带着笑意喊了一声:“陈不渡!”
穿着红色连衣裙的“莲”闻声,轻盈地转过身。裙摆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看向男人的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最干净的泉水,带着少女般情窦初开的羞涩与光彩,明媚得不可思议。微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那双映着天光的眼眸里,只清晰地倒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
而那个男人,也正回望着她。目光专注,深邃,仿佛穿越了万水千山,终于找到了唯一的归途。
真正的一眼万年。
美好得,让人心头发颤,又隐隐觉得不真实。
三月九日,夜凉如水。最后一场戏。
陈不渡牵着莲的手,漫步在海边的场景。细软的沙滩上,留下了两串深深浅浅、紧紧相依的脚印。四周空寂,唯有海潮拍岸的音效在空旷的摄影棚里回荡。沙滩中央,无数支细小的蜡烛被精心摆成一朵巨大的、燃烧的红莲形状,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的脸庞。
莲似乎很喜欢,像个孩子般蹲下身,赤着脚,红色的裙摆沾上了细沙。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温暖的、跳动的火苗,长发如墨般泼洒在肩头。
忽然,她站起身,双臂背在身后,带着一种率性的天真,一晃一晃地蹦跳到陈不渡面前,脸上带着纯粹的遗憾:“很快就灭了,好可惜。”
陈不渡看着她,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烛光下,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和笃定。他抬手,轻轻叩住她胡乱晃动的脑袋:“在我死前,都不会让它灭的。信吗?”
在莲温柔又带着诧异的注视下,陈不渡俯身,小心翼翼地端起一捧燃烧的蜡烛,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模拟出的海浪走去。冰冷刺骨的海水淹没了他的脚踝,小腿,腰腹……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任由那海浪舔舐、吞噬着他的身体,直到冰冷的水面淹至他的胸口、脖颈……最后,只剩下一颗头颅露在水面上。
而那捧燃烧的蜡烛,被他稳稳地顶在头顶。火光在夜风中顽强地跳跃着,履行着他的承诺。
“你疯了——!!”莲的惊呼带着撕裂般的恐慌和心痛。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提起裙摆,赤着脚,不顾一切地冲进冰冷刺骨的海水里,扑向他,用力拉扯着他的手臂。挣扎间,那捧蜡烛倾覆,掉入海中,瞬间被浪卷走,火光熄灭在黑暗里。
在模拟海浪驰骋的巨大轰鸣音效中,陈不渡却无所畏惧地大笑起来。他猛地张开双臂,像个无畏的疯子,用力拍打着涌来的浪花,朝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和搭建出的夜空,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
“就算我现在去死也愿意!你呢——?!”
那疯狂而炽烈的情绪瞬间点燃了莲。被他的轻狂和那份不顾一切的爱所感染,她也朝着翻涌的“黑暗”和“虚空”,用尽全力呼喊:
“你想问的其实是——我会陪你去死吗——?!”
“所以呢——?!”陈不渡”猛地回头,湿透的黑发贴在额角,水珠滚落,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她。
“我的答案是——我愿意——!!!”
海风猛烈地吹起两人湿透的发丝和衣袂。他们如同献祭的殉道者,浪荡在汹涌的海里,用骨血和生命宣誓着对这份爱情的虔诚与忠贞不渝。誓言还在巨大的音效中回荡,仿佛要刺破这模拟的苍穹——
“嫁给我——!”
“我愿意——!”
“嫁给我——!!”
“你听到了吗——?!我愿意——!!!”
像两个挣脱了所有世俗枷锁、回归本真的稚童,他们湿漉漉地爬回沙滩。衣衫紧贴在身上,皱巴巴的,沾满了沙砾。她大笑着,带着劫后余生的放纵和狂喜,猛地从背后跳起,骑在了他的背上。他背着她,在空旷的沙滩上奔跑,打闹,笑声和呼喊声交织。
他放下她,牵起她的手。两人就着那朵巨大红莲蜡烛残存的微弱光芒,在细软的沙地上笨拙又热烈地旋转起舞。湿透的红裙摆飞扬起来,如同在黑暗中最后一次、也是最耀眼灼目的红莲绽放。
“Cut——!!!”
导演的声音带着激动到变调的嘶哑,“全剧——杀青——!!!”
巨大的欢呼声、掌声瞬间淹没了片场。彩带和亮片从天而降。
伯雪寻和商颂象是被这巨大的声浪从深海中猛地拽出,如梦初醒。他们茫然地看着彼此湿透的、沾满沙砾的狼狈模样,看着对方眼中尚未褪尽的、属于“陈不渡”和“莲”的疯狂爱意。
工作人员连忙拿着厚厚的毛巾冲上来,将他们裹住,确认着他们的状态。
当一切喧嚣稍稍平息,当裹着毛巾的两人习惯性地、如同过去那些天一样,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对方一起回酒店时——
指尖相触的那一刹那!
一股强烈的、如同被电流击中的陌生感和排斥感,猛地窜遍全身。
两人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同时弹开了手。
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清晰地宣告着:这场名为“陈不渡”和“莲”的恋爱,该结束了。剧本落幕,角色退场。
可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那被点燃又被骤然浇熄的炽热情感,那曾如此真实地存在过的盟誓与疯狂……又岂是过眼云烟,说散就能散?
他们曾如此热烈地爱过,疯过,闹过,在虚假的海边许下过生死相随的誓言。而此刻,却只能相顾无言,在喧嚣的杀青庆祝中,走向相忘于江湖的结局。
导演和编剧带着全组人员,真挚地向他们鞠躬致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人比他们更深入骨髓地沉浸在这两个角色里。入戏太深,出戏太难。有些角色,一旦演活,便如同烙印,会跟随演员一生。
杀青的庆功宴喧嚣而热闹,美酒佳肴,觥筹交错。然而,宴席的主角——商颂和伯雪寻,却双双缺席。
酒店深处,某个远离喧嚣的、寂静无人的昏暗角落。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地毯陈旧的淡淡气味。
一对人影,沉默地伫立在阴影里。
没有言语,没有犹豫。象是履行一场心照不宣的、最后的仪式。
他们靠近,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下一秒,唇齿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度和温柔,深深地纠缠在了一起。
那是一个漫长而苦涩的吻。吻里带着“陈不渡”与“莲”残留的、滚烫的爱意,带着“商颂”与“伯雪寻”清醒的、冰冷的诀别,带着入戏太深的沉沦,也带着出戏后的无尽惘然。
仿佛要将彼此的气息、温度、以及这场盛大虚幻的爱恋,都烙印进灵魂深处,再彻底剥离。
许久,唇分。
黑暗中,只剩下两道压抑而急促的喘息,以及再也无法交汇的目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