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豁然刺亮。
一道凝滞的抽气声在场馆内散开。唐嘉树挺直的背脊上,白衬衫被泼上大片的朱红油漆,像一道敞开的狰狞伤口。他身后,伯雪寻的发梢也挂着几缕黏稠的红。
混乱中,一道穿着工作人员制服的瘦削身影没入观众席,伴随着一声模糊的“站住”。
商颂笨重的玩偶服里早已浸出薄汗,视野被眼珠处两个圆孔牢牢框住。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盯死那个奔向后台的身影,沉重的身体撞开走廊的盆栽,冰冷的瓷砖地映出满地散乱的绿萝叶。
缓冲布料并没能完全抵消冲力,膝盖撞击地面的闷痛迟缓地传来。她已死死拽住那人的衣领,两人纠缠着滚进应急灯投下的蓝灰色阴影里。
倏地,一抹冷光在眼前闪过。
一把尖锐的剪刀抵住商颂的视线,对方的声音因为力竭而尖利:“别动!”
距离被拉至极近。商颂看清了那张脸,瘦削,惨白,颧骨突兀地支着,眼球微凸,像是久不见天日的某种生物。一股潮烂的,类似雨天捂臭的皮鞋气味侵入鼻腔。
追来的人群在几步外停下,无人敢再上前。
那女生的视线越过商颂,死死钉在走出来的伯雪寻身上,眼神凄楚又怨怼,“伯雪寻……你背叛了我。”
伯雪寻拨开额前沾了油漆的碎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他的平静似乎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刺激性。
“你别过来!”女生被他那种气定神闲的姿态激怒,“你答应我,退出男团,我就放了她!”
“没有我,”她桀桀笑起来,“你还在Live House里,被人指着鼻子骂娘炮!现在呢?男团?演戏?你坚持的那些东西呢?全都一文不值!”
伯雪寻没答话,只是微微俯身,说了句“抱歉”。
趁对方愣神的刹那,他探手精准地扣住她的手腕。那手腕快要皮包骨,冰冷,不堪一击。剪刀轻易脱手,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商颂借机滚到墙角,蜷起身,将自己缩进那片蓝灰色的阴影里。
女生颤抖着后退,却被围拢的人堵住了所有去路。她逃不掉了。
季斯年和沈道非将商颂扶起。常青瞥了眼那失魂落魄的女生,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嗤,没说话。
导演高声打破了僵局,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催促:“清场!各单位准备,录制继续!”
演播厅的灯光重新亮起,惨白刺目。
空气里,消毒水和油漆稀释剂的气味还没散尽,混着一种紧绷的、劫后余生的味道。
工作人员脚步匆匆,低声交谈,竭力修补着看不见的裂痕。
伯雪寻坐在嘉宾席。
那张宽大的皮椅,此刻却没能给他任何支撑。他微弓着背,薄薄丝质衬衫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凸起。两条长腿无力地张开,交握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整个人收敛了所有锋芒,透出一种罕见的、被水浸透的颓意。汗湿的碎发黏在额角,眼睫低垂,在脸下投出小片阴影,隔绝一切窥探。
“GIN。”
主持位上的常青开口,叫的是他在地下音乐圈时,就带着硝烟与烈酒气息的艺名。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捅开了锁。
——他所坚持的一文不值!
——他就是背叛!
私生那句歇斯底里的尖啸,混着指甲抓挠的刺响,再次炸开耳膜。
伯雪寻身体一僵,应激般地抬起头。
浓睫剧颤。那双深邃眼眸暴露在强光下,瞳孔里清晰映着演播厅冰冷的顶灯,也映着未褪尽的惊悸,和一种被碾碎的茫然。
常青脸上是职业的沉稳笑容,仿佛没看到他眼中的惊涛。他拿起一张淡蓝色信笺,对向镜头,也对向伯雪寻。
“说到GIN,这里有封特别的信。一位从Live House时期就追随你的粉丝写的,她今天没能来,但托我们将信交给你。”他顿了顿,目光落过来,“你来念,念给大家,也念给她听,好吗?”
后台幽暗的通道口,商颂被导演助理拦住。她眉头微蹙,目光却穿过层叠的设备与人影,越过那道巨大的幕布缝隙,精准地投向聚光灯下那个孤寂的身影。
伯雪寻喉结滚动,干涩得发疼。
他伸出手,接过那张纸。垂眼,目光落在清隽又带着锋芒的字迹上。
胸腔里翻搅的浊气被压下些许,他开口,声音是劫后余生的沙哑:
“你在Live House的每场表演,我都有追。”
演播厅里起了细微的抽气声。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稳了些,像一种无声宣告:
“你不用先说,也不用疑问。”
“你只需要听。”
最后一行字,撞入眼帘。
伯雪寻抵着信纸边缘的指节,极细微地一颤。他念出那句话,声音低沉缓慢,在寂静中清晰回荡:
“‘做你自己就好,怎样都好,是你就好。’”
尾音落下,空气凝固。
没有赞美,只有最朴素、最沉重的接纳。像溺水时抓住的浮木,像对伤痕累累的灵魂最温柔的赦免。
巨大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腔。
伯雪寻猛地抿紧唇,下颌线绷得死紧,微微颤抖,才勉强将那股滚烫的液体压了回去。
是你就好。
这熟悉的句式,这字里行间冷静又暗藏孤勇的语气……
他猝然抬头。
目光不再涣散,而是带着近乎穿透性的急切,越过刺眼的灯光和台下模糊的人影,死死钉在演播厅后方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后台入口——
那里像个黑洞。
然而,就在那片浓稠的黑暗边缘,幕布厚重褶皱的阴影里,一道纤细挺直的轮廓,一闪而过。
快得如同错觉。
幕布轻晃,随即闭合,将那点痕迹彻底吞没。
心脏象是被攥住,又骤然松开,一阵失重般的狂跳。他依旧维持着抬头的姿势,目光钉死在那片黑暗里,仿佛要将那厚重的幕布烧穿。
指腹下的信纸,纤维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
那上面每一个字的力道,每一笔转折的锋芒,都带着那个人的印记。
是她。
只能是她。
*
导演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廊道尽头,那句“搞得装怪点”的嘱咐,还带着不容置喙的余音。
荒唐。
这两个字在商颂的舌尖滚了一圈,终究没说出口。从吉祥物到小丑,不过是导演一句话的事。可对她而言,一旦“丑角”的标签贴上,转型之路恐怕比季斯年还难。
有时候,性别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壁垒。
她独自坐在化妆间,镜前灯光惨白。廉价的饰品折射出疲惫的光,旁边随意摆着几顶夸张的假发,一盒劣质胡子,还有一支作为道具的玫瑰巧克力棒。
是要她戴着假发,粘上胡子,再滑稽地咬住巧克力棒,去博台下一笑?
一个念头却在此刻破土,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要露相,那这方舞台,为何不能为她所用?
“今天的节目暂时到一段落,接下来来个大家期待已久的大揭密环节,玫瑰宝的真身!哦吼吼!激动吧!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玫瑰宝化身人形的一瞬间吧!”
没有采访,没有预热,只有一片渐浓的寂静。
雨声采样与单簧管的独奏幽幽响起,莹润的水滴声,滴答,滴答,裹挟着渐起的钢琴声与几不可闻的呼吸哼唱,瞬间将现场拽入一种冷感的靡丽氛围。
光线依旧吝啬。暗影里,商颂背对观众,只留一个削瘦利落的剪影。一身黑色露肩短打,外罩一件同色修身西装。最惹人注目的,是她腿上织法特殊的黑丝,像几道墨色绑带,从腿根蜿蜒至脚踝,缠勒出紧实又流畅的线条。足下,是踩着危险弧度的细跟高跟。
音乐鼓点渐起,她双臂舒展,旋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身后斑驳的灰墙。
在她回眸的瞬间,碎钻般的灯光迎面打来。长发松散地束着,一缕碎发垂落额前,眼神是恰到好处的迷离与飘忽。每一次腰身的拧转,都在光影里刻出深刻的腹部线条,是长久训练才能烙下的痕迹。台下瞬间起了第一阵压抑的惊呼。
偏她神情是疏离的,眼底情绪寥寥,糅合出一种矛盾的高级性感。仿佛不屑炫耀,却又在每个眼神交错的瞬间,撩拨人心。
当她走到主舞台中央,副歌响起,西装外套被倏地掀开,她微屈手臂,指尖勾住衣角。骨盆随着节拍的晃动极具风情,而后又紧接着一个若无其事的掩面轻颤。舞台灯光不知何时已化为暗红,空气都仿佛被这抹红色烧得滚烫。
导播显然很懂,一个镜头缓慢地自下而上,从她轻颤的脚尖一路攀升。发丝散落,她眼睫微垂,不与任何镜头对视,却反而激起看客更深的窥探欲。
她对舞台的掌控,对人心的拿捏,分毫不差。
副歌结束,祁演上场,朝她伸出手。一段张力十足的双人舞后,他背对观众,绅士地将她揽入怀中。商颂顺势攀住他的肩,右腿缠上对方,暧昧地凑近,错位的剪影在巨幕上构成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台下彻底沸腾,尖叫声几乎要掀翻顶棚。
音乐未停。祁演退场后,商颂用假声唱完最后一句词:“我们之间……复杂又幼稚。”
顶光忽然洒下细密的水线,仿若一场午夜的骤雨。
她利落地跪倒在微湿的地面,外套滑落至手肘。散开的湿发随着甩头的动作,将水珠甩出一道性感的弧线。那一瞬间,她眼神骤然锐利,冷艳里生出攻击性,美得独树一帜。
最后,她踩着迷幻的尾调起身,在一段贴墙舞后,定格结束。
音乐静止,现场却炸开了锅。后台,伯雪寻看着监视器,唇边漾开一抹温柔的笑。而早就知情的其他队员,眼神却掠过一丝复杂与担忧。
“我就知道她在这儿!”谢卿歌的声音传来,她带着自己的人寻了过来。
两拨人,在后台的喧嚣中,迎面撞上。
“不是我说,一场临时助演一千块不多吧?友情价了。”祁演靠在门枋,嬉皮笑脸地露出犬齿,像只摇着尾巴的大金毛,“我开机车过来都差点出车祸了。”
“当初谁一赚钱就请烤肉火锅的,都忘了吗?”
“这不是人穷志短嘛。” 他回答理直气壮。
商颂嘴角扯了扯,自从他精神恢复了不少后,她新解锁了他的一个新特质:嘴欠不要脸。
“哇!开机车?这么帅!”谢卿歌在一旁双眼放光。
“要体验吗?一百块一次?”祁演笑着推销,“包刺激不危险。”
APRICITY的黎名双手抱臂,挑着眉,“堂堂摇滚明星已经沦落至此了?”
“挣钱的事哪分高尚低贱?”祁演半点不气,“我没饿死全靠商颂投喂。”
商颂噗嗤一笑,也没气了,亲昵地拍了一下祁演的肩膀,结果收到了一个对方咧嘴的灿烂笑容。
伯雪寻见两人亲密无间,总觉得在自己未曾参与的时间里,他们的关系已经有质的提升了,那种失落感揪住他的心脏隐隐发涩。
“商颂,我找你...”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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