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谜语王国,国家律法的第一页羊皮卷被锁在黄金匣中,唯有国王有权取出。
那页纸上只有一行字,用干涸的血墨书写着:“王室之女欲承权力之重,需解‘终极谜题’。”
几百年来,无数公主都曾跪在法典前,接过那卷象征权力给予的羊皮纸。
她们或蹙眉沉思,或冷汗涔涔,最终都无力地垂下脑袋——
历代国王们对此很满意。
(二)
维奥莱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窗户。
她的羽毛笔在手中转了几圈,悬停在一本皮革封面的**——《谜语与权力》上方。
阳光穿过玻璃,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的紫金色的光斑,像小时候姐姐裙摆上绣的紫罗兰,又像囚禁姐姐的塔楼外,那寸被铁栅栏分割的天空。
“不要发呆,公主,”教师用戒尺敲打桌面,“请重复《王室淑女守则》第三十条。”
维奥莱特头也不回,视线依旧落在窗边:“未经父亲或丈夫允许,女子不得擅自阅读超过十行的文字。”
“但老师,城内的布告牌正刻着新律法,那些文字至少有二十行。”
她的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的划痕,细密的痕迹被羽毛笔的墨水晕开——这是姐姐多年前留下的记号。
窗外突然传来喧哗,连带着铁链的脆响。
维奥莱特推开窗,朝外探出脑袋,她看见国王站在不远处广场中央的宣讲台上,底下还跪着几个戴镣铐的女人。
她们正被王国的谜语审判,谜语代表这个国家的规则。
“以王室之名宣告!”国王的吼声震得广场的鸽子群连连飞起,“任何女性组织读书会,一律按叛国罪处理!”
教师猛地合上窗户,窗外的景象就此消失,书房重归昏暗。
“您该庆幸陛下不知道您藏了这本书,”她压低声音,“大公主当年就是因为......”
“因为试图解答‘终极谜题’?”维奥莱特打断她,“老师,那根本不是谜语,而是绞索。”
她看向那扇紧闭的窗户,仿佛能透过这些望进遥远的塔楼里——那是软禁王室公主的地方。
(三)
王宫殿内,国王静默地坐在高位上,盯着眼前被传唤而来的女人。
维奥莱特站在地毯的尽头,裙摆下的双脚没有像其他觐见者那样按照规定站在绣毯的金线外——她轻巧地越过一寸。
“维奥莱特,我最后的孩子,”国王突然开口,“你已经十六岁了,该考虑继承问题了。”
王座两侧的贵族们纷纷交换眼神。
维奥莱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自从姐姐被囚禁,这些人一直在推动自己与邻国的政治联姻。
“根据传统,”国王的指尖摩挲着镶着宝石的王座,“女性继承人必须解答王室的终极谜题,才能合法拥有权力。”
他展开一卷泛黄的羊皮纸,缓缓念道:
“我是所有男人的王,却跪在一个女人脚下,我强大如狮,却因她软弱如羔羊——我是谁?”
大厅里响起隐秘的窃笑。
财政大臣凑近陆军将军,耳语道:“答案当然是‘父亲’——国王在提醒公主,就算继承王位,终究也要归属家庭。”
维奥莱特注视着父亲王座上反光的宝石,恍惚间她看见那上面倒映着的,属于自己的脸,面容间的讽刺根本藏不住。
“陛下,”她抬起下巴,不带一丝犹豫,“这个谜题没有答案。”
底下的讨论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所有人都用惊奇的目光看向大厅中央的女人。
国王的指节敲击着着王座,短暂静默后又再次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指尖的击打声不再有先前的规律性,显出几分烦躁。
“如果谜底是‘父亲’,”没有在意国王话语间的威胁,维奥莱特指向窗外的塔楼,“那为何我的姐姐,您的另一个女儿,她跪了整整十年?”
这个谜题没有答案,因为它本身便是谎言。
大殿旁的鎏金烛台突然被穿堂风吹灭,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王座上的国王面色晦暗不明,他冷笑着宣判道——
“一个月后举办谜语大会,按惯例,你必须接受贵族和异国王子的挑战。”
“我将接受所有挑战。”维奥莱特走上前,行了个完美的礼。
起身时,她的裙摆扫过地面那滩凝固的蜡泪——昨晚有个侍女因为打翻烛台,被罚亲手擦干热蜡。
从姐姐输的那刻起,她便明白,在这个王国,所谓的统治谜语从不是公平的游戏。
那是属于他们的规则,出题人随时可以根据心意更改答案。
直到走至殿外,维奥莱特才终于笑出声。
这群蠢货根本不明白——当女人开始创造自己的谜语时,男人们连题目都看不懂。
(四)
深夜,暗门在维奥莱特身后无声关闭,石壁渗出的水珠滴在她斗篷上,像某种冷血动物的亲吻。
地窖里,艾拉正就着火光拆解一件丝绸衬裙。
那些被贵族们视为优雅象征的针脚,此刻正暴露出真面目——
“北方边境的羊毛商队里有我们的人,”她指尖点着针脚拼出的暗号,继续道,“但国王派出了军队,他们正在搜查所有纺织女工的居室。”
维奥莱特解下斗篷。
“很快了,一个月后便是谜语大会,我们会找到对抗之法。”
墙角传来鳞片摩擦石壁的声响,老雷琳的身影从阴影中浮现,枯瘦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条活蛇——那是她使用的“笔”。
她曾因私藏**被放逐,如今藏身在这个贫民窟内。
望向正在交谈的两个女人,老雷琳抚摸着手里吐着信子的蛇,缓慢开口:“十年前,你姐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如何用谜语对抗刀剑?”
腕间的蛇突然昂首,游走在一旁的石桌上,它的信子舔过桌面,用毒液落下一行字:“答案在提问者的心里。”
地板突然传来震动,不远处的暗门被某种锐器撬开,伊娃带着六个纺织女工钻进地窖,每人怀里都抱着裹有布匹的婴儿——那些“布匹”缓缓展开,露出绣在其间的地图,每张图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标注了各种据点。
“姐妹们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安顿好这些女工,伊娃重新看向人群中央的维奥莱特,她的指腹有常年被纺锤磨出的血痂。
维奥莱特笑了,火光映着她忽明忽暗的眼瞳。
“现在,我要写一个他们绝对听不懂的谜语。”
一个能照出他们无知嘴脸的谜语。
(五)
一个月后的王城广场上,几百名男性竞争者摩拳擦掌,准备迎接公主的考验。
“现在,请公主展示她的谜题。”
维奥莱特展开莉莎连夜织就的锦缎,上面用银线绣着谜面——
“我无声无息,却让所有人恐惧,我被所有人使用,却无人承认我的存在。
国王说我不该有名字,但若没有我,他的王国将崩塌——我是谁?”
大主教率先站起,权杖重重地砸在地上:“显而易见,答案是‘母爱’!上帝赋予女性奉献的天性——”
“不对,”维奥莱特打断他,“若奉献是天性,那为何修道院的弃婴塔里堆满白骨?”
一旁的学者沉思良久,咕哝道:难道“是‘家庭’?一个王国不能没有基本单位......”
“不对。”维奥莱特冷笑一声,拿出怀里的羊皮纸,这是被修改后的王宫婚姻法条,纸上的“妻子”二字被墨水覆盖,替换成“动产”。
骑士对着王座高喊道:“那一定是‘贞洁’,这是女人最害怕的——”
话还未尽,他发出痛苦的惨叫,捂着眼睛倒下。
鲜血从他脸上涌出,周围的人群爆发出惊呼声。
“贞洁?”维奥莱特好笑地复述着,露出藏在袖口的箭弩,“去年今日,你在纺纱厂强行抓走三个无罪的女工——她们现在正准备给你写墓志铭。”
围观的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王座上的国王面上青筋暴起,撕碎了手中的谜卷。
“这根本不是谜语,而是诽谤。”他冷冷地瞪着自己的女儿。
维奥莱特摇摇头,迎着目光上前一步:“不,陛下,这就是我的谜语——你们为何害怕女人说话?”
高位上的国王无法理解,毕竟这些谜题不在他的体系中提出。
广场上的他们也无法解答,只因他们从未看见,即便看见也未曾在意。
“夺下她的武器!”国王朝不远处的卫队吼道。
卫兵冲上前时,潜伏在城墙上的艾拉用力吹响了骨笛——
城内的纺织女工们突然集体举起纺锤,用力地敲击着地板。
像心跳,也像绞索落下的声音。
但就是这样的声音,竟能让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动弹不得。
“咚——”
第一声敲击震落了骑士的头盔。
人们这才发现,每个纺锤底部都嵌着镜子的碎片。
“咚——”
第二声敲击让卫兵的剑刃开裂。
镜子碎片里映出纺纱厂里佝偻的背脊,育婴堂角落的小小骸骨。
"咚!"
第三声响起时,城墙上的艾拉再次吹响骨笛,贵族们发现自己的嘴巴竟难以发出声音。
“巫术......”一个僵硬的声音嘶哑道。
“不是呢,”藏在人群中的老雷琳掀开兜帽,露出花白的发丝,“只是用了些针对你们的药草。”
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下,城门被踢开了。
无数个手持武器的身影涌入,将广场包围,领头的正是那个名为伊娃的女人。
毫无疑问,此刻占领王城的,便是国王清剿多日的起义军。
“既然都到齐了,”广场中央的维奥莱特拍了拍手,愉快地说,“接下来,请听属于我们的‘终极谜题’——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清晰地落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你们封上我的嘴巴,但夺不走心底的声音;
你们烧毁我的书本,但文字在灰烬中重生;
你们夺走我的名字,但千万滴鲜血正在呼喊......”
无数个镜面传递出她的声音,从广场,到城内,再到城墙外的土地。
“——我们是谁?”
街上的老妇人开始啜泣,河边的洗衣妇放下木桶,路边的少女凝神细听,修道院的修女们举起烛台,如血般的蜡泪滴在经文上。
早已烙刻在她们心中的答案,此刻像火焰般灼烧起来,在心野间蔓延,最终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呼喊——
“是我!”
怀抱着女童的母亲颤抖着流泪。
仿佛堤坝决口,声浪瞬间爆发。
“是我!”
“是我母亲!”
“是我们!”
“咔嚓”一声,最后一处铁链在无尽的声浪中断裂。
声浪掀翻王座的瞬间,维奥莱特接住空中飘落的一块宝石碎片,里面映出的不再是自己的倒影,而是无数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活着的、死去的、尚未诞生的,正在对她微笑。
(六)
女孩的靴子叩击着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回声里似乎仍能听见旧日王宫的叹息。
她仰头望着这座曾是王室刑场的建筑——如今头顶悬挂的不再是铁链与绞架,而是成千上万片玻璃棱镜。
“你就是新来的议员助理吗?”
建筑的大门打开,走出一个女人。
“是,这是我的推荐信!”女孩快速递出手中的信笺。
女人笑着接过,将信封凑近鼻尖闻了闻,愉快地笑了。
“哈——老雷琳的药水味,这是用蛇液写的吧。”
女孩点点头,随即涨红了脸:“我......我叫多萝西!”
“你好,多萝西,”女人将信封收好,向多萝西伸出手,“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艾拉,之后由我带你熟悉事务。”
她领着多萝西穿过议会厅的长廊。
初来乍到的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设计。这条长廊的墙并非简单的石砌,每一面墙上都钉满铜镜,镜面用不同笔迹刻着各样的问题,底下接着形形色色的解答。
——是女儿也是母亲,是伤口也是刀刃,是问题也是答案。
“这是千镜廊,也是第一个由女性设计的谜语体系。”看出多萝西的好奇,艾拉微笑着解释道,话语间充满骄傲。
她们停在长廊尽头一面斑驳的旧镜子前,上面刻着议会创始者最初写下的的谜题,下方是层层叠叠的后续回答。
最新的刻痕还闪着灿金色的光芒——
“我们是过去的幽灵,也是未来的晨曦。”
是此刻看到这段话的,每一个不肯低头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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