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真年轻人,气性大些也无妨。
栗婷特别包容地揣起自己的手,不再控制王北跃半分。
踏在废墟里的她,很像传说里一种只在地狱绽放的花朵,汲取亡者肥沃的养分,供于自己生长。强大又狠心。
嗯……或者说,是机动队全员。又或者说,栗婷算得上是异类。
她不是花朵,该是废墟荆棘。
这部分人在机动队的比例,那简直就跟目前有些吃饱了虫没事干专家提出的“人类倒退百年回归旧时代”计划的实施率一样微乎其微。
氧气稀薄,渲染出的色彩都带着些扭曲,朦朦胧胧的天际缝隙破开一条裂缝,照入一些些光。
雨,依旧在下,大概再过个两杯茶凉透的时间,就要到早上王北跃再度上班的点。如果按旧时代时间来算,那是早上五点钟。
新时代的时间流速与旧时代不同,也没人费心费力地制作时钟此类东西。
一般不同的人有各自的一套记时方式。王北跃是靠几杯热茶完全凉透的数目。
“别生气,我是来配合你查案的。”
“?”王北跃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失态,冲她甩了脸色。
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听到了栗婷的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一案件的最大嫌疑人配合此案的刑警官查案?”着重咬字,又强调了次“最大嫌疑人”这几个字。
“对。”栗婷依旧没在意,略微无奈,表情实在无懈可击。
可王北跃坚信,对方绝对不可能如此单纯。
曾经有一帮引发暴乱的钳骨缠,刑警局有幸逮住其中一个受伤被团队抛弃的成员。此时栗婷的无懈可击,比起审问那个成员还棘手万分,有幸作为当时笔录员旁听过审问的王北跃觉得。
因为她的无懈可击,根本看不出丝毫起伏,说出“配合”时平淡得似乎栗婷是王北跃刑警局里的同事一般。
“好吧。”王北跃只得妥协,“那拜托你。”但不妨碍她多嘴挖苦一句。
栗婷颔首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往前走,挺立的背脊如同笔杆,与周围杂乱低矮的废墟格格不入,“走吧,跟上我。”
略带命令的句式,可这次王北跃没反感,而是乖乖应声跟上栗婷。
莫名不知道缘由的。
她开始好奇了,关于五十年前的案子,关于栗婷,以及报告中死亡的男友舒若晨。
舒若晨,新时代前十大新锐科学家之一。铺天盖地的新闻里,都述说着他宣告死亡的那晚,时代的悲痛。
虽然王北跃从未见过他,但每逢他的忌日身边的长辈总会迫令年幼的她一同哀悼。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能接到舒若晨的死亡悬案,这算不算是光宗耀祖呢?略带低级趣味的想道。
“在笑什么?”
“啊。没什么。”掩了掩嘴,立马恢复正经严肃的样。
好在栗婷并没过多询问,回头继续往前。
仿佛永无止境的前方,令王北跃怀疑她们是不是已经走出了居住区界外。
天际处的裂缝不知不觉成了一条飘带,扩充的区域光芒却幽暗了些,足以映出滔滔不绝的大雨,两柄撑开的大伞,一黑一白、一前一后。
失落的城邦忽然响起孩子童真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一丝丝细流慢慢汇聚成一股蕴含朝气的力量。
学校开学了,王北跃心说。
在阵雨二居住区,有一所经机动队认证过的学校——阵雨二学。
里面每届最优秀的毕业生都将直接进入机动队备选队伍中,若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训练与考核,就可以被收编为实习队员。
对于所有普通人的家庭,这就是唯一改变命运、跻身上层的机会。
于是每逢阵雨二学的开学日,不仅能看见本居住区的人类,更能看见许许多多冒着被怪物袭击九死一生来自周围各居住区的人类。很是热闹。
如果没记错资料……王北跃看了眼前方的栗婷,她和舒若晨都是阵雨二学的学生。
栗婷就是这样进入机动队的吧?
叽叽喳喳的人声鼎沸,王北跃平时见惯了刑警局里的死气沉沉,很难想象到原来浑浑噩噩的阵雨二居住区,它的某处也会存在如此热闹鲜活的一幕。
“你带我来这里?”稍稍不解地问栗婷。
“不是。”栗婷的答复很快,“这是意外。”
“……”我只是关心下配合伙伴而已,默念道,安抚自己。
王北跃走上前与她并肩,微微侧头瞥向栗婷问,“你……怀念这里吗?”
栗婷无懈可击的面容上流露出一抹难以分辨的淡笑,“怀念?”
停下脚步,望进层层围墙中圈起的学校,神情稀疏寻常。
“这里的家长,每个都殷切地盼望着自己孩子能成为那个最优秀的独一无二。慈爱仁心,被反复高歌颂扬。”
跟随她的目光看去——
校园里,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整理着孩子的背包,饱经风霜的面容怜爱,连皱纹都变软许多,摸摸孩子的脑袋,“走吧。”担忧的愁容,目送孩子走入校园。漫长又黑黢的走廊,一点点吞没孩子短短的影子。
孩子神采奕奕的小模样,精神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信心。
微弱的一声叹息。
“可事实真是如此?”栗婷挑了眉,施加下领域里的压迫。
从容不迫,明知王北跃心知肚明一切。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不管是掩饰还是坦率:不管怎样的担忧,多么的高尚伟大或者不辞辛劳,最关键的还是自己。”王北跃接上。
“孩子,只不过是一件获取跻身上层机会的阶梯。”
“可以有很多,没价值就舍弃。”
“失去唯一价值的孩子们,又会是什么结局呢?”
栗婷全身的落寞,废墟之上的荆棘收起爪牙。
可王北跃觉得,至少她已经足够幸运了。
围墙中的阵雨二学再度热闹,孩子如意获得入学资格的家长们结伴而出,芸芸众生,乍一打眼,还以为个个都是贵妇。
不过佝偻的背和直不起来的灵魂,也实在让他们格外好认。
服帖板正的粗麻外衣掩盖不了他们身上的烙印——属于下水道的臭味和泥垢。
一白发苍苍的妇人殷切地堆起笑容,“真是没想到我家这个还挺有用的,居然能在初选被评为上等。”
俯首、谨小观察着簇拥的贵妇。
“嗯……你家孩子确实不错。”贵妇捏着白色手帕碰碰鼻子,即使她看上去已经非常不适,可还是坚持同妇人说话,“如果这孩子掉下了第一阶段的评级呢?”
妇人笑容一僵,继而迅速反应道:“那大概只能献给阿詹家当料饵了。”
“哎呦,直接就不要了啊?”贵妇夸张地惊叫,她似乎很唾弃这种方式,但又放下心来开始稍稍远离妇人几分。
“我家孩子多,这名额总不能一直让没用的占着。”妇人仿佛无感,木木地赔笑。
“也是哦~”贵妇甩甩手帕,款款离去,绽放美丽笑容朝自己的依附——阿詹家主事,毫不避人,“今天呀有个极不错的孩子,只要毁掉他第一阶段的评级,他就会是我们孩子的绝佳养料了~”
妇人灰溜溜走开,很明显听清了所有话。
“看够了吗?”王北跃打断栗婷的驻足。
收回目光,“从前只是听说,没想到那传说是真的。”没头没脑一句感慨。
“很寻常,你不是阵雨二居住区的原住民,也没受过这番对待,你觉得惊奇很正常。”栗婷说。
新时代下所有满足住人条件的区域被划成居住区,边界由机动队管辖驻守,界外便是无边无际的荒芜地。
早期听说阵雨二居住区的命名由来是因为发现这片区域的始拓者名字里有个“雨”字,再结合这片极端多雨的情况。而命名中的“二”代表了这位始拓者发现的顺序。
王北跃来自阵雨一居住区,在那里,只有十分严苛的刑警局备选学校。
幸好人类对刑警局的热衷度向来都不足机动队的十分之一,所以王北跃很幸运,有个挺和睦的家庭。
“你是这里的原住民吗?”王北跃忽然好奇。
栗婷偏开伞,似有威慑般冷淡地盯着她,“作为处理我案件的刑警,怎么会连我是不是原住民都不知道呢?”
被呛了一嘴的王北跃憋下一肚子气。
行,我待会就去局里,把你的全部资料通通都背下来,自认为超级狠地打算。
路过的学校宣传栏里明晃晃重点标亮了部分专家对于“人类倒退百年回归旧时代”计划的构想。
高度赞扬这是现今最有前瞻性的想法、最能造福当前人类的举措。
“扯淡,这学校八成不行。”王北跃骂道,与栗婷四目相对,“呃……我是说……”
该怎么解释?阵雨二学好歹是她的母校。
“我也觉得。”端着回答。
快步往前。
扑哧。
感受到王北跃的呆滞,栗婷有种恶作剧得逞的趣味。
“什么啊……”啪嗒啪嗒踩着水坑,绕出反应弧的王北跃气恼跳脚,追赶栗婷,“喂!”
灰烬交织的集市,狼藉不堪的大地上摆放一个个粗糙手艺的木笼,那些草啊虫啊关在笼里,等待早已被书写的命运。
王北跃眺望到了个熟人,兴奋地伸手打招呼,像是隐隐有什么较劲的势头,暗戳戳向栗婷炫耀,仿佛在说:你看,我有朋友哦,你这个孤寡百年的老人。
完全没想到,这行为似乎完完整整地虐着栗婷的心。
栗婷觉得好笑,宽容地选择不开口,以免今晚王北跃因愧疚睡不着觉。这人是真有些神经大条。
老板抱着采购的食材对上她笑意的目光,郑重地脱下帽,致礼。
“……天呐!”王北跃被惊讶到,不是老板你……也不用这么给我面子吧?”
随即骄傲地抬起下巴,“哼。”强撑冷静瞥向栗婷。
然后。看见老板径自走向栗婷,再次郑重脱帽致礼……
“不是,老板你……”王北跃完全呆滞。
尽收眼底的栗婷含不住笑容,微微颔首回应老板,边敛起嘴角,偏向另一边微笑。
“你也是常客?”光顾着尴尬的王北跃没注意到栗婷的动作,抓耳挠腮。
“不是。我是闻老板的救命恩人。”隆重介绍。
原来老板姓闻……想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指扣出了块新居住区,啊?是救命恩人啊……
好吧我承认我好像又输了。
就是又被压一头的感受,真是窒息!而且这份窒息居然还是自己掐的自己。
还有老板的身高居然有这么高么?平时忙碌在低矮狭窄的店铺里,真是委屈他了,王北跃分散思绪,努力不沉浸在窒息中。
闻老板:“栗婷姑娘。”一手撑伞、一手提溜食物,拉近距离温和问候。
好像完全被忽视的王北跃想起一句旧时代的至理名言——不被爱的才是小三。
在这段复杂的老板与顾客之间的关系里,她注定没有名分。
雨水哗啦,似乎弱了些势头,分散思绪无果,王北跃“沉痛”地一点点松开伞柄的手,就让这场大雨淋透她,清醒清醒吧。
被栗婷眼疾手快抢先接住倒落的伞,冰冷的手掌握住王北跃温暖多得多的手。
在伞下,栗婷与她对视。“啪嗒”,是后方栗婷的黑伞坠地的声音。
“小心点,别淋雨。”
砰砰。
不知道哪里来的魅力,勾得她心跳砰砰。
慌乱地夺过伞,“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了,怎么可能连这都要你说哦,你真是把我当小孩哈。”
呼呼呼,心跳还是好快。
没管身边老板饶有兴致的注视,捏着伞柄蹦开两步,“哎呦哎呦,好热,真是好热。”
措手不及暴露在雨中的栗婷一脸莫名其妙,动了动冰冷的手指,捞起自己的伞,清理身上落的雨水。
王北跃说完话后,恰逢想到栗婷手掌的温度,尴尬更加窒息她,大姐啊,热什么热啊,人家手那么冷!
急躁跺脚,“不行,不行了,我得回局里打卡了。”
边说边动,无头苍蝇似的吃了几个闭门羹,最后还是闻老板风度翩翩地为她指出集市出口。
闷头鲁莽直冲。
栗婷看着王北跃远去,“是不是都怪你?”
并肩站立的闻老板溢出笑容,“可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说。”
“人家明显,又是一位被你人格魅力欺骗的受害者。”乜了嘴角,轻浮地夹出一张字条,作揖绅士礼。
“最新,消息。”
……
一路冲回刑警局的王北跃靠着墙捂住自己的胸膛,已经分不清此刻剧烈的心跳是为何。
喘着粗气,脑海里全是栗婷的模样。
面容上完美雕塑的五官,坚韧挺拔的单薄身姿,撑住黑伞的纤细手腕……那双眼睛,深渊般的潭水,却装着明亮的善良。
王北跃在面部辨别学科的成绩是满分,王北跃确信判断。
“她说,她要配合我查案……为什么呢?”思维压根不能平静,灌了一大口水入喉。
啊!紧接着被滚烫的热茶灼伤到短暂失语。
含着疼痛的舌头,王北跃起起落落,坐立难安,阵雨嘭嘭敲击窗面,晾晒的湿白布无头随舞。
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温度的余留,那冰到骨子里的残凉久久驻足在她皮肤。
相对掩饰的是,对视时的灵魂颤动。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拿她怎么办呢?
“栗婷。”太有魔力的两个字。
令人生厌的灰暗天际下,王北跃撑开伞,拽低工作帽檐,垂头走入凄凉的雨幕中。
栗婷的目的,接触过才知道。
何况前辈给的截止时间已然向她招手,如果是被刁难了,那她自然要争气许多,足以啪啪打那人的脸。
王北跃铺垫好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不知栗婷要去往的地方,凭着不错的记忆力和一点自信的猜测,远远望见那栋形单影只的楼。
楼前,一把形单影只的黑伞。
“早上好。”伞下露出栗婷的面孔,仿佛早已预料般欢迎她,“王警官。”
“……”王北跃故作高深,缄口不言,跨过栗婷跟前,径自走进楼中,“别套近乎。”
站在客厅里,“这里是案发现场?”
身后栗婷亦趋,收起伞,靠墙。
“来杯热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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