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车队最前方是钱滚滚乘的马车,其后是两辆囚车,最后是朱明聿所在的马车,自前至后都由祈宁县的二十余名衙役把守,赶车守犯。钱静姝见那些山匪虽满身血色,但个个凶神恶煞,担心父亲与阿七的安危,从钱氏镖局中增派了些人手在车队后护送。
朱明聿望着车厢中的女子,银簪挽发,淡淡的黄泥遮掩了白皙的面容,正低头静静看着那玉珠手串,一旁地小狗追风窝在她腿上打鼾。
“我想和你说声抱歉,”他见她陷入了沉思,终于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嗯?”陈阿七疑惑抬头,与他视线对视,此时“朱”在她脑海中不断回响,如今的天家姓,着实令她震惊地回不过神儿,她想过,他可能出身豪门贵族,却不曾想,他不止来自京城,更来自……皇城。
朱明聿见她不知所以,“你给我读《典妻契》那日,求我救苗小银,我不应让你下跪。”他脸上的悔色稍纵即逝。
“你确实不该,”陈阿七笑着回应,言语软糯却有力,“但我也没跪,你最后也还是救了苗小银,我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
“谢谢阿七的宽宏大量,”朱明聿浅浅作揖,笑若清风。
“你家中都是这般吗。”陈阿七不经意地问,揉着腿上的小狗,睡得可真香啊。
她看似不经意,实则在等他的回答,他还要将自己的身份隐瞒多久。
朱明聿闻言笑意退了大半,明知故问道:“哪般?”
“动不动让人下跪呀,”陈阿七并不抬头,淡淡回道。
朱明聿看着她指节泛白的手随着抚揉追风的动作晃呀晃,神色暗淡幽深,不知如何作答,在帝王家行礼下跪比吃饭还要频繁,上位者享受下位者的服从,自己耳濡目染,出了紫禁城,不经意间沾染了这些习性。
这有什么不妥吗……皇城中的人都是这般做的,可若是妥,自己为何要和她抱歉呢?
“嗯。”
陈阿七惊讶地看着他,“大户人家果然规矩真多呀。”
她亮晶晶的眼睛令朱明聿有些失神,他薄唇微启,“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好呀!张大哥给我备匹马!”陈阿七冲车厢外喊道。
朱明聿内心微闪,她,是后悔了吗?要骑马回祈宁县?
陈阿七轻柔的把追风放至一旁,一把伸手掀开竹帘。
“我才不会后悔。”她回头冲他调皮的笑,笑看他被捉弄的神情,转头道:“张大哥,我颠簸的有些晕车,想试着骑马透透风!”
“阿七,你上次赶去救祝大人倒骑得虎虎生威,怎么这时爬都爬不上马。”张冲山牵来一匹个头较矮的温顺马驹,看着她狼狈地连爬带拽的上不去马。
“张大哥,你快别笑话我了,快推我一把……”陈阿七险些被马甩下。
朱明聿无奈地扯了下嘴角,阿七啊阿七,时而神神叨叨,时而固执坚韧,时而古灵精怪,怎么如此鲜活,倒显得自己有些阴暗枯燥。
陈阿七跟在朱明聿的马车后,和张冲山学些御马之术。
“缰绳与马鞭配合可以调整马匹行进的速度,你试着勒紧缰绳,马的速度就会减慢……”
陈阿七喃喃道:“难怪《孔子家语》曾曰‘善御马者,正衔勒,齐辔策,均马力,和马心’”
张冲山见她学的极其认真,忍不住挤眉弄眼揶揄道:“阿七,你不在车厢内和祝大人好好培养感情,祝大人此等样貌,回京后你免不了和其他女人争风吃醋,你模样虽是中等,但不算上乘,何不趁此时把握机会培养感情,这才是女子的正事,怎么出来学起骑马了。”
“张大哥这就不懂了,”陈阿七低头浅笑道:“祝大人腿上重伤未愈,行动不便,车厢内狭小逼仄,共处久了彼此都不自在,极易相看两厌,倒不如给彼此留些独处的空间。”
“妙哉!妙哉!”张冲山若有所思的摸着后脑勺,“难怪我半月多没见我家婆娘,怪想的嘞。”
“阿七,你年纪轻轻,怎么懂那么多驭夫之术?”
听到“驭夫”二字,陈阿七不由得苦笑,也不过多解释,“我没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呀。”
张冲山哈哈地笑了起来,欣慰地说:“你那么聪慧,日后肯定不输祝大人身边的莺莺燕燕,我也放心了。”
陈阿七一脸坏笑,“张大哥,祝九是不是到处留情呢,听你所说怎么我以后竞争不小呢。”
“呸呸呸,”张冲山小声道,“祝大人长着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我在他手下不足一月,也就你敢接近,但他相貌英俊,免不了京城的高门贵女生扑。”
“那还请张大哥多在你家大人面前帮我多多美言。”陈阿七的声音也跟着放低,眼波流转。
“那是必然!”张冲山见状眉飞色舞,“咱们是过命的交情。”
“喏!”陈阿七从怀中掏出三枚银钱,“这个月的月俸张大哥还是亲手交给嫂子。”
“多谢阿七帮我保管,”张冲山接过收到腰间的钱袋中,发出叮铛的金属碰撞声,他脸上浮现悲伤之色,“这袋中的银钱是我那死去的三个弟兄的,你失踪期间祝大人让我帮他们收尸挖坟,妥善安排后事,可……可他们永远回不去了。明明前一日我们还在吃酒,约好给孩子结娃娃亲。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家里那么多张嘴都在张着,才铤而走险做这些打打杀杀、不要命的差事,哄骗家里人日后会飞黄腾达做上大官,可如今客死他乡……等回京,我去所里帮他们领了抚恤,再交给他们亲人手上。”
“可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阿七,到时我就带着几串钱,对他们的八旬老母说‘你儿子死了’吗?”张冲山有些哽咽,“我……实在说不出口……”
“对不起。”陈阿七自知再多的安慰也无济于事。
“都是这群山匪!”张冲山咬牙切齿地望着囚车里的犯人们,“若不是他们,弟兄们也不会死,我手刃他们也难解心头之恨!”
“他们是该死。”陈阿七想起那些被迫害的妇女、孩童。
“等他们供出所有发卖孩童的住处,我一定要将他们五马分车,碎尸万段!”张冲山万分愤慨。
陈阿七不语,细想眼前这群悍匪也不是无脑之辈,竟利用失踪的孩童尚未寻回拖延死期。
“若不是祝大人救我,我怕也要死在他们的箭下。”张冲山转身看向身侧望着山匪的陈阿七,由衷道,“现下祝大人重伤被救回半条命,阿七,那晚祈宁县初林间路初见,你和你师父所说什么‘五人出,半人归’是如何推算出来的?”
“瞎说的,”陈阿七解释道,“我师叔行走江湖数年,靠的就是见富贵之人说些不吉利的话,引起他们的恐慌,再劝其花钱消灾,这是一贯的套路。若日后他们真遇到险境,倒是一语成谶;若是无碍,则说设阵为其消了灾。”
“那日正好撞上你们身穿锦衣,腰间佩剑,快马加鞭赶路,我师叔便又说起了行话,谁知歪打正着……”
张冲山瞪大了眼睛,脸上气的恼色尽显,一时变成了猪肝色,“你们竟……”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缓缓道:“罢了罢了,只怪山匪凶恶,实在怪不道你们身上。阿七,你若是认我这个大哥,便听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
“嗯?”
“以后别再和你师叔学些诅咒人的话,得罪人不说,实在上不了台面,会被夫家厌恶的。”张冲山语重心长,要不是与她缘分不浅,自己早就控制不住上去揍她了,更别说说什么肺腑之言。
“谢过张大哥提醒,阿七谨记在心。”话刚落下,她手下稍微用力勒了缰绳,落后张冲山一个马的身位。
张冲山看她一副后悔不已的表情,想着不打扰她的默默反思,便不再管她。
陈阿七闭眼良久,内心却一片清明。
良久,她缓缓睁眼凝视着祝九的车厢,那些山匪虽然凶悍,但她与他都知道,他们绝不会是在鬼刹庙埋伏锦衣卫、训练有素的凶手。
那群黑衣人意欲何为?
放火杀死李文农的到底是谁?
皇上为何抓住钱滚滚不放?
此案存疑,但陈阿七无暇顾及,因为她就要入皇城了。
去年师父失踪,只留下“百具清流尸”的只言片语;在祈宁县又听闻钱滚滚提到《清流名录》,清流是无数文人入仕的道心,她便坚信师父离开的那些年,曾入仕为官,师父的失踪可能和京城,甚至是朝廷,有着必然的联系。
从那一刻,她便想着一朝入京城,甚至,入皇城。
祝九身为陛下亲卫,是她所能利用的最佳选择。
所以陈阿七在他高烧不退时贴身照顾,在他重伤将死时奋力相救,在他苦恼无解时以身入局缴获山匪,初遇时的怪诞、相救时的温柔、救人时的坚韧,甚至他救自己时,那个飞身入怀紧贴着的拥抱,都是她的计划。
她步步为营,就是为了今日,他带自己走。
可是,祝九不信她。
陈阿七也分不清他对自己有几分欢喜,他会内心挣扎最终还是决定带她走,却不愿意告诉她他的一切。
事到如今,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出“你家中都是这般吗”,看似无意,实则试探性地引导他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的回避告诉她,他不信她。
他身份的神秘虽然日后会招致无数的危险,但经过小殊暗示,“祝九”应是“朱九”。
他,应是朱家第九子。
她来不及翻阅书文查看他的名字,也不好向张大哥打探当朝九皇子的名讳,但她确信,自己会一步步的,让他亲口告诉自己他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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