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穿林神情一震:“你说什么?你是刘妈?”
他记得,那是母亲的陪嫁嬷嬷。
哑婆明明是前几年才到府上的,她脸上受了伤,看不清原先的长相,丝毫不见从前刘妈的模样。
那婆子缓缓道:“你爹死了,你娘去世了,有些事早就无所凭据了,我原本准备把这一切都烂到肚子里,帮小姐照顾好你们兄妹三人,可是今天过路之人尚且要给两个小小姐鸣不平,我也不愿再装聋作哑了。”
月落和乌啼两姐妹瞪大了眼睛,她们出生后就没见过娘,也不认识刘妈。
可是自从哑婆来了府上,对大家都很好。
那婆子看了看拿剑的许不隐,还有舒灵越、薛如磋三人:“几位少侠,方才屋中发生的事情我不知,我亦不知你们有何恩怨。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日子可能也快到了,今天只是斗胆说几句心里话。”
舒灵越颔首:“我们三人今日上门做客,没想贵府的规矩上得是全武行,我们此举也是为求自保不得已为之,您但说无妨。”
那婆子浑浊的眸子直视着莫穿林的眼睛:“人人都知道你爹是莫大财主,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其实你爹的钱和生意,都是从你外公那继承来的。你外公从长福县的一介行脚商,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终于在姑苏城里置下了偌大的家业。你外公只有你娘这一个独女,她性格温柔长相柔美,当年求娶之人踏破了你外公家的门槛,可你娘偏偏喜欢上了你爹这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你外公本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天下哪有拗得过子女的父母,你娘带着丰厚的嫁妆嫁给了他。你外公去世的早,他留下的生意后来都交给你爹打理,后来才有了这莫大财主。
其实从前你父母刚成亲的时候也过了一阵好日子,可自从你爹不知怎么的痴迷上了学武,这一切都变了,他为了学武招徕了一帮高手养在家中,也不出门打理生意了,成日在家中闭门练功。这些所谓高手不乏有真本事的,但是骗子也不少,在家中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把整个家弄得一团糟。偏偏你爹不是个练功的材料,他历来心胸狭窄,学武不成,外人面前他还是那个时时施粥做好事的大善人,可私底下,无人知晓之时他却在房中打骂你娘来泄愤。”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眶红了红。
“他阴晴不定,时常用鞭子狠狠抽你娘,第二日又低头求和下跪自悔,过几日烦闷之后又打骂她。有些伤口太深用最贵最好的祛疤伤药都无济于事。最可笑的是,他从不承认是自己的天分不够不适合学武,只认为是身边的侠客们武功不高,不能教会他功夫。”
莫传林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他对父亲痴迷学武之事印象十分深刻,可是对刘妈所说的,他娘所受的苦却一无所知。
听到这里的舒灵越却冷笑一声。痴迷武学是什么免死金牌,人只要一染上这个,便可以忘记自己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
许不隐听见那声冷笑,发觉舒灵越的脸色变得有些冷硬,他看了她半晌她全然未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出神。
刘妈接着道:“有一日一位名叫祁山剑客的高手路过,你父亲招徕的三教九流那么多高手都不及他的武功高。他便一心想要祁山剑客教他武功,那剑客却痴得很,说自己武功不济,他刚刚在天山比武中输给了一名姓霍的剑客,不配为人师。”
天山比武,这是自从天山派成立以来的传统,历年获胜的人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薛如磋所料不错的话,这位姓霍的剑客,应该就是当年还没成名的霍剑神了,天山比武他一剑胜过天下英豪的事迹他也听过。可是这祁山剑客是谁,如今江湖上竟然没有听过此人?
许不隐眸中也闪过了些惊异。
“就是那一日,你娘亲自下厨做了些吃食送去给他们,下台阶的时候却不小心踏空,那祁山剑客顺手扶了你母亲一把。你爹在旁见了,当晚回去就把你娘打了个半死,说你娘不守妇道勾引男人。那日你娘的身上,后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
那时候她心疼得一边流泪一边劝说小姐,这地方不能待了,不若带着小少爷逃吧,小姐却怎么也不肯走。
莫穿林对此毫不知情,他从小就崇拜自己的父亲,印象中的父亲笑声爽朗,时常在地上扮做大马让幼时的他骑着走,娘亲温柔瘦弱,有时候眼眶会红红的,却从不曾对他说过半句爹的不是。
“不仅如此,你爹据此便认为那祁山剑客对你娘有所不同,他力劝祁山剑客在府上多留几日,暗中打得却是别的主意。过了几日便是元宵节,他在府上摆了一桌宴席,暗中却命人给那祁山剑客得酒里下了药。”那婆子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绝望,“那畜生,下的是催情之药,他竟打着让自己的夫人去使美人计的主意!他将你娘外衣扯去,也推进了那个房间,让你娘一定要设法说服祁山剑客教他武功。
你爹爱设些机关暗器,那间房一经关闭,在里面无论如何不能打开。那祁山剑客是个真君子,察觉自己中了毒,又看见房间中衣着清凉默默垂泪的你娘,如何不懂。他破窗破门而不得,整整一夜也没有对你娘做出轻薄之举,而是以剑划伤自己左手保持清醒。他看见你娘手臂上露出的伤疤,发觉你爹的暴行,甚至提出次日要带她一起走,你娘舍不得你,没有答应。第二日你爹命人去开锁,先发制人说祁山剑客勾引自己夫人,若是不留下教他武功便将此事宣扬得江湖人尽皆知,让祁山剑客名誉扫地,自此难以在江湖立足。那剑客不愿受此威胁、气愤而走,府上的高手没人拦得住他。
你爹个性乖戾,心中不忿,又是一阵打骂,骂你娘没用,这样都没有留下那剑客。过了阵子大夫查出你娘已经怀有了身孕,他便觉得那一定是祁山剑客的孩子,你娘怎么解释他都不信。他几次逼着你娘喝下落子汤,你娘宁死不肯,后来索性连他送来的吃食都不肯动了,怕伤害她腹中的孩儿。
就这么拖着,拖到了你娘生产你两个妹妹的时候,早产加上难产,你爹却不愿去请最好的稳婆与大夫,还封闭大门,不让我们偷偷出去。所以是我并几个生产过的婆子在旁大着胆子帮你娘接生,可是你娘的身体羸弱,生产两个孩儿又实在不容易,鲜血流了一地。见情况实在危急,我去求你爹,给他磕头,求他看在少年夫妻的情分、看在你外公留下的生意钱财的份上,救救她,我的额头都磕出了血,你爹最终松了口,可是太晚了,你娘拼尽最后一口力气留下了这一对孩儿,血根本就止不住了,她临死前只留下两个心愿,一是不愿葬在姑苏想回长福,二是求你爹好好照顾三个孩子。你爹见你娘去世之后,痛心疾首却迁怒于他人,将我、还有在你娘身边伺候的一众丫鬟婆子通通打了板子赶出了家门,说是刁奴误主,接生不当害死了夫人。”
“我年纪大了,那顿板子打得太重,再加上救治不及时我腿脚都不利索了,你爹不许我再上门,小姐去世后我对姑苏也无留恋,便带着一些体己钱回了长福县。这么些年过去,长福老家中早已没有人了,我平日里靠做些针线过活,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日我送绣品回来发现家中起火,我便赶紧进门救火,却因腿脚不便摔了一跤,房子被烧了一大半,脸被烧成了如今这样。没过两年,我竟在长福街头见到了你爹带着你们一家子迁居而来。我如今的样子,你爹早已不认得。
“那时我才辗转打听到,或许是报应吧,你娘去世没多久,你爹的身体也一天一天不好了,人之将死,他竟然想起了你娘,可能是回想起了当年富家小姐你娘不顾阻拦一定要嫁给一个穷书生的过往。”
刘妈嘴角牵起一个讽刺的笑,她受伤的脸庞笑起来时说不出诡异。
“他说姑苏城是个伤心地,又想起你娘的遗愿要葬在这长福县,为表深情,就将你娘的坟迁了回来,带你们回来建了这座愁眠居。不再一心学武,遣散家仆,怀念你娘起来。真是令人恶心。”
“我伤了脸之后,样子可怖,眼神也变差了些,能接的绣活生意也越来越少了。我便时常在菜场捡拾些烂菜叶,几年前那天有几个年轻力壮年轻人故意撞倒我取乐,恰好被两个小姐出门买菜遇见,出手相救。小小姐长得和你娘幼时差不多,我一眼便认出来了,她二人和你娘一样心善,见我可怜还将我带了回来求关管事让我留在府上,谋个差事。”
月落和乌啼姐妹听到这里,回想起自己救下被人取闹的哑婆时,她见到她们两人就流下了泪来,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不是因为委屈难过,而是因为想起了她们的娘亲。
“来此地之后,我见你们兄妹三人互相扶持,关管事忠心耿耿还武功高强,所以我决心不告诉你们有关你爹娘的过往,不再开口。可是你这一两年间却越来越像你爹,你的两个妹妹变得越来越像你娘。”后面的话刘妈没有说下去,反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将自己压在胸口的话说出来后,压抑许久的咳嗽也随之被放开了。
莫穿林听完刘妈的话,久久沉默,他不愿相信:“不,我不认识你,你凭什么污蔑我爹。”
刘妈佝偻着身子咳嗽了两声:“少爷,你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出生时后腰就有一块青色的胎记,自小又就不习惯旁人伺候你洗澡,是以鲜有人知。你五岁的时候,那时候小姐还在,你们一家还住在姑苏城里,为了追一只白猫儿,头磕在了一块石头上,伤口就在眉间,不过小儿的伤愈合的快,如今唯有仔细看才能瞧见。那天你吓坏了,还是我抱着你回来寻的大夫……”
莫穿林痛苦道:“别说了。”
莫穿林想不到自己从小崇拜的父亲,竟然是这样的人。
他竟然还为了这样的爹,心中暗暗恨着自己的娘,觉得娘对不起他,还一心要学武忽略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亲妹妹。
他好像真的错了。
刘妈停下了咳嗽,轻轻道:“少爷,若是你见到了那祁山剑客,便可知道我所言非虚。”
薛如磋适时开口:“那祁山剑客叫什么名字?”
刘妈不会忘记:“他叫尹寒松。”
“尹寒松?”薛如磋竟然没听过此人的名号,祁山剑客这等几十年前的江湖名号他没听过便罢了,按照这刘妈的说法,此人纵使输给霍剑神,但能参加天山比武,武功必定高强,如今怎么会在江湖中寂寂无名。
薛如磋还问了句什么,许不隐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薛如磋等人声音好像霎时间离他很远。
他一阵眩晕,人已经失去了平衡。
手中的剑却没有落地,被人稳稳接住,有个并不宽厚的肩膀并一双柔软的手臂过来牢牢撑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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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不隐:我晕倒了却没摔在地上,这是什么稳稳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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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祁山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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