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猡,猪猡。”
“起来,起来。”
“这是你们睡觉的地方吗?”
民国一九三四年春,庐州火车站的站台上。
巡警小赵厌倦的看着像蝗虫一样躺满了站台的破烂夹袄们,有些困倦的仰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用手揩了揩自己的眼角。
听见这刺耳的骂声,地上的那些夹袄们缓慢的蠕动了起来。
如今太阳初升,春寒料峭,他们身上大多都还套着穿了一个冬天的棉袄,上面打着各色的补丁,但依旧有黑色板结成块的棉花偷偷的漏了出来,在寒风中瑟瑟的颤抖着。
看见眼前这乱糟糟的场面,小赵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以前他才懒的管这种闲事,只要舒舒服服的往值班室里一坐,就领了一天的薪水。
“今天可是有大人物要过来。”远房表叔火车站赵襄理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想到这,小赵顿时醒了醒神,他将挂在腰间带着些许锈迹的铁质警棍取下来掂在了手里,左右晃了晃。
钉着几个铜钉的鞋跟在灰白的水泥地面上踩的咔咔作响,他走上前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力的挥舞了起来。
“猪猡,起来,起来。”
随着空中铁棍飞舞的破空声和小赵的吆喝声。
站台上的夹袄们像怀里滚进去了一块热碳一样,瞬间惊跳了起来,瑟缩的看着面前穿着黑色警服的小赵。
然而预想的警棍却没有落到他们的身上,小赵只是装模作样的在空气中挥舞了几下。看见他们惶惶然的爬了起来,敏捷的躲到了远处的墙根那,便停下了手中挥舞着的铁棍。
向那些人投去了恶狠狠的警告目光后,小赵满意的看了看现在空荡荡的站台,慢慢地踱到了那间狭小的值班室里。
他自诩是个机灵人,所以总是追求事半功倍。
比如刚刚,他虽然大可以打几个穷鬼杀鸡儆猴,将这群人赶出站台。
毕竟这群破烂夹袄们兜里比脸还干净,连火车站外边旅社里一张破烂大通铺都买不起,只能半夜偷偷溜进来躺在好歹有两面墙的站台上。
即使被打了也不敢找小赵的麻烦。
但万一里面有个愣头青呢,小赵才懒得给自己找事。
“咔咔”
值班室的小窗户被人有节奏的敲响了,小赵不耐烦的望了过去,看见来人身上穿着棉长袍时,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等到一只细长的三猫牌香烟被递进来后,他的嘴角甚至微微的提了两度。
“什么事?”有些贪婪的吸了两口,看见眼前弥漫上了浅白色的烟雾,小赵才懒懒开口。
“小哥,前天的那班去沪市的火车什么时候到啊?这都晚点两天了。”
棉长袍的脸上挂着有些焦急的笑意,如今的火车晚点是常态,但晚点两天的却也少见。
他也不愿意过来看小赵的脸色,实在是火车站旁的旅馆贵的要死,一张满是跳蚤和臭虫的大通铺也要上二十几个铜子,更不用提那些好一点的单间了。
柴桂米贵,再住下去几天,他也要睡到这站台上了。
小赵的眼神滑到他皱成一团的下摆上,眼尖的看见了几个不引人注意的补丁,他笑了笑。
“等着吧,算你们运气好,本来那班车不发了的,但因为有大人物要坐,所以最后还是发了。”
“今天肯定能走。”
棉长袍的脸上顿时亮堂了起来,旁边探头探脑的人们也四散开来收拾起了行李。
火车站瞬间变得闹哄哄的,无数的旅客钻了进来,期待的看向底下那空荡荡的铁轨。
这趟晚点的火车是开往如今的东亚第一大都市-沪市。
所以这程的火车票总是最紧俏的,售票员恨不得每个缝隙里都挤满了人。
沪市既繁且华,是如今远东最大的金融中心,每天都有无数的异乡人一头扎进了这名利场中。
不同的是有人雄心壮志,准备乘风而起,搏一个锦绣前程,有人则是为了多挣几天嚼谷,埋头苦干。
“大人物究竟什么时候到呢?”
看着值班室上的挂钟,时针才刚刚指向了六点,小赵有些焦急又期待的望着外边的月台。
“火车已经到了!”
消息像旋风一样随着电话铃声和听差的通报传遍了合州天元大酒店顶楼套房。
套房里的七、八名佣人顿时忙碌起来。
软绵绵暖呼呼的欧式大床上,苏令徽睡的黑甜。
她拥着被子被女仆阿春唤了几声,却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嘟囔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呓语后又翻身睡去。
阿春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蜷成一团的小姑娘,放过了她,开始利落地收拾起了东西。
苏大太太身边的叶妈过来看了一眼,将软成一团的苏令徽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胖乎乎的身上。又让阿春打来了一盆温水,拧了一把热热的毛巾,细细擦拭着怀中小姑娘白皙柔软的小脸,怜爱的看着上面慢慢洇出浅浅的粉红。
苏令徽前几日才刚过了十四岁生日,镶着蕾丝花边的长棉睡衣下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少女青涩玲珑的曲线,但眉宇间还带着孩童一般的天真。
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叶妈也总觉得她还是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
困倦的苏令徽渐渐清醒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呆呆的睁开了眼睛,望着叶妈,神色还是有些懵懵的。
“叶妈妈。”她软绵绵的喊着。
“唉,姑娘,快起床啦。”
叶妈含笑应了一声,伸手拿过旁边的象牙梳子将她睡的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梳理一下。感受到发间传来的轻微拉扯,苏令徽的一双杏眼逐渐清亮了起来。
她侧头闻了闻叶妈身上清苦的艾草气息,懒洋洋的在她的怀里磨蹭了一下脸颊,然后乖乖的爬了起来,下床汲上缎子绣花拖鞋,走进盥洗室开始洗漱。
“叶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床啊?”
“咱们换火车了,换成今早六点多的火车了。”
叶妈一边和阿春一起快手快脚的收拾着东西,一边答道。
“嗳,今天不是只有中午的一班火车吗?”
苏令徽有些惊讶的从盥洗室里探出头来,好奇的问道。
她和父母从洛州家中坐火车前去沪市参加堂姐苏念湘的婚礼,需要在合州进行中转。昨天下午到了合州后,父亲的朋友郝先生来给他们接风,并安排她们到合州最好的天元大酒店里住上一晚。
“听说是前天一直晚到今天的一趟火车。”
“啊,火车竟然晚了这么长时间。”
苏令徽顿时瞪圆了眼睛,她自幼生活在洛州,很少出远门,此刻看什么都很是新鲜。
“那我们要收拾快一点了。”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腕上的白金坤表。
“已经六点四十分了!”
“也没那么急。”叶妈看着她毛毛糙糙的洗漱,摇摇头肯定的说道。
“老爷早就交代好了,咱们不到,火车不会发车的。”
苏令徽却没有放慢手中的动作,她一边将阿春打好的洗面水往脸上扑,一边蹙起了眉头。
“早一点总比晚一点好。”火车上又不是只坐他们一家人。
“阿春,不要把书压在最下面。”
她转头又看见阿春正在将桌子上的书放到箱子里,便殷殷交代道。
“等下到车上我要看的。”
阿春明白的点了点头。
叶妈将一件蕾丝圆领衬衫,条纹长裙和白色筒袜铺放在床上,看见枕头旁那本厚厚的英文书上标记的花红柳绿的记号便皱了皱眉头。
“小孩子,看书像吃书,一点也不爱惜。”
她知道刚过完生日的苏令徽不愿意别人说她还小,就很大声地念叨了一句。
还在盥洗室的苏令徽哼着沪市传来的流行歌假装没听见。
叶妈不识得几个大字,因此对所有带字的纸张都抱有一种虔诚的尊敬,平日里撕一张黄历都要小心翼翼。
因此对于苏令徽坐也看书,躺也看书,站也看书的行为很是看不过眼。尤其苏令徽看过的书不是毛了边,就是卷了页,有时还撕的乱七八糟贴到自己的笔记上。
她和苏大太太念叨苏令徽,苏令徽反而振振有词。
“我这才是把书读好了呢,都吃到肚子里面了。”她一边说着俏皮话,一边将圆圆的杏眼眯成一条缝,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像一只吃饱了的猫咪一样冲着两人笑。
逗的叶妈和苏大太太都笑了起来。
不一会,苏令徽就换好了衣服,阿春又将她按在镜子前,细细的给她抹上面霜,将绿松石发带绑在花苞头上,叶妈则拿过来一双白色低跟小羊皮鞋让她穿上。
仔细端详了一下漂漂亮亮,青春洋溢的小姑娘,叶妈满意的点了点头,放开了她。
苏令徽蹬蹬蹬的向楼下跑去。
楼下的客厅里,面容白皙脸颊带笑的苏大太太正指挥着男仆阿泰收拾着行李。
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带着一种温润如水的气息,穿着墨绿色竹纹宽幅旗袍,颈间点缀着几串圆润饱满的珍珠。看见女儿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顿时嗔怪的瞧了她一眼。
而苏令徽的父亲苏大老爷穿着银灰色的西装三件套,斜靠在电话机旁的沙发上。
他面白无须,神情严肃,正细细端详着刚刚送过来的信件和报纸,旁边的小圆桌上还放着三明治和咖啡,听见苏令徽蹦蹦跳跳的从楼上下来的声音,也威严的投过去了一眼。
看见父亲也在,苏令徽连忙压住飞扬的裙摆,放轻脚步,做出一副乖乖的淑女模样,上前和父亲垂头行个礼。然后才转到母亲苏大太太身后,亦步亦趋的像只小鸭子一样跟着母亲转悠。
苏大太太挥了挥手,打发她去餐桌前赶紧吃饭,又让女仆给她端上了一盏糖炖燕窝。
“唉”
闻见这熟悉的味道,苏令徽无奈的叹了口气,皱了皱挺翘的小鼻子。
“离家千里,竟然还能看到你。”
她低头小声的对着面前的白瓷小盏抱怨了一句,仰头将那盏带着丝丝甜腥气的燕窝一口饮下。
因她曾早产了两周,苏大太太养她养的很是精细。每月都要请洛州正意堂的名医过来把一次脉,春夏秋冬每日都要吃一盏补品,连这次出行也没落下。
不过,苏大太太的心思并没有白费,如今十四岁的苏令徽体态修长,面色红润,一双杏眼大而有神,顾盼生辉,及腰长发乌黑发亮,元气十足。
整天精力旺盛的招猫逗狗,让苏大太太频频扶额。
待苏令徽大口大口的吃完早饭,门口已经摞好大大小小十几个行李箱,苏大太太正带着叶妈和男仆们清点着。
电话铃声响起,保镖高飞过来通报,昨晚宴客接风的郝先生得知苏家要走又要过来送行。
“火车已经到了。”
苏大太太细长的眉头蹙了起来,不赞成的看向丈夫。她知道郝先生如此殷勤的原因,不过是为了丈夫手中的各类项目。
但她更知道丈夫心中已经有了属意的人选,便不愿意丈夫再与郝先生过多接触,徒生是非。
“没事,都是朋友之间情谊嘛。”
苏大老爷摆了摆手,他看了看昨晚郝先生送过来的两箱程仪,慢条斯理的喝了口咖啡,又坐回去看报纸。
“郝兄是个细心的人。”
苏大太太垂下眼,遮住了眼中的深色,不再做声了。
来看看民国高能量少女的日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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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晚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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