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梦想的破碎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檀木香和冰冷的审视目光。走廊里依旧忙碌,但那些嘈杂的人声、电话铃声,此刻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抱着那摞仿佛有千斤重的文件夹,脚步虚浮地跟在另外两个实习生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滚烫的针尖。

“毛手毛脚”……“没有容身之地”……

周涛平静无波的声音和那支酒红色钢笔冰冷的反光,在脑海里反复切割。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新的、尖锐的羞耻感,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皮肤上,扎在心上。脸上火烧火燎的热度还没褪去,手心却一片冰凉黏腻。

张制片——那位干练的灰色套裙女士——正站在不远处的一个开放式工区旁,对着一个年轻编导语速飞快地交代着什么。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我们三个木头似的杵在周涛办公室门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结束了和编导的对话,朝我们招了招手。

“这边。”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效率感。

我们像三只被驱赶的鹌鹑,挪了过去。

“我叫张莉,是周主任组的制片人之一,也是你们这段时间的直接负责人。”张莉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三个,语速很快,“新闻中心节奏快,规矩多。周主任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我不重复。记住一点:在这里,犯错可以,但重复犯错不可原谅。你们的每一次失误,浪费的都是整个团队的时间,影响的是节目的质量和时效。”

她语速极快,话语像冰冷的子弹,一颗颗射出来,不容你有任何喘息和思考的余地。

“你们三个,暂时负责基础素材的筛选和整理。所有外拍组、记者站回传的原始素材,会汇总到这个共享硬盘。”她指向工区边缘一排嗡嗡作响的黑色机柜,“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素材按时间、地点、事件类型初步分类,标记关键信息点,剔除明显无效或重复的片段。这是最基础也最繁琐的工作,但也是了解新闻现场、培养新闻敏感性的第一步。明白吗?”

“明白。”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声音干涩。

“很好。”张莉点点头,指向角落里三台并排的电脑,“那是你们的工位。系统账号密码在桌面的便签上。共享硬盘路径是……”她报出一串复杂的英文和数字组合,“今天下班前,把昨天‘城市交通晚高峰’专题的所有原始素材整理完毕,生成初步的分类目录和关键帧截图报告。有问题吗?”

“没……没有。”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和压力。

“那好,开始吧。”张莉不再看我们,转身走向另一个正在激烈讨论的策划小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我们三个默默走到那三台冰冷的电脑前。崭新的显示器,黑色的键盘鼠标,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电子设备运行产生的微弱热量和臭氧的味道。隔壁工位上,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对着电话语速极快地争论着什么,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屏幕上。斜对面,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对着密密麻麻的Excel表格,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眉头紧锁。整个工区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巨大蜂巢,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空气中绷着一种无形的、名为“deadline”的弦。

压抑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胸口……令人窒息。

我拉开椅子坐下,冰凉的椅面透过薄薄的夏装传来寒意。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脸上。输入账号密码,桌面弹出。找到张莉说的共享硬盘路径,点开。

瞬间,一个庞大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文件夹树状图弹了出来。无数以日期、地点、事件命名的子文件夹层层叠叠,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丛林。随意点开一个名为“0605_地铁故障_西直门站”的文件夹,里面是十几个小时长、分辨率参差不齐的原始视频文件,文件名混乱不堪。

这就是我的“战场”?最基础的工作?要把这片混乱的丛林梳理出清晰的脉络?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烦乱和依旧隐隐作痛的羞耻感。点开第一个视频文件。画面晃动剧烈,噪点很大,是手机拍摄的。镜头扫过拥挤不堪的地铁站台,人声鼎沸,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和乘客焦躁的抱怨声。一个穿着地铁制服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在解释着什么,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我需要标记关键信息:时间、地点、事件核心(故障原因?)、画面中的关键人物(发言人?)、关键冲突点(乘客情绪?)……还要判断哪些片段是重复的、无效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晃动的画面、嘈杂的声音、混乱的信息,像无数细小的蚊虫,嗡嗡地钻进我的大脑,啃噬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专注力。眼睛开始发酸发胀,盯着屏幕久了,视线有些模糊。旁边工位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斜对面的女孩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更要命的是,胃里开始隐隐作痛。早上因为紧张,只胡乱塞了几口面包,此刻在巨大的压力和混乱信息的冲击下,那点可怜的食物早已消耗殆尽,胃袋空荡荡地抽搐着。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拖动进度条,试图在一片混乱中找到有价值的片段。一个画面闪过: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妈妈,脸色苍白,眼神无助地挤在人群中,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这应该算一个关键点?标记“母婴困境”。

刚标记完,画面切到一个情绪激动的大叔,正指着工作人员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个冲突更明显?标记“乘客激烈情绪”。

刚标记完这个,又看到一个记者试图采访地铁负责人,但被工作人员粗暴地推开。这算“采访受阻”?

标记,标记,不停地标记。文件夹里十几个视频,每个都长达数小时。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由混乱影像和噪音组成的漩涡,拼命挣扎,却找不到着力点。标记的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杂,根本不成体系。张莉要求的“关键信息点”到底是什么标准?哪些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哪些又是冗余的?

效率低得可怕。一个小时过去了,我才勉强梳理完一个文件夹,标记得乱七八糟。

肩膀僵硬酸痛,脖子也梗得难受。我下意识地抬手,想揉一揉发胀的太阳穴。动作幅度稍微大了一点,手肘“砰”地一声,撞在了旁边那个堆满了各种资料和书籍的隔断挡板上。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工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旁边那个正对着电话咆哮的黑框眼镜男猛地被打断,极其不悦地转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烦躁和毫不掩饰的嫌弃:“看着点!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

又是这个词!

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我的神经末梢。刚刚被周涛刺穿的伤口,瞬间被这个陌生同事毫不留情的斥责再次撕裂、撒盐。脸上刚刚因为专注工作而褪去的血色,“唰”地一下又涌了上来,烧得脸颊滚烫,耳根像是着了火。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个脑袋都埋进那堆冰冷的文件夹里。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是因为屏幕的蓝光,而是因为眼底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滚烫的湿意。

屈辱,巨大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不仅仅是因为被骂,更是因为这个词,精准地戳中了刚刚被周涛钉在耻辱柱上的、那个笨拙不堪的自己。

“对不起……”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黑框眼镜男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没再理会我,转过头继续对着电话吼了起来,仿佛我只是一个制造噪音、妨碍他工作的背景板。

我僵在原地,手指死死抠着键盘的边缘,指尖冰凉。胃部的绞痛似乎更剧烈了,和心口的闷痛交织在一起,翻江倒海。屏幕上那些晃动的、嘈杂的画面,此刻变成了一片扭曲模糊的光影噪音,再也无法进入大脑处理。

“小陈?”旁边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是那个扎马尾、对着Excel表格奋战的女孩。她不知何时停下了敲击,侧过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看着我,“你……还好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怕惊扰了什么。

这丝微弱的善意,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强撑的堤坝。鼻子猛地一酸,汹涌的泪意再也控制不住,直冲眼眶。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我……我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我甚至不敢看那女孩的反应,也顾不上周围可能投来的其他目光,低着头,像逃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工区。

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晃得人眼晕。我凭着本能,朝着记忆里洗手间的方向狂奔。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急促、慌乱,像极了此刻我濒临崩溃的心跳。

终于,冲进女洗手间。反手“砰”地一声用力关上门,巨大的声响在瓷砖墙壁间回荡。世界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顶灯,光洁如镜的白色瓷砖,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廉价香氛混合的刺鼻气味。巨大的、冰冷的镜子,像一面审判之镜,清晰地映照出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头发因为奔跑有些凌乱,精心描画的口红早已斑驳褪色,脸颊是病态的潮红,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但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镜子里那个女孩,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委屈、无措和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哪里还有半分踏入央视大楼时,那点强撑出来的孤注一掷的艳烈?只剩下一个被“毛手毛脚”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无地自容的失败者形象。

刚才走廊里的冲撞,周涛冰冷的审视和擦拭,那句轻飘飘的“毛手毛脚”,张莉公式化的训诫,庞大混乱的素材库,黑框眼镜男嫌恶的斥责……所有的画面、声音、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我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扑到洗手台前,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台面硌得肋骨生疼。双手死死撑住台面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低下头,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白色陶瓷洗手盆里,溅开细小的水花。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胃部的绞痛,带来一阵更深的窒息感。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难?

我那么努力地想靠近她,靠近那个在屏幕上光芒万丈的标杆,靠近那个代表着专业和梦想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收起所有的不安和笨拙,试图表现得像个合格的、配得上这里的人。可现实呢?现实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耳光,狠狠扇在我的脸上。

我这人从小就运气背,走到哪儿都显得格格不入。周涛看我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什么脏东西,就连在茶水间偶遇的同事也跟躲瘟神似的绕着我走。真是邪门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可大家好像早就认定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连呼吸都成了原罪。

心里闷得发慌,那股子委屈劲儿就跟条毒蛇似的,死死缠在胸口上,勒得我连气都喘不匀。胸口空荡荡的,活像是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肉,冷飕飕的风直往里头钻,冻得我手脚发麻。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着,像是在笑话我这副窝囊样儿。

洗手间里安静得让人发慌,只有我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空荡荡的瓷砖墙上撞来撞去。镜子里那个姑娘哭得简直没法看,肩膀抖得像筛糠似的,睫毛膏糊了一脸,活脱脱像幅被大雨浇透的水彩画,整张脸都花得不成样子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老木门,扑面而来的喧嚣让我瞬间回到了熟悉的战场。办公室里记者们扯着嗓子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活像过年放鞭炮。我缩在角落里手忙脚乱地擦着洒了一地的咖啡,那几滴褐色的污渍在新买的白衬衫上格外扎眼。这该死的杯子真会挑时候跟我作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唉,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毛手毛脚的,连个杯子都拿不稳当。

推开公司大门那会儿、我还傻乎乎地做着美梦呢。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连个招呼都不打、直接一盆冷水浇下来、把我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冲得七零八落。这栋楼远看挺唬人的、玻璃外墙亮得晃眼、可谁知道里头藏着这么多弯弯绕绕?刚进去就碰了一鼻子灰、简直像在迷宫里瞎转悠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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