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晃荡着四条人腿,跑了几日几夜,终于在散架之前抵达了易宗。
按照往年惯例,每年雪祭,各路修士都要先到易宗集结一下,一起敬告天地,以求神明庇佑,然后再进城厮杀。
尔北尽是雪山与冰原,地面要么结冻湿滑,要么厚雪难行,也不知易宗宗主是不是脑子冻坏了,竟把集结的地点设在不上不下的半山腰处。
明塘的穿衣风格向来以素净为主,素净到连鞋底都没几圈花纹。走在山路上的时候,鞋底咯吱咯吱直打滑,差点维持不住他给自己树立的冷峻青年形象,心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等他们赶到集结地点的时候,已错过大半段仪式,香炉里的香都焚了半根。
祭台前人头攒动,好在明塘身量高挑,足以看清祭台上的光景。香炉后,其中一个牌位上所写的名号,并非三清、雷祖之类的常见神仙,而是一个明塘不怎么熟悉的名儿:北原圣境月氏琼花君。
明塘脱口道:“琼花君是哪位圣人?”
这话本是在问身边的兰慈靥,但一开口,声音就飘到了前方修士的耳朵里。
前方修士自来熟地接口道:“这位道友是外地赶过来的吧?琼花君是我派多年前飞升的一位宗主。本名月近人,道号江清。”
前方修士转过头,看到明塘五官俊秀,长相非常纯良,又穿着低调的素色袍子,让人觉得十分可亲。一张方脸微微一顿,忍不住主动与明塘攀谈了起来。
“因为尔北常年苦寒,粮食水源统统都缺,所以早些年这里的百姓生存十分艰难,常有人来易宗求助。江清宗主有难必助,每天都穿梭在风雪中为人禳灾,发上与双肩总是落满白雪,大家便称他为琼花君。”
明塘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贵派宗主在行大事前祭拜祖师,倒也正常。”
“其实也不是很正常。”方脸修士想了想,说道。
明塘:“?”
方脸修士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们宗主在干大事前祭拜祖师不正常,而是,啊呀,怎么说呢……我们宗主平日里,其实不仅会在干大事前拜祖师,他做任何事之前都会拜祖师。甚至包括吃饭、睡觉、上茅房。恨不得把祖师爷的牌位栓裤腰上。”
这种行为,就好比一位弟子每天都敲敲前辈的房门,说“我要去吃饭啦”“我要去睡觉啦”“我要去拉屎啦”。简直就是骚扰。
难以想象天上那位每天被烦八百遍的琼花君有多能忍。
明塘如实道:“那是有点不太正常。”
方脸修士一提起自家宗主,话更多了:“而且,我看我们门派的宗主不仅在祭拜祖师这事上不正常,他人也挺不正常的。”
明塘问:“有多不正常?”
方脸修士朝祭台某个方向一指,说:“你自己看就知道了。香炉前那个金毛就是我们现任宗主。”
明塘顺着方脸修士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香炉前站着一名男子,正在虔诚祷告。
这男子生了满头金发,虽努力地把头发梳齐整了,但卷曲的头发还是偷偷摸摸地翘出几缕垂在额前,有一些凌乱。他眼睛以下鼻翼以上的地方,长了许多小雀斑,显得整个人调皮幼态。乍一看,很像个努力学乖的顽童。
之所以说“乍一看”,是因为明塘眯眼细看的时候,发现这人的大氅里边……揣了具骨架。
不错,是骨架。根据骨骼形貌判断,八成是具男人的骨架。
而且,那骨头架子光泽细腻,微微泛黄。尤其是骨架的右手,都被盘包浆了,很显然被寸步不离地挂在身上很久了。
一直没说话的兰慈靥突然开口,直言道:“这易宗宗主还挺有想法的。师弟,你要是哪天死了,我也把你的骨架挂身上如何?”
大师兄又在外人面前口出狂言了。
春生从兰慈靥的狐狸毛里探出个脑袋,拍手叫好:“好耶好耶,这样师父就能永远陪在我们身边啦!”
还把春生带坏了。
明塘登时涌上一种家丑外扬的感觉,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兰慈靥斜眼睨着明塘,察觉到明塘的隐忍后,上挑的眼角漾出一丝狡黠的笑意,继续道:“师弟,你肩宽腰细腿长,若是变成白骨,肯定会是个比例完美的挂件。长得能入我的眼的人寥寥无几,你算是独一个。怎么,你为何不接话?难道你不高兴么?”
方脸修士一抖,脑门上渗出两滴冷汗,默默把脖子转了回去,跑得离他们远远的,嘴里低低骂道:“妈的,没想到你们仨更不正常。”
祭台上的金毛宗主整肃衣冠,讲起话来:“边城妖邪丛生,十五年来怨气不减反增,愈发凶险,诸位愿远道而来解边城之困,我边野宿自当重礼酬谢。若有能根除边城怨气者,我愿以蛇骨相赠。”
边野宿讲话的时候,把骨架搂在怀里,手与白骨十指相扣。
此话一出,座下哗然。
连明塘都忍不住微微一怔。
蛇骨?梨花里的蛇骨?
数万年前,人面蛇身的创世之神寂灭之后,肉身化为梨花里的土壤风物,独剩一截蛇骨未曾腐烂,遗留于世。而聚居在梨花里的所有村民,便是这截蛇骨的守墓人。
哥哥是梨花里的大祭司,他告诉过明塘,患绝症者用蛇骨可痊愈,无病灾者用蛇骨能长生。并且,蛇骨与梨花里同根同源,里面承载着梨花里所有的记忆。
当年梨花里被烈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后,明塘为窥往事,试图找出蛇骨暂为一用,哪知翻遍了整座村庄也没找到它。
不少修士听说梨花里被焚毁的事后,贪图蛇骨的旷世奇效,也曾陆陆续续探访过梨花里,不过同样是无获而返。
蛇骨销声匿迹十载,竟在今天面世了。
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易宗,但是,既然它已出现,明塘岂有放过这次机会的道理?
心念一动,剑袖下双拳紧握,手指深深嵌入掌心。
正这么想着,一名侍从双手呈上一本册子。边野宿道:“城内情况错综复杂,我特命门下弟子编撰此《边城图志》。图志中记录了城内的街巷地名、常见的妖邪图谱、遇到危险时可暂避的地方等。现下城门已开,过了今夜子时,便是正月初一,诸位现在可以动身了。”
《边城图志》又厚又重,明塘粗略翻了翻,感叹道:“嚯,里面妖物的品种这么齐全呢?我在古籍上见过的里面基本都有了。”
兰慈靥道:“城内本就怨气重,进去的修士非死即伤,年复一年,恶性循环,从来没人能根除祸患,自是愈发凶险。”
明塘一听,嘴角小幅一动,扯出一缕笑。他又开始兴奋了。
彼时,所有修士都在乌泱泱地往同一个方向赶,每个人都知道前路艰险,脸上不约而同地挂着极为阴郁的神情。甚至有的人在一边骑马,一边写遗书,写的时候觉得自己非常伟大,把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方脸修士恰好被人群挤到了明塘旁边,看到明塘竟然在偷偷地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被他吓得竖起来了,直呼晦气:“这人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是个神经病啊。”
明塘从出发开始,就在认真钻研图纸,行进速度自然比大家慢上许多,渐渐地落在了队伍最后,与其他修士的距离愈来愈远。
现下还没到子时,前方巍峨的城墙上就已冒出丝丝诡异的黑气,城顶上方阴云密布,云间落下的,分不清是雪花还是骨灰。
明塘忽然脚步一停,说:“里面的妖魔鬼怪都是老油条了,应当早能料到每年的今天会有大批修士涌入,说不定都在门口埋伏着。我们若就这样贸然进去,肯定会成靶子的。”
不知何时,方脸修士可能是走得慢了,也与明塘三人一道落在了人群的最后。方脸修士又开始搭话了。嗤道:“不会吧,里面的鬼怪有这么聪明的头脑么?”
明塘面向方脸修士,认真道:“有吧。”
方脸修士道:“你又没见过里面的鬼怪,你怎么就能证明有了?我说,你该不会是怕了吧?哎,小兄弟,你害怕就早说啊,等下跟在我后边进去就成了!”
兰慈靥本来在边走边逗春生,一听方脸修士的话,停下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也面向方脸修士。
明塘淡淡一笑道:“我可以证明的。”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口吻清雅得体,眉眼一弯的时候,眼尾部分的睫毛微微下垂。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温顺又体面的白兔。
明塘笑得愈发人畜无害。
突然,他拔出利剑。利剑铮然出鞘,寒芒一闪,方脸修士人头落地,滚进雪地里。
修士瞪大双眼,嘴张得几乎能塞下一个拳头,甚至没来得及厉声尖叫,便已身首异处。
明塘一袭素衣,未曾沾血。
他掏出一块帕子,在兰慈靥的注视中细细擦拭遍布冰裂纹的利剑,感叹道:“师兄,你送我的这把剑还挺锋利的,用着蛮顺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