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还在下雨,但没那么大。
梁时背着肖嘉禾,路上全是积水,她走得比平时要慢。
重合在一起的两道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短,看起来奇妙又祥和。
不知道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肖嘉禾趴在梁时肩上,一只手举着雨伞,眼皮低垂着,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梁时有种她随时会掉下去的错觉。
等红灯的时候,她把人往上背了下,扭过头,刚准备问她是不是冷。
手背不小心碰到什么。
梁时还没反应过来,背上的人忽然动了下,像是下意识的动作,把腿往里收了下。
梁时怔了下,侧着脸:“弄疼你了?”
肖嘉禾盯着梁时鼻尖上不知道是雨还是汗的水珠,沉默了几秒。
“你不害怕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闷。
梁时笑了下,好似不解:“怎么,小钢腿吃人?”
肖嘉禾愣了下,低下头,脸颊有点热。
说不上是恼还是窘,或是别的。
路口的红灯还有十多秒,梁时慢慢把肖嘉禾放下来,脱掉外套,转过身给她披上。
雨还沥沥地下着,打在伞上噼里啪啦作响,可梁时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别害怕,不是你的错。”
龙泰小区是云城张湾这片卖的较早的一批商品房,没有高层,全是五层高的小洋楼。
傍晚六七点钟,正好是学生放了学,大人也下了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饭的时间。
一栋楼里,其他四户的家里都亮着灯,唯独三楼窗口一片漆黑。
大人明显不在家。
肖嘉禾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低下头,动作熟练地去掏钥匙开门。
可衣服兜里什么也没有。
肖嘉禾的手顿了下,随即去摸另外一边的兜。
还是空的。
肖嘉禾脸上明显有点慌了,伸手又摸了下裤子口袋,一边摘掉肩上的书包。
动作太忙乱,书包不慎从大腿上滑掉。
梁时上前了一步,一只手托住书包底,安抚道:“没事,慢慢找,不着急。”
书包就那么大,有还是没有其实翻一遍就能知道,肖嘉禾却足足找了快五分钟。
她低着头,开始还会每个地方都看看找找,后来就执拗地在一塌书和几个作业本之间来回地翻,越翻动作越急躁,像是在发泄什么不满。
“好了,不找了。”梁时把书包拎走,“书包里没有,可能是落在——”
话没说完,突然止住。
有一滴眼泪啪嗒砸在她手背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梁时忽然愣住,那么倔的一个小孩,被人关在厕所里欺负都没掉一滴眼泪,现在却因为找不到一串钥匙,委屈地哭起来。
或许也不只是单为那一串钥匙,还有太多太多别的。
无从说起,也说不完。
“没关系,都会过去的。”
好的,坏的,都会过去。
梁时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也不管肖嘉禾愿不愿意,直接抬手在她眼睛下面轻轻擦了几下。
“你家大人今天回来吗?”
肖嘉禾抬了下头,刚哭过,她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示弱模样,看着梁时,冷漠又倨傲。
“不许告诉别人。”
十几岁的孩子受了委屈掉几滴眼泪实在正常,可梁时知道这姑娘要强。
她把纸巾随意一团,放回兜里,没有刻意提什么事,只说:“行,但我有个条件。”
又有条件,肖嘉禾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梁时抬眼,直接说:“以后跟你说话,不许不理人。”
肖嘉禾抿着嘴唇,没有吭声,似乎不怎么情愿,梁时觑她一眼,幽幽道:“我嘴巴很快的,说不定明天——”
“我答应你!”
梁时忍着笑,看她一眼:“家里大人呢?”
肖嘉禾嘴角动了下,语气不冷不热:“出差了。”
梁时了然地点下头,顿了几秒,抬起眼说:“夜里还有雨,你应该也不想在走廊里站一晚,要不先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个地方睡觉。”
肖嘉禾警惕地看着她,“……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梁时笑了下,“放心,不会把你卖掉的,拐卖儿童犯法。”
“……”
“钥匙的事你也别太担心,明天我陪你到厕所里找找,还有教室,要是都没有,就再配一把。”
梁时说这话时,语气特别稀松平常,像在说今天有雨,晚上吃面一样简单。
肖嘉禾怔怔看着她,居然有种莫名的心安。
.
梁时没打算带肖嘉禾去自己家,抛开两家的恩怨不说,她家也没多余的地方给肖嘉禾睡。
家里就一张床,她和黄敏每晚都是挤着睡。
但她们住的社区后边那条巷子里有一家看起来就不太正规的宾馆。
梁时每天回家都会路过,一楼还卖点副食品,老板娘坐在放烟的玻璃柜子后边,磕着瓜子,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在追剧。
到了之后,梁时简单暗示了几句,老板娘立马就懂了,歪头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标间,五十块钱一晚。”
“有热水吗?”梁时问。
老板娘看眼时间,“现在早,热水还多。”
“好,开一间。”
老板娘放下手机,楼上房间也不多,她拿个圆珠笔在本子上登记了一下,然后递过去一张房卡。
“二楼,203。”
梁时一只手接过来,“谢谢。”
老板娘捏了个瓜子放嘴里,却没咬开,眼睛斜莫一下这俩人,又把瓜子拿出来,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这背的是谁啊?”
梁时温声说:“我妹妹,身体不太舒服,睡着了。”
老板娘哦了一声,“那有事叫我啊。”
“好,谢谢你。”
上楼打开房门,就闻到一股阴冷的潮湿味,梁时插上房卡,把房间的灯打开。
房间不大,两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像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空调。
梁时把肖嘉禾放下来的时候,顺带摸了一把床单和被子,是干燥的。
将就一晚应该不成问题。
“你先坐会儿,我把窗户打开,通通风。”
虽然已经开春,但早晚气温还是很低,再加上刚下过一场雨,夜里更是凉气逼人。
梁时开完窗,立马把房间里的空调也给打开了。
一转身,发现肖嘉禾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皮低垂着,看着白花花的床单,似乎是在犹豫什么。
以为她是嫌弃环境不好,梁时跟她商量:“要不你先坐我衣服上,我去附近的超市看看有没有干净床单。”
肖嘉禾看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不是……我裤子脏了。”
梁时想起来自己晚上刚见她的时候,她就坐在厕所的地上,所以也没多想,单纯以为是裤子后面沾了灰。
也不是大事。
“不要紧,你先坐这头,一会儿睡那边——”
但话说一半,被对方打断。
“有血。”
梁时愣了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肖嘉禾终于肯松口,说晚上厕所里发生的事,可她垂着眼,脸上罕见的有几分别扭的样子,又不太像。
要是真挨了打,她也不像是那种咬碎牙往肚子里咽,能忍气吞声的人。
明显是为别的。
梁时顿了几秒,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是来例假了?”
果然,这话一出。
小姑娘脸上的不自然更明显了,低下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一切好像都解释得通了,难怪一晚上脸色都惨白惨白的。
梁时还以为肖嘉禾是被冻的,吓的,没想到是肚子疼。
她低声安抚:“没事,坐我衣服上,我出去给你买卫生巾,换上就好了。”
梁时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她掏出兜里的手机,转身递给肖嘉禾。
“手机里有个开心消消乐的游戏,你无聊的话,玩几局打发时间,密码是258000。”
肖嘉禾看着她,没有伸手去接。
梁时把手机放床头柜上,走之前不放心地看了肖嘉禾一眼。
“我估计二十分钟就回来,你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要乱跑。”
“……好。”
超市距离宾馆不远,梁时选完卫生巾又到二楼卖内衣的地方,去给肖嘉禾挑了条内裤。
导购在一旁极力推荐,再拿个同色儿的内衣,配一套多好。
“不用,有内衣。”
刚说完,余光忽然扫到墙边的架子上挂了一排五颜六色的睡衣。
梁时顿了下,走过去,“这睡衣是纯棉的吗?”
导购连忙笑着迎上去,“是啊,都是纯棉的,你看,这标签上都写着呢,百分之百纯棉。”
梁时看了一眼标签,然后在一排睡衣里给肖嘉禾挑了件粉色带碎花的。
可肖嘉禾貌似不怎么喜欢,看着袋子里的睡衣,半天不说话。
梁时:“这可是店里最好看的那套,这套你要是不喜欢,其他的肯定更看不上。”
肖嘉禾没说话,抱着睡衣要去洗澡。
洗手间格外简陋,淋浴的地方连个垫子都没有,担心肖嘉禾摔倒,梁时往洗手间里放了个板凳,没让她洗澡,简单清洗一下就行。
肖嘉禾脸有点红,“我知道。”
说完作势要关门,梁时忽然叫了她一声,“肖嘉禾。”
肖嘉禾下意识地抬了下眼。
“腿不舒服,就脱掉,我不害怕。”梁时看着她,“我就在外面,有需要叫我。”
夏季校服里有一套是齐膝盖的短裙,肖嘉禾从来没有穿过,她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自卑,但讨厌成为焦点,被大家参观是真的。
清洗完身体,肖嘉禾坐在板凳上,慢慢脱掉假肢,把毛巾叠成方块,压在残肢下面那坨肉上热敷了五分钟,又把假肢穿上。
梁时站在门外,见她依旧穿戴整齐,也没说什么,只催她快点躺床上去,别着凉。
窗户不知道什么时间已经关上,头顶的空调嗡嗡地运作,噪音虽然有点大,但好在出热风。
肖嘉禾躺在不算软的床上,蒙着被子,只露出一颗脑袋。
身体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和舒适。
耳旁,是掉漆的木门关了开,开了关的声音。
有人进进出出。
梁时递过来一个暖水袋,“捂一会儿,肚子就不疼了。”
隔一会儿,是一杯红枣味的红糖水。
她叮嘱:“烫,慢点喝。”
然后又出去了。
这次出去的似乎有点久,差不多过去二十多分钟,才又听到门开的声音。
外面又下起雨,梁时进屋收起雨伞,侧下身体,用肩膀轻轻把门带上,拎着两份晚餐进来,朝床上看了一眼。
“吃饭了。”
床上的人窝在被子里没动,也没说话。
但眼睛是睁着的。
梁时走过去,解开袋子,把餐盒拿出来,下面垫了一张卫生纸。
“这家重庆小面我之前吃过,味道不错,你尝尝看怎么样,好不好吃。”
肖嘉禾抬了下眼,看着梁时,忽然强调:“我不喜欢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莫名坚定,就算你对我好,体贴又周到,我也不喜欢你。
梁时笑了下,似乎并不在意,“不喜欢我也要吃饭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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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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