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暮尽,芒寒色正。
一双手轻柔地关上了门。
“藏生——”
屋内点了浓郁的香,烛台里的蜡泪,累了厚厚一层。红色的纱幔垂在地上,影影绰绰间,依稀可见大红的囍字。
今天是银弯大喜的日子。
他们妖,原本是不讲究嫁娶的,只因他心悦之人是位凡人,他便卖了处宅邸,置办了眼前的一切。
银弯不喜凡人冗杂的服饰,故而身上仅仅穿了件金丝刺绣的大红色喜袍,墨发披散在两肩。他的身形又是十分的高大,行动间,白皙结实的胸膛与修长有力的腿皆露了出来。
他春风满面,一路分花拂柳,绕过绣了双龙戏珠的白玉屏风,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银弯神色微变。
“藏生?”
屋内无人回应。
他生就一张美人脸,那本是漆黑的瞳眸骤然竖成一线,炸开森绿的幽光,额间泛着赤光的鳞片隐约弱现,将那张阴柔的脸,衬得愈发妖异诡谲。
这是银弯原本的面貌。他的真身是条赤蛇,妖形更是八面威风、神气十足,可他的藏生害怕他的模样,甚至因此不敢看他。
故而他慢慢收敛了妖形,将自己变化成了一个平常人的模样,如同个凡人那般生活。两人的关系,也才能走到如今。
他往四周环顾,却见大开的琐窗前,隐约坐着个人的影子。
银弯面色稍霁,眼里的幽光与额间的鳞片一并卒然消失,嗔怪道:“藏生,你坐在那儿干什么?也不应我一句。”
他走上前,撩开了纱幔。
黑檀木的案几上摆了酒具,旁边放了把红色的剪子。
琐窗前坐着的人,亦是一身大红色喜袍,长发由镶嵌了玉石的发冠束着,一副醺然欲醉的模样。
院外一簇开得极艳的海棠,探了一些进来,他的一只手揪住一朵花,正凑到鼻尖前嗅。月光下的那张脸,面目秀美,容华秾艳,袒露出的肌肤都好似脂玉一般。
“你迟迟不来,我便坐这儿,赏花吃酒……”那双漆黑的眼中泛着醉态朦胧的雾,目光看向他。
“你本事通天,我还能从你眼皮子底下跑了不成。”
银弯心中微动,翩翩上前栖息在江藏生的两肩,又去亲吻他的脸颊与嘴唇,柔声道:“我不过是,被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耽误了……”
屋内的熏香太过浓重,他这敏锐的嗅觉毫无用武之地,竟一时没能觉察出这处浓重的酒味,也就没发现江藏生坐在这儿。
江藏生微微躲开他的触碰,“耽误这么久,就不怕我真跑了?”
那只拽花枝的手,指尖却捏得有些发白。
银弯冰凉的手指,贴上了江藏生的面颊,指弯勾起他的下颌,怪笑道:“你就是跑了,跑到十八层地狱,我也能将你挖出来……”
江藏生眼神微颤,又轻轻笑了起来,“有银弯这样的蓝颜知己相伴,我怎么会想着跑呢……”
松开花枝的手,将桌案上的一杯酒递了过去。
“既是新婚夜,不能少了这合卺酒。”
他的眉目风流,眼波潋滟,似乎天生含情,笑起来时,亦是十分地引人。
银弯心生的怨念,顿时全然消散了。
他的藏生是位凡人,数月前还怕他到不行,如今却愿意接受他,还要与他成婚,已是万分的不易。
蛇妖生**美,银弯也与那些寻常蛇妖一般,遇上美的事物难以自持。而江藏生的脸,正是朝着他最心痒难耐的地方长。
他出身浮玉山,未出世前,也算得上是位独据一方的妖大王。数月前,那醴洲的城主不知从何处听说,以妖丹炼药,便能长生不老,派了个厉害的妖道上山捉拿他。
那妖道手下豢养了无数的妖精鬼怪,其中的一只熊妖,更是天神神力、皮糙肉厚,他寡不敌众,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受降。
直到被押送至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那妖道携着熊妖匆忙离开了,他才得以报仇雪耻,趁夜将那群欺辱他的人杀了个精光。
也是在那时,他遇上了同在破庙过夜的江藏生。
一身清贵脱俗的白衣,皮肤也白皙得很,山眉水眼,虽一副惨然失色的模样,在那山野寂寂、月色如霜的破庙中,却仍显出几分跌落凡尘的仙人姿态来。
蛇妖的天性,束缚了银弯,让他霎时就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个好看得不似凡俗的人了。
而现在,那张让他情难自持的脸,正朝着他笑,他的内心瞬间就冰雪消融了。
消了怨念的银弯唇角破开一抹笑痕,接过那杯酒,“花言巧语。”又由江藏生牵引着,喝了下去。
放下酒杯,他就见面前的人从怀里掏出个绣囊来。
银弯倒是耐心十足,“还有什么花样?”
江藏生那只修白如玉的手,拿起桌案上的剪子,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剪下,然后,又去剪银弯的。
妖的发肤皆有道术,银弯原本是有些排斥的,但他又听见江藏生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玉坠冰击的十个字。
他的心底,顿时就荡出那么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蜜意来。
对方要干什么,也就全由着他去了。
两簇头发合为一束,被妥善地收进了绣囊中。
屋内灯火如豆,空气里的酒香,醺得人脑子都有些发昏。
江藏生那张笑着的脸,靠近银弯,被酒沾湿了的唇瓣,显得格外的柔软,如同窗外海棠花的花瓣。
花蕊的香气,便是自他嘴里溢出来的酒香。
银弯活了这几百年,自认见过的人妖无数,还从未有过一个人或是妖,如眼前人这般,不笑时玉骨冰姿,站在那里,都宛若难以高攀的神仙人物,笑起来,又如春水一湾,搅得人人心激荡。
分明他才是妖,眼前的凡人,却好似比他更为惑人。
原是坐着的江藏生,被银弯抵到了窗边,一只手摘去那固定的发冠,乌黑的发丝就全然散了下来,自两肩一直垂到臀部,周身却不显得狼狈,反而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银弯的心里,莫名生出一丝丝的渴求,嘴唇也因乱了章法的气息而微微张开。
“藏生……”
黑夜里,好似传来了压抑着的喘息声。
……
月上中天。
烛火突兀地跃动了一下。
砰——
白玉屏风胜不住力,被拍倒在了地上,一簇庞然大物的影子,摇曳地爬上了轻纱幔帐。
那是银弯的蛇尾。
赤红的鳞片辉映着烛火煌煌的光,那游弋的蛇尾,足足一丈长了,在地上雀跃地盘旋、流动,空气里似乎都染上了阴湿的气息。
婆娑的姿态,印入了江藏生满是惊惧的眼里,方才强装的镇定,现下顷刻瓦解。
即便平日再像人,银弯仍是只妖,真身还是条巨蛇,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妖形与天性,脾性亦是喜怒无常、睚眦必报。
那张芙蓉面下的身躯,比他都还要高大健壮。
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几日前才贯穿了一名招惹他的凡人。
那张诱人的脸,就算现在立马在他眼前开出一朵花来,他的脑子里也多不出任何绮思。
银弯温凉的身体贴合着他,冰凉的手指往他衣服里钻。那尖利的獠牙,咬刮着他脖颈处柔嫩的肌肤,似乎下一瞬,就能刺进去,把他脆弱的脖子咬断。
江藏生只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如擂鼓,汗毛都一根根炸了起来。
无论是上辈子在现代的十九年,还是尔后重生到古代的十七年,他都从未经历过如此情形。
上辈子,他久病衰弱,家里人都护着宠着。死后重生后到了富庶安宁的扬州,成了当地首富小妾的儿子。
他娘曾是以美貌而名动扬州的舞姬,他也遗承了她的美貌,自小生得好看,讨人喜欢,连家里的主母姨娘都惯着他,父兄也怜爱他,有什么稀奇玩意儿都会想起他,养得比宫里的皇子还要娇贵。
两世为人,都是顺风顺水,无忧无惧。
数月前,他带着家人的厚望进京赶考,路宿破庙。半梦半醒间,听见骇人的惨叫与求救声。
一睁眼,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更清晰了,身旁的奴仆不见了,庙里的神像变了,眼前满地的尸体,庙外荒山野岭、孤轮皎皎。积蓄的血汇流成河,空气里炸开的腥味呛得人几欲作呕。
而在他的身前,正高耸屹立着个披头散发的可怖怪物,怪物身上坠着断裂的铁锁,依稀能听见铁链碰击的声响,獠牙泛着冷光,利爪自一个正挣扎着的人身体上,当胸穿过。拿出来时,那人身上洞穿的地方顿时血流如注,鲜血喷涌而出。
察觉到江藏生醒了,怪物丢掉手里还有些抽搐的人,“当啷…当啷…”拖坠着沉重的铁链,身姿摇曳,一步步,向他风骚游来。
如水的月光下,是一条硕大的赤红蛇尾,一双幽绿的竖瞳盯着他,左瞧、右看,皮肤雪白,眉长眼狭,口生獠牙,耳朵尖尖,似人又似蛇。
细长而分叉的猩红舌尖,还往他周身的空气里舔舐。
江藏生看清了他的模样,脸色惨然,脚立时就软得不行,爬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两世为人,何曾见过如此场面!
他战战兢兢、拖着发软的腿,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嘴里哆哆嗦嗦、重复地嚷着:“你别过来……别杀我……”
直到退无可退,那条蛇妖仍在逐步靠近他,近到几乎快没有了距离,一只长着黑色尖爪的手,朝他的面上缓慢探来。
一股子说不出的、瘆人的阴湿气息,直往他肺腑里逼。
他当即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待他再次睁眼,那只蛇妖竟还坚守在庙里,日头高照,那骇人的模样便更加清晰了,他顿时又吓得汗毛直立。
而那蛇妖见他醒了,又游弋过来,朝他怀里扔死鸡。
江藏生是又惊又怕,世界观都要崩塌了,他僵坐着、怀里抱着死鸡,不知如何是好。等冷静下来,见银弯似乎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为了活下去,他只能一边胆寒、一边与它曲意逢迎。
如此,他在山上待了一个多月,每天只能吃些淡而无味的鸡呀兔子呀鸟雀呀、以及一些野果裹腹,当了一个多月的野人,终于是有机会下山了。
可等到他进城,人更崩溃了。他的家在扬州,这个世界却没有扬州。
他如今了无依靠,身边还有只纠缠不休的可怖蛇妖。
一开始,他也想认命,与银弯好好相处,可对方的蛇品实在是差到了极致,动不动就滥杀无辜,还对他见色起意,时常动手动脚……
江藏生也就萌生了想要摆脱银弯的念头。
他先是信了城门口一位老神棍的话,买了些符纸。不想符纸不管用,只是撒了银弯一身的灰,惹得对方勃然大怒,他就又被卷到山上住了两月有余。
与银弯牵扯了数月,他终日都在为了保住晚节而殚精竭虑,甚至到了提出成婚后再……的地步。
那之后,他又提了诸多的无理要求,譬如大婚之日,房内要摆设什么镶嵌了龙石翡翠的白玉屏风,喜服需得是上好天蚕丝织造、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缝制,接亲要用坠满南海珍珠的花船……等等。
这银弯也是神通广大,不消一月,就通通满足了他。
到了穷途末路,成婚的前几日,终于是迎来了转机。
那日江藏生心情郁郁,支使开了身边伺候的奴仆,在城中漫无目的地晃,遇上了几名游历的修士。
几人自称是什么太清峰的弟子,入世卫道,本事奇高,一眼就觉察到了他周身浓重的妖气,义无反顾地决定助他脱离苦海。
只是,这银弯修为高深,那几位修士正面打不过,需要他帮忙。而如今江藏生要做的,就是引诱银弯走入他们布好的圈套,譬如方才那酒里,就有些能显出妖形的灵药……
也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
“银弯……”
江藏生轻声唤着蛇妖的名字,额角已然沁了层薄汗,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银弯身后硕大的蛇尾,可对方埋在他的肩颈,他的余光又难免能瞥到一些。
他只是个普通人,面对银弯这样成了精的大蛇,实在是有着情不由衷的恐惧。
他的目光望着那层层的纱幔,探出来的一只手,悄然搭上银弯宽广的背,颤巍巍地往下抚摸,另一只手,则在身后轻缓地摸索。
一道凛然的流光悄然闪过。
哧——!
像是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伴着一声闷哼,屋内登时符光大盛。
空气里,乍泄开一股奇异的血腥味。
江藏生猛然将人推了开,踉跄着往后退了数步。那只方才攥短刃的手,此刻还在微微发抖。
银弯散了妖形,跌坐在地面,身上所穿的喜袍,浸染开了更深的颜色。他的瞳眸竖成一线,其中泛起幽绿的光,额头、眼周赤红的鳞片也全然浮现。
深入腹部的刀柄上,流淌着金色的符文,水波一般。
银弯抬眼,瞧见了江藏生冷汗涔涔的模样,那张动人的脸上,此刻满是惧怕他的神色。
他抹了把腹部的血,神情还有些恍惚,万没料到方才还缱绻温情的人,此时竟将一把匕首送进他的体内。
这匕首很是邪门,刀刃刺得极深,几乎进去的下一秒,他便觉灵府一阵钝痛,竟一时幻化不出真身,体内的力量似乎都在开始流逝。
然而,比腹部的血流不止的伤口还要疼的,是他的内心。
“藏生,你伤我?”
发出的声音,好似布帛撕裂般。
江藏生对上那双幽绿的竖瞳,差点双膝跪地。
他回过神来,不敢去看银弯,勉强维持住仪态,脚下发软地往后退了半步,凝神聚气:
“姜兄——!”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阵轰然的破空之声。
那层层的红色纱幔被剑尖生生搅碎,其间纵然跃出一道浅缥色的人影。湛然如秋水般的剑气,朝着银弯迎面袭去。
银弯立时逼出腹部的短刃,一个旋身,当即躲过了这道剑气。
“砰——”
一声巨响,琐窗前摆放着的桌案,登时被劈裂成了两半。
地上淌着一泊深色的血,银弯声音冷了下来,“你是何人?”
那薄如蝉翼的剑身回旋,所过之处,只见得一道流光。
“铮——”
银弯的眼神如同淬了冰,尖锐的黑色利爪暴涨,硬生生抵住了锋刃。
僵持之下,他便也看清了长剑后,露出的一双清泠眸子 。
来人眉目疏冷,唇色浅淡,衣袂纷飞间,是超俗的仙人气度,寒梅似的挺拔姿态,薄唇翕合,声音冷淡地自报家门:“太清峰枕玉真人门下弟子,姜云敛。”
银弯冷哼,“装腔作势。”
姜云敛双唇紧抿起来,剑尖忽而一转,直突银弯的死穴。
银弯好歹也修炼了数百年,就是修为大损,也有多年的打斗经验傍身,不消多时,利爪竟又制住了姜云敛的长剑。
他转而去看江藏生,脉脉含情一般,“藏生,这便是你找的帮手?你若是现在过来,我就饶过你这一回……”
江藏生也未料到银弯受了伤,还能跟姜云敛打得有来有回,被他那双竖瞳一看,瞬间生出来一种被毒蛇猛兽盯住的汗毛倒立感,身体一抖,下意识就将自己藏到了旁边的柱子后面。
与之同息。
门被骤然破开,三道兔起鹘落的人影,跃入屋内。
“大师兄!”
进来的两男一女,皆是一身浅缥色衣裳,领口与袖口绣了淡金色的云纹,腰间皆坠了块玉璧流苏。
江藏生见到进来的人,目露欣喜,立时从柱子后躲了过去。
“芸儿姑娘!”
银弯的目光随江藏生的位置而动,见他往那几人的方向走,只觉心中躁郁,蓦然起身袭了过去。
只是他如今浑身宛若卸了几分力,下一秒就被姜云敛的长剑截住了去路。
银弯身形倒退几步,脸上颇是不甘,愤恨地盯着江藏生的方向。
“你们又是何人?”
那位叫“芸儿”的女子,手里执着长鞭,昂首挡在了江藏生身前。
她生得杏眼雪肤,模样可亲,此时柳眉倒竖,一脸的凛然,冷喝道:“取你狗命之人!”
只是她刚抬起长鞭,就被姜云敛厉声打断,“芸儿师妹,两位师弟,你们先带着江公子离开此地!”
芸儿诧异,“好!”
银弯眼神愈冷,竟开始不管不顾地朝几人的方向攻去。
姜云敛被他的蛮力振得长剑嗡鸣,催促道:“走!”
银弯眼睁睁看着江藏生往门口走,“你敢踏出这里一步!我定不会放过你!”
那道身影顿了顿,竟是头也不回。
银弯怒形于色,隐有几分癫狂之态,攻势愈发狠戾,不要命似的。
宝宝们康康预收吖~●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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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俏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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