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

天蒙蒙亮。

希德从床上坐起身，低下头静静地看着仍在睡梦中徘徊的托尼。

他想象着，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

他们。

一时间竟然有些伤感。

外面的世界是淡蓝色的，月亮即将落下。

时间将一切的温柔与沉默凝固在这一刻，这一刻，希德意识到自己多么想潸然泪下。

但希德却又清楚地明白，自己无法落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只能是水——他无法像其他的任何生物那样流出带感情的“泪”，他的眼睛从始至终只是在流“水”。

连眼泪都只能是伪装才能有的东西。

魅魔就是这么可笑又可怜。

在他们族群里，也不是每一个魅魔都无法拥有感情——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天赋，但在魅魔这里却是一种通过学习，或者是通过缘分指引才能拥有的能力。

爱，恨，喜，怒，怜，恶。

希德却只在过往中学习到了恨，怒，恶。

他是负面情绪的化身。

尽管表面伪装得再美好，能给别人带来的也只是负面影响。

希德弯下腰，满怀虚假的怜悯，轻轻触碰着托尼的额头、睫毛、鼻尖再到嘴唇。

像是此生最后一次。

他忽然感觉到眼下微湿。

他伸手去摸。

“……”

希德沉默地看着指尖上的一滴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滴水，因为他明白自己暂时还不配唤它作“泪”。

那又为什么有你存在？

为什么？

在这万不该想起史蒂夫的时刻，他想起了他。

在操控室时，分别的前一刻，希德感觉到自己满腔的愤怒——被欺骗的愤怒，尽管他早就知道结局。

那一刻首次拥有了落泪的冲动。

但是泪没有下来。

这次呢？

希德捏紧手。

他坐在手术台边，一直坐到太阳升起。

托尼迷糊间抓住他的手。

他回握他的手。

紧紧的。

于这一瞬间，牢记对方的手掌，牢记对方的体温，牢记对方的脉搏，牢记对方的心跳，牢记对方气味，牢记对方的声音……牢记这个人，牢记今早那一滴泪或水。

希德感觉到自己再一次热泪盈眶。

但是内心仿佛遭受冰冻。

他背对着托尼。

“亲爱的，早上好。”

他说。

-

“直着向前走41步，向门的左边走16步，再向右走四部，朝前，33步，接着再右转。”托尼看着希德站在他面前将机甲上的螺栓拧好，半仰着头重复了一边希德告诉他的路线。

“全对。”

希德后退两步，看了托尼一眼。

“那是当然。”

“好吧，先把供电系统弄好。”

托尼指挥道。

希德转身过去打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点进托尼事先设置好的机甲操控系统中去。

“按F11键，看到进度条的时候告诉我。”

“好的……我看到了。”

“按Ctrl 1。”

“嗯。”

“然后先按Enter键，按I键，再按一遍Enter键——可以了吗？”

希德挨个去按，最后回答道：“可以了。”

“那过来帮我扭好螺栓。”

托尼看着忙前忙后，已经满头是汗的希德，忍不住还是轻声道：“别怕，放轻松。”

希德抬起头看向他。

托尼被他这一瞬间的目光晃得呆滞了几秒。

“托尼，我们会出去的对吗？”

希德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托尼却从中看见了一点悲伤。

“肯定会的。”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这样安慰道。

他也坚信他们能出去。

而此时监控室内，负责监控的人惊慌地大喊道：“头，斯塔克不见了。”

领头走过来看了一眼，的确没看见托尼。

他连忙叫人去禁闭室看看。

拉扎站在后面，危险地眯起眼睛。

托尼整个人和机甲一块儿立在一个巨大的柜子后面，从监视中看当然没办法看见他或者看明白他在柜子后面做什么。

由于他最近频繁的动作，这群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又在折腾什么。

他们跑到门边，拉开门上的小窗口往里面看，一边看着，一边冲里面大喊道：“喂！斯塔克，你在哪里！快点出来！”

托尼看着希德说道：“回应他点什么。”

希德摇摇头，紧张地说道：“不行，他说的话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太多太杂了……”

“那就用你会的语言随便说两句。”

希德只好用阿拉伯语说道：“我们都在这里！”

但是门外的人显然是没听懂，把枪往身后一放之后，掏出钥匙打开了禁闭室的大门。

门被打开。

托尼提前安放在门口的感应炸弹瞬间爆炸。

“没想到还是起作用了。”

托尼挑眉。

希德将所有的螺栓拧好，转过头去看笔记本电脑里的进度条的时候，它才爬了一半不到。

而循着炸弹声赶来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在这一瞬间希德迅速做下选择。

他捡起脚边的枪。

他要冲出去引开那些人，为托尼争取时间。

托尼猜到他要做什么，立马大声阻止道：“希德，你不要冲动！我们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

希德冷静地说道。

眼睛是灵魂唯一存在的用于触摸的器官。

命运之神给予他们一秒钟的时间用于对视，用于灵魂与灵魂依依不舍地道别。

托尼不甘心，他的眼里写满“不”。

他被困在这钢铁废墟之中，躯体沉重，灵魂却轻盈而迅速地追到希德身上，紧紧拉住他不愿他离开。

他想不到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

他可以想办法，机甲系统融合度减半也没有关系，他可以想办法，用他这副血肉之躯想想办法，避开所有的子弹，或者他可以丢弃那些所谓的自负傲慢，向那个十环首领服输，保下他们两个人的命，之后在另做打算，或者……

托尼重重地闭上眼。

希德走上来，在托尼额头上轻轻一吻。

他抱着枪跑了出去。

托尼甚至没有声音可以挽留。

来不及了，托尼，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机甲系统融合进度减半的话就无法运作，血肉之躯根本无法为希德多挡哪怕一颗子弹，一而再再而三的违规已让拉扎对他失去耐心，就算示弱也无济于事……

来不及了。

只能这样。

可是，可是这场无声的，道别——

让托尼感觉到喉咙仿佛被火灼烧了，仿佛心缺空了一块，仿佛骨头深处正隐隐作痛，仿佛呼吸间能闻见从肺部溢上来的，血的味道。

如今只存有一线希望。

等他冲出去，如果，如果希德他……

在这一刻，抛弃所有的底线，放弃所谓的“无神论”信念，向所有天上地下的神灵祷告，向所有孤独的亡魂求情。

这辈子就只求这一次——

给他一个如果。

-

希德引着那群人往另外一个方向去。

但是他太累了，以至于在拐角处摔了一跤。

他还没爬起来，就有人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按到墙上去。

他睁开眼一看——是拉扎。

“你背叛了我们。”

拉扎面色阴沉。

“我从来未曾属于过你们。”

“不要挑衅我。”

“我在陈述事实。”

“……”

拉扎沉默地看着他。

希德却闭上了眼。

“头，斯塔克他，他开着一个怪物跑出来了！”

这时候跑过来一个男人，惊慌失措地看着站在希德面前的拉扎。他似乎被吓到了，抱着抢浑身发抖。

“是什么？”

“不，不知道，一个铁家伙，很大。”

“……”

希德低声笑了一下。

拉扎被他的笑声扰得心烦意乱。

他把希德丢到地上。

希德的脸撞在地面凸起的一个石头上，感觉到皮肤被擦破的刺痛，和血液缓慢流过脸颊时拖拽出来的令人心寒的黏腻触感。

他挣扎着抬起手摸了摸脸。

全是血。

“杀了他。”

那一道声音是冰冷的。

如一把尖刀刺穿了希德的魂魄。

他闭上眼。

不作挣扎。

平静地等待死亡将他带回故乡。

-

托尼匆忙地一路杀出来。

许多人甚至还未抬起枪便死在了他的脚下。

他带着这个铁人，所向披靡。

谁都无法阻拦他。

直到他看见大门处熟悉的身影。

是希德。

他一头金发已经褪去了活力的颜色，凌乱得如同干草般搭在头上，雪白的脸颊上，手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

“斯塔克！”

拉扎从角落里冲出来，大叫着抱起火箭筒对准托尼。

托尼转身一拳将他打晕。

“希德。”

托尼听见自己在呼唤。

笨重的铁家伙弯腰倒下来。

托尼看着面前的希德。

“托尼……”

希德睁开眼，静静地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样子，甚至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亲爱的，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等一下很快，我带你出去，我们永远都不再回来，出去，我带你去所有地方，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去所有地方，我什么都不要了……”

“……”

托尼沉默片刻——他尝到血味。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希德，我只要你。”

他凝视着他。

希德摇摇头。

“托尼，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出去。”

“我出不去。”

“……”

托尼低头看见希德胸口前洇开的血。

这里的人用的全部都是斯塔克工业制造的武器，包括子弹。

他有这么一瞬间呼吸不上来。

“答应我——”

希德抬起手，沾着血的指尖划过托尼的脸颊，温柔得不堪一击。

“做个好人。”

“这个世界……非常美丽。”

“非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