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衔羽的话太辛辣,几乎到了呛人的地步。
宿无忧以为她是在嘲讽自己,可却又无法在她眼中看到半点讥讽乃至鄙夷的神情。就好像,就好像她只是在平实地叙述一件事实,不带丝毫个人情感。
两人对视之时,她甚至还轻微地摊了下左手,似在示意什么。
小狐狸踌躇半晌,咬牙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去,凝视着那张残缺狰狞的尸脸。
“你,你到底为什么会死,”宿无忧强行保持着声线平稳,只可惜那颤抖的尾音到底还是没藏住,“是谁杀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这半句话还没说完,那狰狞的尸骸忽然停下动作,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
时间如同静止了两三秒,一股寒意从他脊椎骨处直直地窜了上来,不祥的预感自心头疯狂警报。宿无忧骤然一惊,刚想抽回腿后撤,却见那尸骸突然像是发了癔症般发力抓紧他的衣角,左眼那空荡荡的眼窝里淌出一行血泪来。
血盆大口一下子就咧到了脑后,其中似饱含无数怨念与仇恨,一股脑地朝着小狐狸发泄了出来。
“苑棠......!”
“是她!是她害了我!是她——!!!”
“是她让我跳下去的啊!!”
忽然失控的尸骨凄厉嚎叫着往二公子身上扑咬而去,崩溃间竟如同挣开了禁术的限制,绝望地发出声音来。
“——是她啊!!”
宿无忧一个措手不及,被这古怪而浑身散发腐臭的尸骨扑倒在地,瞳孔因惊慌而缩成竖线。
那股充满血腥气的恶臭混着尖叫声刺激着他的感官,本能促使他顾不得什么干净什么洁癖,伸手就把那癫狂的怪物往旁边推。
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身后又响起了敲桌子的声音。
神力的狂风潮水般褪去,转眼间那嘶吼的尸骸怪物,连同缓缓燃着的香炉,满地脏污的血迹,乃至刚刚曾被剥离而出的一切尽数崩解消失,室内一霎那重又变得死寂安静,仿佛刚刚那一幕只是宿无忧的噩梦。
小狐狸眼看着那怪物不甘地嚎叫着,留着血泪消散在自己面前,最后那细长血污的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袍,却依然不可抗拒地崩解成灰烬。
宿无忧惊魂未定,伸手摸向自己的衣襟,却发现刚刚那被抓挠涂抹的大片鲜血踪迹全无。
一切都好像是他的幻想,一场漫无边际的幻象。
他回头,却看见姬衔羽依旧衣着整洁干净,姿态沉静平和,似乎下一秒就能直接出现在神域的典礼上。
只是少女唇角那一缕微乎其微的笑意,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宿无忧难以置信地从地上爬起来,“你故意的??”
“算不上,”姬衔羽坦荡地对上他震撼的目光,“只是让你看看自己做出的选择,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你还怜悯她吗?”
小狐狸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似有点迟疑地扯了扯袖子。
刚刚那魂魄的癫狂表现,已然昭示它沦为了意识不清的厉魂。
只有罪大恶极的人死后,魂魄才会化为厉魂,被冥君投入地狱日日受烈焰灼烤。
罪大恶极之人,不值得怜悯。
见宿无忧低头不语,姬衔羽似微微一笑,却也没纠结这个话题。
她只是淡淡地侧开目光:“刚刚那老鸨说的凶手,你可听清了?”
那歇斯底里的含混吼叫声好似依然在耳畔回荡,宿无忧踌躇几秒,最后还是摇摇头:“那老鸨会自己跳下四楼,尸骸胸口内又生着大花,定然是受了某种邪法的驱使或控制。”
“我与苑棠姑娘相识半月,她只是个凡人,我不信她能使用这种非人的术法。”
“倒是有趣,”姬衔羽慢条斯理,“你与她只相识了半月,就敢这么笃定她是凡人?”
小狐狸耳朵又蹦了出来,语气似有些急迫:“你答应过我,要还她清白的!!”
“我只承诺会查出个水落石出,”姬衔羽挑眉望着他,眼神略带好笑,“何曾答应你要还她清白?更何况,以现在情势来看,苑棠的确是首要嫌疑人。”
“可,可徐妈妈待苑棠如亲子,她没理由对徐妈妈痛下杀手啊,”宿无忧据理力争,“凡事都要讲求个原因,不是吗?”
“是,你说的没错。”
姬衔羽微微颔首,旋即转身走向门口:“凡事都要讲求个原因,所以此事还得继续查。”
“走吧。”
宿无忧毛茸茸的狐狸耳朵惊慌地在头顶晃动几下,旋即满脸警惕地问:“又去哪儿?你不会还要坑我吧?”
“这是什么话,刚刚只是为了让你长个记性,”姬衔羽端庄地双手叠交微微一笑,其姿态温婉堪比大家闺秀,“二公子金尊玉贵,谁敢算计二公子呢?”
小狐狸:“......”
你啊!!明明就是你吧!!
刚刚算计我的明明就是你吧!!!
然而迫于神族帝女的威逼,可怜的小狐狸腹中纵有千百句不乐意,终究也只能在内心腹诽,身体还是很诚实地跟随了帝女的脚步,默默朝着门外走去。
*
彼时天色已近大亮。
城中的黎明虽只有公鸡鸣叫声嘹亮,可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市井喧嚣又将再次响起。
城中等待做生意赶早集的百姓知道,等待开店的商贩们知道。
衙门里的知府也知道。
天色虽亮,那衙门内依旧掩着帘子,光线昏暗,似乎与知府外那大亮的天形成鲜明对比。再放眼望去,偌大个正厅内竟只有两人,一坐一立。
立着的是师爷,坐着的,自然是锦州城的知府。
衙门大堂内只掌了一盏灯,置在知府老爷的案前。烛火的光芒幽微又飘忽,把人的身影拉得太长太长,好似虚无缥缈的鬼魅。
灯光照亮了知府手中泛黄的卷宗,也照亮了他那双近乎满是惶恐与不安的眼睛。
“又是这种死法,怎么又是这种死法,”昏暗之中他语气颤抖,好似回忆起了某个久远的噩梦,“血肉泛香,人心生花......这城里的妖魔又出来作祟了!它十年前杀了十几口人还不够,现在它又出来作祟了!”
那饱含惧意的声音于大堂内丢过来甩过去,回声重叠成一片,尽显狂乱。与此相比,昏暗内下首站着的人影就显得镇静许多。
师爷微笑着扬起脸来去看知府,半张脸深深地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灯光也没法在他漆黑的眼底映出半点颜色。那两只眼睛张着望向中年人,却好似两个黑乎乎的空洞。
“知府何必惊慌,所谓妖魔只是那些愚民的传说罢了,怎可当真?”
“是否为传说,我怎会不知!”
那知府忽然激动起来,猛地一拍案上泛黄纸张,嘴唇却哆嗦起来:“锦州城外那些镇子的瘟疫,是妖魔所为。锦州城内这些年的血案,亦是妖魔所为!他们说,就连京城,就连皇宫,就连当今圣上身边,都已然有了妖魔作乱!”
“师爷,师爷,你是从京城来的,你见识广。师爷,你告诉我,如今这世道,什么才是人,什么才是魔!”
听着知府歇斯底里的质问,那师爷反而笑得更明显了。
“谁是人,谁是魔,重要吗?”他隐在黑暗中轻声细语,语气柔和得好像在哄孩子,“重要的是您头上这顶官帽,还能待多久,对不对?”
“巡查各州的太子殿下马上就要回京了,锦州城是他回京的必经之路。如若他路过锦州之时,听说这城内十年来有数十桩血案未破,引得人心惶惶,那可怎么办呢?”
听了这句话,那失魂落魄的知府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有了些许茫然的神情:“师爷的意思是?”
师爷微笑叵测,不急着开口,反而转身踱了几步,似对周遭昏暗环境十分满意。
半晌,他才碾了碾指尖浮灰,轻飘飘地笑:“十年前那桩惨烈血案,凶手全无踪迹,半点破绽也查不出。而今这徐老鸨与十年前血案死法如出一辙,涉案的花魁却不知所踪,很难不让人多想啊。”
“这苑棠姑娘,可是为老爷解了好大的忧。”
知府神情一滞,旋即好似终于听懂了什么,忍不住一拂袖子站了起来:“你要把这桩桩件件血案的罪名,全按在失踪的苑棠头上!这怎么可行!!”
“怎么不可行?”师爷反问道。
“老爷,您当知府也有十多年,这期间不仅大小血案频出,百姓家破人亡之事更是屡见不鲜,这些愚民对您可是怨念颇深啊,”他语气依旧温和,神态依旧针灸,就好像一位老师,在苦口婆心地劝导自己不听话的学生,“尤其是这几年,您日日夜夜流连在东街巷风月楼,坊间早已有了关于您的谣言......”
“若再不做出点政绩,您头上这顶官帽,可就难保了。”
“老爷,您是想要官职,还是想纠结一个没用的真相呢?”
那知府呆呆地站在原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就连垂下来的手都缓慢地攥紧成拳。
他听着师爷的话,好似逐渐恢复了理智,踉跄着又坐回了位子上。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喃喃地点头,“说得对......”
“只是那苑棠此时不知所踪,官兵们找了整整一夜都未能寻到人,这可如何是好?”
“下悬赏与通缉令,以重金号召全城人抓捕花魁,把苑棠就是凶手的名声在城中坐实,”师爷早已想好接下来的手段,神情如常地笑道,“到时候,若是找得到,就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若是找不到,就随便找个妓子杀了给那些愚民看,反正也不会有人较真的。”
“等太子殿下到了,若听说老爷政绩斐然破获大案,说不定还会提拔您去京城做官。到时,这锦州城是否还会出现凶案,那些愚民百姓是死是活,不就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吗?”
那知府低着头,神情分明复杂,却到底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半晌,他这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低声说:“师爷......所言甚是。”
“此事......就全权交给师爷负责了。”
目的达成,那师爷嘴角一咧,终于露出了个真情实感的微笑。
“当然,当然,”他半张脸隐没于黑暗中,笑容也显得有些诡异,“卑职,定不辱使命。”
这次的希望是能顺v……!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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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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