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夜里，姬衔羽做了一个梦。
一个关于很久很久之前的梦。
那时候的梧桐宫，还远没有如今这般冷清。
梧桐宫后山上的金梧桐很漂亮，到了好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灿烂到极点的璨金色，一眼望去恍如身处于黄金海洋之中。这等景色，放眼三界六道也再找不到第二处。
这是帝君与帝后送与爱女的礼物。
帝君向来沉稳严肃，帝后又身为建木化形，受天地偏爱。除却两人珍视的小帝女，再无人能得神域如此殊荣。
不过，这梧桐宫，在旁人看来是莫大的恩赐与荣幸。在小帝女看来，只是最稀松平常的居所。
姬衔羽曾无数次怠懒了功课习作，撩开珍贵的白金色鲛纱翻出窗子，去栽满梧桐树的后山玩耍。金梧桐的树林中会有漂亮的金灿灿的树叶，会有各式各样毛茸茸的灵宠灵兽，还会有神域里生长的野果子。
野果子酸溜溜甜滋滋，可吃完了会肚子痛，姬衔羽只能背着父母偷偷去玩。
今天好像是诸神开会的日子，平常总是在这边玩的重明、贺脉和观先生都不在，无定尊和司命前辈也没来找父君下棋。姬衔羽自己在宫里抄写经咒，抄得无聊了，就故技重施，偷偷跑到后山去玩。
去后山前，她还特意溜到后殿偷了好几包点心。
那些生活在梧桐宫后山的灵禽灵兽，虽还不能像重明那样化形登神，却也拥有极高的灵智。更何况小帝女天天跑到山上喂它们吃的，早就在众兽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她那漂漂亮亮的白衣角刚刚掠过梧桐山的风，灵兽们就已经嗅到了她的气息。树林中簌簌声音不绝于耳，各色动物姿态悠然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亲昵地朝她走了过来。
有鹿，有兔子，有鸟，还有几只浑身覆满鳞片的、奇怪的动物，观先生管它们叫麒麟。
小帝女哪知道什么是麒麟神兽。
她只知道，这些大家伙很爱吃甜点心，又总喜欢跟其他灵鹿灵兔抢，搞得小帝女好头疼。
一如既往，她俯下身来凑近那堆暖呼呼毛茸茸的灵兽们，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几包甜点心，倒在干燥松软的金色梧桐叶上。
趁它们埋头取食的时候，姬衔羽忍不住伸手去摸它们软绵绵的脖颈与毛发，小小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欣喜的神情，那些动物也不躲闪，反而歪着脑袋蹭她，把小帝女逗得咯咯笑。
神族幼崽和一堆动物高高兴兴凑成一团，金梧桐林里只听得见风响呼呼，动物咀嚼食物时吧唧吧唧的声音，还夹杂着小帝女软软的童声：“哎，你们不要抢啊，我这次带了很多的。”
“父君说最近他们好忙，来不了梧桐宫了，明天我再来看你们，好不好？”
“哎呀......好乖好乖！”
梧桐林一阵平和的风旋过树梢而来，轻轻落到了姬衔羽的肩膀上。刚刚还在埋头专心吃点心的麒麟耳朵微微一颤，旋即警觉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眼睛里带了疑虑的光。
它不安地跺了跺蹄子，旋即用大脑袋轻轻地拱了一下姬衔羽。
小帝女险些被那大麒麟拱得翻身摔个跟头，一屁股栽进了松软的梧桐叶中，沾得满身都是金灿灿叶子。
她气咻咻地爬起来，伸出小短手要去抓麒麟头顶的角，怒道：“你干嘛啊！怎么拱我......”
神族幼崽脾气太乖，还不怎么会生气，虚张声势扬起来的声调也软，比起愤怒更像是撒娇。
姬衔羽半句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的树林之中，响起细碎微弱的笑意。
小帝女慌忙回头，却看见身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后面，不知何时已然站了个洁净的身影。
那上神应当是刚从白玉京回来，一身滚金高领的雪色长衫还未褪去，额上一抹朱砂色符文好鲜明。
此刻，他柔和地垂了那双碧蓝双眸，含笑望着正与神兽灵禽们亲密接触的小帝女，浅白色的长发被头冠一丝不苟地束起，容貌俊美得不可思议，像是用白玉生生雕刻出来的美人。
姬衔羽与他视线在空中对望一瞬，看着对方那柔和的眸子，她陡然生出些许心虚的情绪。
小帝女站在原地踌躇几秒，最后决定下手为强，踏着咯吱咯吱响的梧桐叶，好像只生动的鸟儿般展翅扑了过去。
“扶疏哥！”
——扶疏上神，向来是白玉京仙族们热衷于讨论的对象。
无论是从天赋，从容貌，从品行乃至出身，他都称得上行走的传奇。
妖族轩辕坟三小姐的亲子，神族妖族混血，天资无双。
年仅八百岁便洗经伐髓，一跃成执掌三界审罚的上神，名贯四海八荒。
妖神颜相逢亲自传授其术法，战神无定尊亲自带他前赴边境，镇压彼时尚不安分的魔族狂潮。
神域的帝君对其倍加关注，甚至将帝女交给他看顾。
而扶疏也从未让这些古神们失望。
他极善杀伐，千年来出手从无败绩，屠戮镇压了不知多少场战争，多少只令人闻名色变的大魔。就连昔日铁骨铮铮肆无忌惮不服管的重明，也被他按在地上硬生生狂揍了一顿，据说揍得半死不活只剩进气出气。
哦，当然，这些都是姬衔羽平日里偷听大人们谈话得知的。
对于小帝女来说，扶疏哥哥就是扶疏哥哥，是天底下最温柔、待她最好的哥哥。
扶疏哥哥不似观先生那般笑面虎，更不似重明哥那般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他与颜前辈他们熟悉，也极受父君的看重，时常会带着她去神域其他地方看风景。
偶尔出趟远门，还会记得给她带些新奇的吃食玩具。
小帝女同他关系最好，也最了解扶疏的脾性。
譬如现在，她在朝扶疏跑过去的时候，早已拿捏准了他不会责怪自己。
果然不出姬衔羽所料，在外素来杀伐果断的扶疏上神见她跑来，也只是无奈地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旋即俯下身来，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个拥抱无关任何感情，只是纯粹的、兄长拿妹妹没辙的宠爱。
姬衔羽那时候太矮了，被扶疏抱起来坐在他的臂膀上，也只能堪堪与扶疏平视。她手上还站着甜点心的渣子，好奇地扑闪着金色大眼睛看扶疏：“扶疏哥哥，今天大家怎么都没来玩？”
“神域边境那边出了点事，无定尊带着重明和雪客去了，我刚帮帝君处理完公务过来。”
扶疏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见姬衔羽神情懵懂一副全然没听懂的模样，便笑了起来。
“若我不来，还发现不了你又偷偷跑出去玩。雪客布置给你的功课可做完了吗？嗯？”
小帝女闻言顿时泄了气，小声地嘟囔道：“观先生给我布置的作业那么多......不花上几天肯定是写不完啦......先生还说要好好理解这些经卷，以后才能接过父君的担子，当一个好帝女。”
“可是，可是我不是还有你们嘛......就算我以后真的继位了，扶疏哥哥不也会帮我的嘛......”
“再说，我现在才两百岁，离继位还有好久好久呢！”
说着，姬衔羽耍起了小孩子气，抱着扶疏的脖子不松手，撒娇似地恳求告饶道：“扶疏哥哥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君好不好！后山的它们也很可怜的，都吃不到甜点心！”
扶疏上神碧蓝眸子里带着无奈的、宠溺的光。
他拍了拍姬衔羽的脑袋瓜，取下身后的长衫披风，悬在了小帝女的身上。
“山上风有点大，出来玩还不知道多穿件衣裳，到时候又要......”
“......”
*
接下来的话，姬衔羽听不清了。
因为她醒了。
姬衔羽本来是能更早醒过来的。
但或许是那片金灿灿的梧桐林实在太眼熟，或许是故人熟悉的眉眼实在太触目惊心。成年后的姬衔羽好似一个偷窥她人幸福的小偷，只能站在林子外静静地看着小帝女与扶疏上神的交谈接触，却说不出一句话，迈不了一步。
潜意识死死将她的脚步钉在原地，似乎在口口声声地问她，是不是再多停留一会儿，再多观望一会儿，就能看见更多人。
父君、母后、颜前辈、无定尊、陇春阿姨、司命上神、还有母后口中那个行踪不定的“舅舅”。
是不是，是不是再多停留一会儿，就能再看一次故人都还生动鲜活的白玉京。
但姬衔羽毕竟不是那个跑出去偷吃野果的孩子了。
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场不同寻常的、熟悉的梦境，可能是有心人为她特地编织的一场陷阱。
故人之影不可追，帝女到底还是要顾及眼前人，把朱红和宿无忧都好端端带回白玉京。
——所以她醒了。
甫一醒来，姬衔羽立马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身为神族向来少眠，偶尔休息也只是为了解乏。
睡着前她清清楚楚地记着，窗外才刚入夜，手旁烛火才刚燃，古籍才翻开不几页。
可等她睁眼之时，客栈房间内竟已然陷入了黑漆漆的一片。
烛火不知何时燃到了底，像是被黑暗生生吞没。房间内寂静得像坟场墓地，连呼吸声都没有。
床榻边上，一只圆滚滚的小红鸟正把脑袋埋在翅膀中，睡得很香。姬衔羽上前轻拍了兽形的朱红几下，对方连羽毛都未曾颤抖，显然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
......朱红最善潜行探查，几乎时刻保持警惕，怎么会贸然睡得这么死，连叫都叫不醒？
姬衔羽沉默地立在黑暗之中，眼中陡然间划过一道暗沉的、阴郁的金芒。
随即，她抬起头，似隔着墙看向了宿无忧所在房间的方向。
小狐狸不是妈妈打击你……
我估计你是抢不过幼驯染＋白月光＋青梅竹马叠buff的扶疏了。
虽然他现在变癫了变神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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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上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