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帝后便正式开始养胎。
随着日子渐长,阿笺怀孕的特征也越发明显,小腹更是逐渐隆起,仿佛含了珍珠的雪蚌。
帝君心疼帝后养胎辛苦,每日都早早退了朝议,跑回寝宫亲自替妻子剥果子煲汤布菜,想方设法地哄帝后开心,堪称一个无微不至。
更有传言所道,素来严谨沉稳的帝君,最近议事时竟有了些笑模样,好似心情极好。
整个神域,乃至整个四海八荒都在感叹神域帝君与帝后之情深。
他们叹息,说简直不敢想象神域未来的继承人,会有多么尊贵多么受宠。
生来便在四海八荒金字塔的顶端,权势滔天,享尽荣华。所有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众说纷纭之下,不曾剖露于白昼的秘密,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
荒城那边传来消息,在神域与轩辕坟的共同努力之下,失踪近数月的轩辕坟二小姐,终于被寻到。
被神族与妖族找到时,二小姐昏迷在大荒边缘的深山之中。
她身边,还躺着个瘦骨嶙峋的幼童。
幼童有着罕见的浅白色发,一双碧蓝眼瞳内却鲜明显露出针状的瞳孔。
妖族与魔族混合的诡异特征,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个肮脏的混血。
是......二小姐同某个不知名魔族的,混血。
轩辕坟乃是当今妖族皇室一脉,其族长仅有两位小姐为嗣,尊贵程度可见一般。如今,轩辕坟的二小姐竟自甘堕落,同大荒里的古魔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育有一子。
这是何等荒谬之事。
妖族皇室与古魔诞下的血脉非同小可,轩辕坟内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为此请来了妖神颜相逢坐镇,方才平定族内紊乱。
当日,轩辕坟同荒城共同商议,将这等丢人现眼的消息死死压了下来。族内长老亲自前来,悄无声息地将昏迷中的二小姐与那孽障带回下界妖域,等候商讨。
然而,就在妖族神族紧急召开会议讨论解决方案之时,变故陡生。
囚室之中,二小姐兀然间苏醒,一见那孽障便状若癫狂,又哭又笑大喊大叫,甚至要伸手直接掐死幼童。
侍者将二小姐转入另一暗室,同幼童隔绝开来,本以为就此无忧。谁料当夜,疯癫的二小姐冲破了禁锢,趁夜色站在了幼童的囚室门口。
她用尖利指甲捅穿了自己的喉管,当场毙命,死前还在满足地哈哈大笑,好似鬼魅附体。
死状之骇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二小姐的死讯震惊了整个白玉京,千万道流言应时而起,幼童连夜被送入最严密的密室内严加看守。
据看守密室的侍卫所说,那孩子自被带回轩辕坟以来,便木讷好似死尸,对外界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全然不像个三四岁的幼童。
唯一似有触动的时刻,便是他母亲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夜。
侍卫说,那幼童呆愣似地坐在黑暗里,半晌才虚弱地爬向了他的母亲,双手沾了生母的血。
就好像人间最普通的、受惊的孩童那样,淌下了眼泪。
轩辕坟高层怀疑这孩子天性恶劣,是大荒的魔种,特意请来妖神辨查他体内血脉。
阿笺记得很清楚。
那一日颜相逢坐在帝宫后院的凉亭,满脸阴沉得好似重重黑云,媚气的细长凤眸里难得添了十足的怒色。
她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旋即把酒杯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妖族古语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造孽......真是造孽。”
阿笺得了消息,坐在挚友对面安抚她半天,这才从她口中知了实情。
二小姐留下的那幼童,绝非普通的妖魔混血。
他体内的魔脉古老蛮横,显然传承自极强悍的上古大魔,甚至直接压过了源自轩辕坟的妖血。可除此之外,颜相逢还在他体内发现了纯粹的灵骨。
天生灵骨神脉,放眼四海八荒万年之间,也从未出过这般天赋异禀的苗子。
颜相逢毫不怀疑,假使予他精心教导,千年后此子或能压过他们这些前代上神的荣光,成为四海八荒新的希望。
魔血与神脉,以一种极矛盾又极诡异的形态,同时存于幼童体内互相制衡。
哪怕任何一方扭曲,都会导致他体内血脉失衡,当场暴毙。
“我知道这听起来相当天方夜谭。”
颜相逢又干了一杯酒,瞳孔内阴云密布,满是沉郁晦暗的神色。
“但单凭天赋来比较,我——不,咱们这群上神中的任何一个,都比不过他。”
“他会是轩辕坟万年来最璀璨辉煌的新星。”
她略略停顿几秒,旋即闭起眼来摇摇头,咬紧了后槽牙:“可是那群没胆子的废物不敢赌。”
话说到这里,阿笺这才明白颜相逢在气什么。
她轻轻问:“轩辕坟已经做出决断,说要斩杀那孩子了?”
“嗯。”
“那群软骨头的长老顾虑他的魔族血脉,惟恐他会堕入大荒变成大魔。他们说,这孩子身为如此肮脏的野种,先是克死了他母亲,如今又让轩辕坟如此蒙羞,论理也不该容。”
“那群东西,私底下腌臜不断,而今倒是知道护着族内脸面了。”
颜相逢深深蹙着眉,攥着酒杯的手越发用力。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纵然那幼童天赋异禀,体内终究流淌着威胁性极高的魔血。如若一朝行将踏错,酿成大灾事小,携魔族卷土重来才事大。
正在纠结之时,身旁的阿笺笑了笑,轻轻拍打她的肩膀。
“我与小丹朱皆在轩辕坟中同你一并长大,轩辕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又怎会不知。”
“天地混沌,孩童无罪。该给他一个选择未来的机会。”
“说不定,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呢?”
*
次日,神域帝后亲临轩辕坟。
阿笺未曾同那些诚惶诚恐的长老虚与委蛇,而是直接来到了被层层把守的密室,来到了那孩童的身旁。
昏暗密室内潮湿阴冷,连最基本的卫生都保证不了。馊掉的饭菜被随意丢置在地上,难闻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那饿急了的幼童本就形销骨立,如今更是狼狈得不成样子。阿笺来到密室时,他正蹲在墙根边上,吸吮潮湿石壁上泛起的那点水渍。
听见铁门被打开时的咣当声,他茫然地抬起头,本该漂亮的浅蓝色瞳里看不见半点光。
有的只是漆黑的暗沉、无边的绝望。
幼童看着衣着华贵的、小腹隆起的女子走到他面前,枯瘦小手还在本能地抠挖肮脏坚固石壁。
“你要杀了我吗?”他含混地、并不清晰地小声问。
珍稀血脉让他开智极早,也赋予了他极强的学习能力。
不过几日,这孩子就从侍卫乃至身边人的口中,学会了妖族的语言。
甚至理解了那些长老们鄙夷眼神后潜藏的杀意。
孩子赤身**,瘦得能看见根根分明肋骨,看得阿笺都不禁轻轻蹙起了眉。
她缓慢地俯下身去触碰对方的肩膀,纤细指尖伸到半空中,却又惴惴地收了回来,仿佛在担心会对这孩子造成二度的伤害。
“你会活下去的,”阿笺冲他露出鼓励的笑容,语气放得极轻,“我不会......”
“你的身体里,有一个生命。”
男孩歪着头,空洞的蓝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面前这个女性,兀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很厉害,你体内的生命也很活跃......你跟他们不一样。”
“你不是这里的东西,也不是那里的东西。”
“......”
阿笺眼底闪过一丝未曾掩盖的意外。
这一刻,她终于清晰地明白,颜相逢为什么会那般认可这孩子的天赋。
光是通过灵力与生命力的差别,他就能分辨出面前生灵的来源、种族、甚至身体状态。
天才。
放眼四海八荒也难见的天才。
若以后为神,他将会是无比辉煌的上神,足以为神域再添数万年的荣光灿烂。
若以后为魔,他也会是万年罕见的大魔,统领大荒无人能及,为三界带来不可估量的灾祸。
......变量。
她面前的,就是司命上神曾提及的“变量”。
不可估测、不可预知、不可更改。
阿笺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神调整好情绪,重新冲那孩子露出温和笑容。
“对,”她称赞道,“我的腹中,的确有个小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孩子......”
这个词仿佛触动了枯瘦的幼童,他下意识转动眼瞳,看向帝后隆起的腹部。
昏暗密室内听得见滴滴答答的声响,男孩好似费力地转动脑筋思考着什么,半晌才小声地、迟疑地道:“所以,你是她的......母亲吗?”
“对。”阿笺颔首。
“我,也有,母亲,”幼童痴痴地望着她的腹部,声音更小了,“我也有......”
“......但,现在,好像没有了。”
密室内有了一瞬间的沉默,空气中漂浮着浑浊的腐臭味。
形同枯槁的男孩把手指放进嘴里,发狠地吮吸着从墙壁上抠出的那一点湿意,轻声说:“她,他们,都要杀我。”
“我知道死亡是什么,那里有好多魔兽互相抓咬,总有一只倒在地上,好像睡着了,但再也没醒来过。”
“我不想睡着那么久......”
“我不想死,”他声音很小很小,“......不想死。”
“我想,活着。”
听见他颠三倒四,混沌不清的话,阿笺这才恍然间明悟,孩子口中的“那里”究竟是哪里。
那里,是大荒。
死亡与欺骗,罪孽与灾难如影随形,让他从小就亲眼见证了无数生灵的逝去,无数血液的流淌。
骨子里镌刻的生存本能让他恐惧于死亡阴影的笼罩,亦让他下意识地寻求生存的机会。
被人鄙夷也好,被人唾弃也好,像老鼠一样龟缩在角落里也好。
只要能活下去,只要能活下去。
“......”
“我说了,你会活下去的。”
阿笺伸出手,轻轻将他遮住眼眸的长发挽到脑后,语气柔和而不失坚定。
那是神域帝后做下决断后的执拗,是上位者才拥有的轻描淡写与傲慢。
“你不仅要好好地活下去,还要走得很高,走得很远,走到他人都无法触及的顶峰。”
说着,帝后弯起眼眸来微笑,牵起他枯瘦的小手,贴到了自己隆起的腹部上。
隔着温热的皮肤,男孩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腹中生命气息的涌动。
强劲、奇妙,生机勃勃。
阿笺开玩笑似地说:“等你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大人时,我就把这孩子交给你教导,如何?”
“交给我......教导?”
浅白发的狼狈幼童怔怔地重复一遍,心中莫名腾升起某丝名为紧张的情绪。
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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