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扶疏骨子里那隐晦的、毫不掩饰的恶意，姬涟微微眯了眯眼睛。
可他并未愤怒，甚至连半点因冒犯而生的恼火都没有。
扶疏甚至感觉，面前的神域帝君，很满意他的答案。
这倒是古怪。
天底下的统治者，哪个能容旁侧有猛虎在卧？
恍然间，扶疏忽地想起观先生曾于闲聊时说过的话。他说，神域的帝君的确挺特别的。
观雪客开玩笑似地道，帝君不像个君主，倒像个圣人。
这话若是旁人说倒也罢了，可偏偏是观雪客说的。
是于人间开创皇朝，流芳千古的观琚所言。
“——我的时间不多了。”
姬涟叹了口气，语气倒是带了难得的真诚：“神族浩劫将至，我的结局已然注定，总要给衔羽，给神域铺好未来的路。”
“衔羽年纪尚小，命途尚不可知。我必须为她寻一个助力。”
“一个强大的、足以震慑三界的、别无二心的助力。”
“若千年以后再无人同她相伴，她也能凭着这份助力，登上属于她的帝座。”
扶疏静静地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听见他平静地承诺：“事成，你将成为帝座之下最为尊贵的存在，三界之中再无人可与你争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神域能给你的最大报酬。”
“我不需要滔天的权势，”扶疏笑了起来，“我来到神域，不是为了这些虚无的玩意儿。”
“那你走到这个位置，是为了什么？”帝君问。
“......”
是啊，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次，扶疏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睫。
恢弘正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空气仿佛也有了一瞬的凝固。
半晌，神域的帝君反而先轻飘飘地呼了口气，眼底透出几分疲倦之色：“不管怎么样，考虑一下吧。”
“就当是，我这个时日无多的帝君，对你的请求。”
湛蓝眼眸的年轻上神停顿一下，眸色更暗沉，一瞬间与旧日囚笼里悲怆绝望的孩童影像重叠。
“......”
当然，过往的幻境中不会有人知晓。
正殿内除了交谈的两位神族以外，还立着虚无缥缈的、幽灵般的未来者。
姬衔羽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台阶上，坐在两人中间，抱着膝盖看着父君与扶疏的对峙。
默然无声，一如往日。
*
彼时，梧桐宫尚且春和景明。
小帝女被观雪客抓回宫内，不情不愿地朗读着古籍经卷。
观先生就坐在一旁听，听见她念错了一个字，就笑着用折扇敲她的头。
不得不承认，小帝女的确聪慧。朗读了没几遍，她就能顺顺利利地把整篇古籍背诵下来。
只是，虽能背得出来，其中含义她却不能解。
比如那句“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观先生耐心给她讲解了一番，小帝女还是理解不了，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地应着。
正在彼时，梧桐宫那边的小侍女忽然跑来禀报，说扶疏上神来了。
一听扶疏过来，小衔羽顿时兴奋起来，把手中书丢了，高高兴兴地扯着裙摆跑了出来。
观雪客极轻微地叹了口气，望着少女灵动活泼的背影，眼神却透出隐约的笑意。
他也跟着姬衔羽走出梧桐宫，倚靠在了宫门口。
小衔羽光着脚一路颠颠地穿过帷幔轻抚的宫闱，透过无边明媚的阳光，她分明看见白衣长发的上神就站在不远处，眉眼含着温柔笑意，像画卷最深处的风光。
脸庞稚嫩的帝女眼睛明亮得像星子，大声喊他：“扶疏哥！！”
扶疏湛蓝眼瞳柔和，俯下身来张开双臂，那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今日怎么来了！”小衔羽惊喜地问他，“父君不是叫你去帝宫了吗！”
“谈完事，过来看看你。”
扶疏眼里情绪莫测，分明带着研判性的、无机质的冰冷。可小衔羽哪里懂得那些。
她看不懂兄长眸子里的漠然，只知道扶疏哥待她最好，长得最漂亮。
小帝女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语气多少带着些得意洋洋：“今天观先生教我的书，我全都背下来了！”
“是吗，这么厉害？”扶疏把她抱得很高，嘴角悬着笑意，“观先生都教你什么了？给扶疏哥听听？”
“观先生最近在教我诗词，还有古籍典册、前朝史书。”
年少的帝女努力地想了想，旋即伸出手来比比划划：“先生说，这些都是未来的统治者要学的。”
听见“统治者”这三个字，扶疏的眸光微微暗了下来。
他嘴角依然挂着笑意：“小殿下这么聪慧，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君主。”
“为什么要我成为很厉害的君主呢？”
小帝女眨着清澈的眼睛看他，眼神略微透出些迷惑：“我觉得，坐上父君那个位置，没必要非得很厉害很厉害，让所有人都臣服啊。”
“如果我以后要当帝王，那我一定要当一个特别好的帝王！”
说到这里，她抱着扶疏哥的脖子，摇头晃脑地背出观先生教她的古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像父君或者观先生那样！怎么样！”
“到时候，到时候扶疏哥就来做我的帝后！！”
帝后。
倚靠在门框上的观雪客正在喝茶水，听了这话，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扶疏嘴角隐隐抽搐一下，却听见小帝女接着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我就像父君宠爱阿娘一样宠爱你！真的！我给你在都广山建一座行宫好不好！然后我......”
观雪客：“......”
得。
这还没登基呢，连怎么册封美人都想好了。
扶疏流露出几分无奈的眼神，弯下腰重新把她放回地上。
见姬衔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年轻俊美的上神眸色微暗，忽然又想起帝君跟他说过的话。
——“事成，你将成为帝座之下最为尊贵的存在，三界之中再无人可与你争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神域能给你的最大报酬。”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
头顶茂密繁盛的树冠遮住自天穹而来的阳光，扶疏站在树荫的阴影里，唇角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血脉特殊，被轩辕坟羞辱为脏货长大，开智也比其他存在早很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早在百年前，他就发现，自己的情绪远比他人冷漠。
尽管寻常伪装出一副知书达理的彬彬君子模样，但扶疏知道，无论是面对跪在他脚底求饶的罪人，还是那些射弈场里奔逃惊恐的魔物，他心底都没有半分涟漪可言。
处刑、杀伐，对他来说如同喝水般自然。
或许，儿时轩辕坟那些长老同妖神说的话没错，他的确是个与魔族相差无几的、残暴的孽障。
“......到时候，我就一直陪着扶疏哥！我们可以去好多地方玩！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很厉害了！”年幼的帝女还在夸下海口，“以后谁欺负你都不行，我替你撑腰！”
“你替我撑腰？”
扶疏俯下身来，半跪在地上，同身高跟小豆丁没什么区别的姬衔羽对视。
他轻轻把她垂落到眼前的发丝挽起，唇边蓄起和风般舒畅的微笑：“真的？小殿下可要记住如今的话。”
“当然啦！”小帝女高傲地仰着脑袋，“观先生说，君无戏言！我从来不骗人！”
扶疏含笑望着她。
他忽然觉得，辅佐这么一个天真的小帝女登上帝位，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消遣时间的方式。
人心是会变的。扶疏倒是很好奇，这小殿下，还能保持这样的本心多久。
等到走出父母长辈们的臂膀后，看见了这世间最晦暗的那一面时。
又会不会崩溃。
*
半周后，帝宫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
宫宴之上，帝君当着众神的面宣布，立扶疏上神为小帝女未来的帝婿。
席间，帝后甚至亲自露面，赠予了扶疏这个准帝婿一片枝心叶。
天地圣物建木的枝心叶，蕴含着世界意志化身的力量。
甚至足以扭转规则，逆转生死。
这份厚礼，也就代表了君后二人对此婚约的态度。
神域内最尊贵的两位，显然对扶疏上神极其看重，且十分满意。
此消息一经传出，整个神域、乃至整个四海八荒都为之震撼。
三界六道谁不知道，姬衔羽小帝女是君后二人唯一的子嗣，以后是要继承帝座，成为神域至高统治者的。
她的帝婿，以后也必将享尽荣华富贵，光辉灿烂。
甚至，甚至能分享帝女的一部分权势也未必可知。
这是何等的恩宠，何等的荣耀。
那场宫宴一直欢笑至后半宿。中途，扶疏称自己不胜酒力，提前离开帝宫。
谁料刚刚离开帝宫大门，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就坐在台阶旁边，一条腿搭在台阶上。
手里还拿着酒壶。
趁着夜色，几乎不需要再多分辨，扶疏就看清了那人是谁。
竟是重明。
见满身白霜色的扶疏走了过来，重明掀起眼皮来靠在台阶上，似有些醉意地看着他笑：“怎么？你也跑出来了？”
“我说在席间怎么没看见你，”扶疏笑了起来，坐在他的身边，“原是躲在这里。”
“跟那群道貌岸然的神仙有什么好喝的？更何况宴上的酒虽然味美，到底软绵绵的，没有荒城的烈酒来得刺激。”
重明不以为然，挨挨擦擦地蹭了过去，把酒壶递给他：“欸，要不你陪我喝一会儿？未来帝婿。”
“胡说什么？”扶疏流露出几分无奈神情，接过他的酒壶，“你也知道，帝君如此选择是为了小殿下。”
“我当然知道是为了那小丫头，”他醺醺然斜睨他一眼，“我只是没想到，你还真会同意。”
未婚夫扶疏堂堂登场！！
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追妻漫漫长路……动心了之后发现小帝女真把他当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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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婚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