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予觉得自己和哨兵一样紧张。
……可能还是他更紧张一些,进门后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踌躇许久,最后九十度鞠躬:
“会长好!孟向导好!”
诺伊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抬手让他坐下,“对疏导姿势有要求吗?”
哨兵同手同脚上前,连忙摇头:“没有,您随意。”
在诺伊的眼神示意下,孟予用一截枝条卷在他手臂上,得以共享诺伊的所见内容。
那是一片刮着狂风的沙地,空中艳阳持续催生高温,四下不见任何绿植,唯有中心区域存有两块巨石,勉强看得出是个潦草的休息地。
它的主人——一只科莫多巨蜥,停在离巢穴十米外的地方,双眼紧闭,不知生死。
一朵分明没有表情却显得凶神恶煞的乌云停留在它头顶,正落下冰雹,精准砸在它身上。
诺伊的声音徐徐传来,做着介绍:“精神域受主人状态所扰,会呈现不同形态,他的沙地狂风不止,高温弥漫,是主人感官过载导致的异化前期症状。”
“那些只在他头顶落下的冰雹,则是负面情绪病毒的产物。每个人的感染情况不同,病毒呈现也不同,需要细心观察。”
红烛凤蝶渐渐现形,分明只是幅度极小地扇动翅膀,却如同救世天使舒展羽翼,带起了几股无形气流,很快笼罩住整片沙地。
狂风忽然止步,连高温也消散殆尽。
“向导对精神域有着天生的掌控力,区别在于,攻击型向导可以轻易摧毁沙地,而净化型向导,能让沙地恢复它原本的模样,这就是疏导。”
“至于冰雹,也就是负面病毒,目前没有效果彻底的解决方法,只能引导哨兵暂时走出那片被污染的方寸之地。”
紧接着,诺伊将声音转向哨兵,半诱半骗:
“看着我,那些不过是虚幻,跟我走。”
蝴蝶始终和巨蜥保持着半臂距离,引它慢慢爬出冰雹区域,最后停在石头下。
“过程就是这样,其实很简单。”诺伊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在精神域里,向导是绝对的主人,当您进入其中,也就无师自通了。”
巨蜥哨兵回过神,大口喘着气,耳尖烧得厉害,小心伸出一只手:
“会长,可以——”
“不可以。抱歉,我不喜欢哨兵碰我,所以没有肢体抚慰项目。”
“好的,好的。”
哨兵颓然放手,正要起身,蝴蝶却再次落在他手臂上,随后以极快的速度侵入精神域,带起一阵轻柔细风。
巨蜥在这股细致的安抚下打了几个滚,毫不设防地露出肚皮,两只短小前爪努力合拢,期盼蝴蝶赐下恩泽。
蝴蝶的确洒落翼粉,可惜那是女巫的鸩毒。
细如烟丝的粉末扬扬而下,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利网,盖住了猎物。
哨兵顿时绷紧全身,手臂血管凸起,在空中徒劳抓握几下,最后反手按住椅背。裸露在外的皮肤渐渐失去人类肤色,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异化沦为异种。
“会、会长?”
短短几个字,像是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声调时高时低。
见他这幅凄惨模样,孟予对诺伊先前所说的“只能让哨兵难受一会”保持怀疑。
瓷砖在蜥尾的抽打下碎成粉末,木质椅子也生出裂缝,只听“咔嚓”一声,椅背被生生扯断。
孟予抿唇,默默后退,生怕他突然暴起,一拳一个脆弱向导。
“会长,饶过我……”
两位向导的对话通过精神体传递,哨兵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敢主动询问,只能模糊不清地求饶。
“你不是第一次找我做疏导,却每次都要提出相同的无礼请求,这是对你的惩罚。再有下次,我会将你拉入排班黑名单。”
哨兵本就瘫坐在地,如同遭受酷刑,诺伊的话更是让他浑身颤抖,几乎是蜷缩在向导脚边,小声恳求道:
“对不起,我错了,请您原谅,不要舍弃我。”
诺伊转头,见孟予挂着一副大开眼界的表情,知道这场示范已经起了效果,于是挥手召回自己的蝴蝶:
“这次就算了,请回吧。”
哨兵在地上躺了许久,才勉强聚集力气,起身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打扫自己弄坏的地板和椅子,随后再次鞠躬:
“谢谢会长,谢谢孟向导,我先走了。”
金属门关闭后,测试室久久无言,残破的地板记录下那名哨兵曾在这里遭受过什么。
诺伊给了孟予足够长的接受时间,才继续道:
“袭击向导是死罪,但凡是个惜命的哨兵,都不会冒险做出这等蠢事。殿下早年教导您,尽量不与陷入异化状态的哨兵起冲突,是担心您被疯子所伤,但您已经成年,有了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孟予对“足够保护自己”持保留意见,摸摸泛凉的手臂,模糊回答: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也没遇到什么特别令我生气的哨兵,总不能没事找事地主动去欺负别的哨兵。”
诺伊笑容无奈,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二殿下,等您和哨兵们深入接触后,就会明白,哨兵就是一群喜欢得寸进尺的无耻家伙,无一例外。”
“允许他们活着,已经是荆棘蔷薇最大的仁慈。”
孟予哑然,敏锐察觉出眼前这位向导协会的会长,似乎对哨兵存在很大敌意,但她无力反驳。
毕竟她对哨兵实在是知之甚少,万一事实真如他所说呢?
正想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回了孟予飘忽的神思——
“嗨!两位向导,我能进来吗?”
是路一川。
孟予不自觉拧眉,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抗拒:“会长,他也是教材吗?能不能换一个?”
诺伊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笑意不减:
“二殿下,我记得他曾在蔷薇号上对您无礼,这次权当是他的赎罪好了。您也不用担心他会泄密,他胆敢对外说出一个字,我保证白塔将再无他的容身之所。”
孟予一边觉得她和这人已经两清,一边又为诺伊的提议心动,看向路一川的目光逐渐复杂。
路一川满脸无所谓,一脚将椅子踢到孟予面前,自顾自坐下,仰头装乖:
“没事,向导小姐,我乐意被你玩。”
诺伊当机立断,不给孟予犹豫的机会:“二殿下,可以开始了。”
在半推半就下,孟予的眼神渐渐失去焦点,意识投入辽阔无边的草原,变成一束蔷薇。
草原遍地焦黄,野草不见半点生机,伴随地面张开的大小裂缝,无声诉说着旱情。
孟予努力支起身子,看见了不远处窝在杂草里的白狼,它比巨蜥的状态略好,还有力气甩它那蓬松的尾巴。
她想靠近看看,却忽然意识自己目前是一束花。
所以……花该怎么走路?
正茫然着,诺伊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精神体只是您力量的投射,它可以做到任何事。”
孟予懂了。
没多久,一条连根拔起的蔷薇花“走”到白狼身边,停住了。
诺伊仿佛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出声提醒:“不用担心用力过度,哨兵都是些皮糙肉厚的家伙。”
于是孟予大胆卷住他的嘴吻,用五根枝条将整个狼头包裹起来,确保它什么也看不见。
白狼四爪蹬地,下意识挣扎,很快又被花枝连同尾巴一起,绑了个结结实实。柔顺的皮毛被枝叶蹭得乱七八糟,炸毛一般。
它被蒙住眼睛,听觉便越发增强,在捕捉到微小的“丝丝”声时,好奇地转动耳朵。
可惜它注定无法得知即将到来的危险。
昏黄的日光下,一道长条状倒影逐渐拉宽上升,直到将白狼整个笼在阴影下,那双被眼睑薄膜覆盖的竖瞳才终于显露。
彻底化作蛇形的孟予体会到诺伊所说的“无师自通”,此时她只觉自己是整片草原的领主,风云与时节,都是她泼墨即成的画作。
于是蛇尾轻拍地面,裂缝缓慢闭合。
眼见效果显著,她心神放松,竟一不小心把下雪弄成了下雨。
矮草抽条变绿,肆意疯长,倒显得这头生于雪地的白狼格格不入起来。
白狼的皮毛被打湿,露出身上缠绕的突兀丝线。
怪不得它一直躺着,原来是被栓住了,看来这就是负面病毒了。
孟予歪了歪自己三角形的头,吐着信子,扭腰凑近。
不知怎的,看着那些丝线,她的脑中忽然跳出一个奇怪想法,无厘头地告知她——
那是能量,足以消除饥饿、补足体力。
于是在诺伊的惊吓声中,巨蛇一口将白狼吞入腹中,甚至蠕动身体,打了个饱嗝。
这一幕对诺伊来说是极具冲击力的。
他从未听闻哪个向导可以吞□□神体,即便是娜维西那样s级攻击型向导,摧毁一个哨兵也只是搅碎他的精神域,而不是吃掉他的精神体!
何况二殿下的蛇体不是净化型吗?!
孟予不知外面的会长因她这一举动如何动摇心神,她感觉到白狼在挣扎,蛇腹时不时凸起,异物感很重。
于是她又把那狼吐了出来,意识也回到人身里。
正想抱怨几句辛苦,定睛一看,面前的路一川满身都是汗,活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倏地从椅子跌落,膝盖重重砸在她脚边。
孟予心里一紧,赶紧推推他,关心道:“路二……一川,你没事吧?”
哨兵仿佛丧失所有力气,她分明没使什么劲,也让他身体出现晃动。
见状,孟予更加不知所措,还想关心两句,却见诺伊一把推开碍事的哨兵,扶着她的肩,将她从上到下打量好几回:
“二殿下,您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孟予拖着音“啊”一声,诚实摇头。
她能有什么不舒服?有事的好像是那个被她疏导过的哨兵……
诺伊少见地直接展露紧张和担忧,负面病毒仍是未解之谜,贸然吞入会不会对向导造成影响,还未可知。
但是光看孟予这幅无辜的神情,她必然也不知缘由。
“您有什么不舒服吗?”
孟予再次摇头。
诺伊难掩震惊,许久才找回冷静。
“您没事就好,那您继续玩吧,此事我需得汇报给殿下。”
孟予扯住他:“等等会长,他没事吧?”
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是要对他负责一辈子!
诺伊瞥了眼羞耻到不敢抬头的哨兵,对他的感受心知肚明。寻常肢体接触已经能给哨兵造成很大的抚慰效果,何况是被体\\液包裹住精神体。
但他又不愿用一句“这人爽过头了”污染孟予的耳朵,于是只说:
“别给哨兵太多宠爱,二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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