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阳光很好。
牛玲将无名搬到屋外。
集会已经过去十几天,她在塞壬的双层木壳屋内住熟了。
每天见到阳光第一件事就是从内而外地打扫整间木壳屋,打扫完后再将像木头一样的无名搬到有阳光的地方晒晒。
自从做了塞壬的奴隶,其他族人都不怎么欺负她了。
她很享受这段时间的生活。
可是,牛玲抬起头,看向远方。
今天的塞壬很反常地出了屋子,站在阳光底下。
他是条鱼,不太喜欢长时间晒太阳,所以这几十天他一直待在暗处观察海蚣部落拥有远古之力的兽人。
有时他会挑着骨头观察能量体,有时晚上去大海里泡泡。
某天晚上,他泡着海水,内心的存在问他。
既然来到陆地,为什么不去其他部落走走?
他没有回答。
内心的存在叹了声: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塞壬觉得内心的存在说得没错。
于是他眯着眼,看向无名。
仍然没死,状况还变好了。
无名被完全剥夺的皮肤,已经开始长回来。
从脖子上重新长出来的皮肤可以得出。
无名本来的皮肤光滑而苍白,没有任何鳞片,血管暴露在空气中,泛着青色。
这不像兽人的皮肤,这更像人类的皮肤。
吴坝酒不是很确定影子星球中,有没有和人类一样的生物。
他虽然用悬浮窗观察影子星球的生物,但一个星球的生物何其多,他不可能将所有特殊生物都观察到位。
但既然塞壬能用远古之力化为没有任何鳞片羽毛的人类形态,那么无名的外型也可以是完整的人类吧?
无名并没有说话。
塞壬越过无名,看向他身后的远方。
咚——
空气像一个大鼓,被狠狠地轰击了一下,发出轰鸣的声响。
紧接着,海蚣部落的瞭望塔上传来碰击声。
“敌袭!敌袭!”
轰隆隆——
还没说完,一条非常大的且有两个头的双头蛇将蛇身压向海蚣部落的围墙,在墙上压出一个缺口。
紧接着,头蛇部落的兽人们用以一敌百的气势冲入海蚣部落。
“杀!”
“食物统统抢走!”
海蚣部落的兽人们快速反应过来。
大半的海蚣部落兽人拿起手边的武器。
全身装备妥当的海巴站在海蚣部落的最高处,举起手中的大弓,
“先让他们杀非正式族人和奴隶!”
所有海蚣部落正式族人一愣,随即毫不留情拽过身边的非正式族人或奴隶。
这两类天天干活被饿了很久的兽人哪挣脱得了正式族人的臂力。
他们只能被迫挡在正式族人的身前,承受头蛇部落的攻击。
一时之间,部落门口处鲜血淋漓,瘦弱又绝望的兽人们哀嚎。
塞壬所处的双层木壳屋位于部落的深处,短时间内头蛇部落的兽人们不会打到这里来。
可那只双头蛇如同巨龙,穿梭海蚣部落之中,径直地往塞壬的方向滑行。
所到之处,房屋被压垮,留下颓垣败壁,兽人被压死,溅洒无数鲜血。
它的鳞片在光照下泛着深邃的墨色,它的四只眼睛如同璀璨的绿色宝石,紧紧锁定塞壬。
塞壬微微蹙眉。
站在塞壬身后的牛玲也微微蹙眉,她不是因为双头蛇而蹙眉,而是因为她的断角被一只皱纹密布的手给揪住了。
“守护神!”
族长带着一群强壮的兽人们,站在塞壬的后方。
他们的神色没有半分慌张,他们看向塞壬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块肥美鲜嫩的肉。
族长伸出拐杖,指向双头蛇。
“请守护我们海蚣部落!”
塞壬冷冷侧身,他的一边是揪着牛玲的族长,另一边是正在奔来的双头蛇。
“任何情况下,双头蛇都不应该由我来打败。”
“这是你们部落的责任。”
大海中,拥有自己领地的智慧生物不会祈求比自己强的生物守护自己的领地。
他们要是敢去找比自己强大的智慧生物,只会被吃。
“不,这是守护神的职责!”
族长扯着牛玲的断角,越过塞壬,背对着已经滑到跟前的双头蛇。
双头蛇两个头吐着蛇信子,尾部往族长的方向收紧。
跟着双头蛇冲锋的还有几十个拥有蛇尾的兽人们。
他们拿着黑鳞枪,背着黑鳞弓,再挂上各种一次性武器。
末端的十几只蛇尾兽人压步挽弓,指向塞壬。
塞壬冷然看着这场闹剧,没移动一分一毫。
族长将拐杖往地上一跺。
双头蛇闻声而来,在族长的上方大张双口,唾液直流族长稀疏的白色毛发上。
周围正在战斗的海蚣族人注意力顿时被双头蛇吸引,等他们留意到站在双头蛇下方是族长后。
杀红了眼的脑子瞬间清醒。
“族长!”“族长!”“族长!”……
族长用拐杖柄尾戳进牛玲的胸膛,一丝血从中流下。
“祭品已经准备好,难道守护神要否认你要承担的职责吗!”
族长的慷慨赴死换来了塞壬第一次对他的正眼。
眼前的这只兽。
是一只年老的兽人。
一个快要死去的族长。
他正以自己的性命换取能庇护部落久安长治的守护神。
想来那些将武器对准自己的蛇尾兽人们也都和海蚣兽人们达成了某种交易。
交易内容之一肯定包括眼前这位族长的性命。
“我来自大海,只会回归大海。”
“不是海蚣部落的守护神。”
无论如何,族长的绑架威胁对他毫无作用。
族长摊平双臂,仰头哈哈大笑。
“所有族人听到了吗!”
双头蛇一张嘴巴咬在族长的半身,一张嘴巴咬在族长的另外一个半身。
“他不是守护神,更不是兽人!”
撕拉——
鲜血喷洒,族长的最后一句话回荡所有兽人的内心。
“他是我们的敌人,是异族!”
无论是不愿意与塞壬为敌的兽人们。
无论是对塞壬还怀有一丝对守护神般尊敬的兽人们。
无论是感激塞壬告予获得远古之力的方法的兽人们。
在看到族长凄烈的被撕裂的尸身时,所有的不愿,尊敬和感激通通变成愤怨。
族长的死打开了两部落合一的道路。
挽弓的兽人们弓箭射出,手握武器的兽人们开始冲锋。
海蚣兽人们也都将矛头对准了塞壬。
无论海蚣族人还是头蛇族人,他们的敌人不再是彼此,而是非兽人的异族——塞壬。
“杀了异族!”
海巴喊完后,退到安全地带。
今天开始,他就是海蚣部落新的族长了。
“杀了异族!”……
一声又一声的追随新族长海巴的高呼,重重叠叠回荡高空,如高山洪流爆发。
在浪潮之中的族长被双头蛇一口一口吃进肚子,连带着被紧握断角的牛玲也逃不过双头蛇的嘴。
但此时的牛玲不在意双头蛇。
她死死地盯着那根掉落在地的拐杖。
拐杖由骨头制作而成,看起来非常老旧,骨头上有零散的黄色斑点。
拐头被一层暗淡略带光泽的皮包裹着,皮的表面还装点了不少羽毛和闪耀的石块。
各种颜色闪耀的石块,足够让所有看过拐杖的兽人的目光都投进去。
但牛玲的注意力却集中在包裹着拐杖的皮上。
这层皮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小点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两个连了一半的圆。
“我的阿玛非常高大。”
牛玲哭了,她抬起头,面向鲜血淋淋的大嘴。
“正式族人很喜欢找她生孩子。”
高的奴隶非常受海蚣部落正式族人欢迎。
如果恰好生下一个高大的拥有类似河童外貌的兽人,那生下这孩子的奴隶地位就会提升。
但就算怎么提升,奴隶只能是个奴隶。
双头蛇的牙齿碰到地面,牛玲眼前陷入了黑暗。
她闻着扑鼻的腥臭和看着牙齿上的断肢,眼泪越发喷涌而出。
“但她只生下矮小的不是正式族人长相的我。”
上下两排牙齿咬合,牛玲彻底被双头蛇的一只蛇头吃进嘴里。
顺着食道,通过壁肉的挤压,牛玲到了狭窄的胃里。
一股又一股腐蚀液体冒出,灼烧牛玲的皮肤。
她安静地哭着,不理会出血的□□,也不理会她现在在何方。
她一直都是这么个喜欢哭和胆小的兽人。
从她能记事开始,她记住的只有阿玛即厌恶又欣喜的脸。
她不明白阿玛为什么会在她刚学会走路时就偷偷训练她,也不明白看到她不会长的身高后,阿玛疯了般歇斯底里地打她。
明明阿玛看起来那么高大又那么虚弱。
阿玛走几步就会倒,说几句话就会喘气,脸上还有着和海蚣一样的花纹。
那些花纹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变深变多。
阿玛每次打骂自己时,那哭笑着的脸配上花纹显得越发狰狞。
恍惚间,她隐约能看到阿玛死前对她的话。
“这是巨牛赋予我们部落的力量,获得这份力量的兽人就是部落的族长。”
阿玛一边哭泣着将力量送入自己的体内,一边拿着木棍打自己。
阿玛脖子上的连了一半的双圆图案像是被这份狞恶弄得变形。
“为什么只剩下你,你不配拥有这股力量。”
对,这不是一份由我来继承的力量。
阿玛一边癫狂地笑着,一边将自己的头按在水里:
“你不能哭,你要强大。”
但我疼时就会哭,难受时也会哭,伤心时还是会哭。
我不强大,我很弱小。
海蚣部落中,如果拥有远古之力的兽人死去,大家会分吃尸体,以继承远古之力。
如果兽人没有远古之力,尸体只会被随意掩埋。
牛玲没有看到阿玛死前最后一面,她以为她的阿玛已经被掩埋在海蚣部落的任何一处。
毕竟她的阿玛已经在死前将力量交给她,阿玛已经没有任何力量了。
她以为只要做好奴隶,迟早有一天,会知道阿玛埋在何处,甚至死后能和阿玛埋在一起。
她以为,以为…以为……
凭什么这么弱小的我都能活着,那么强大的阿玛不能安心死去?!
牛玲哭着,眼泪在胃里悄然消逝,眼眶被酸无情腐蚀。
随着她的哭泣,力量从她的体内喷涌而出。
她的肌肤浮现出暗红色的花纹,她的身躯迅速膨胀,强壮且魁梧,每一块肌肉变得充满力量。
她的双角化作锋利的刃器,顶破胃壁,撕裂肚皮。
一丝光亮从血肉模糊的裂口中透了进来。
照在她沾满鲜血和泛黄组织液的牛脸上。
曾经束缚着她的狭窄蛇肚,已不再是桎梏她身体的枷锁。
她的双蹄撑开破裂的肚皮,仿佛浴火重生的凤凰,从蛇的躯壳中站了起来。
回过头,正是痛苦哀嚎着被开膛破肚的双头蛇。
牛玲毫不犹豫地双蹄挤压蛇的七寸,杀死双头蛇。
然后她低头,俯视着如同蚂蚁般逃亡的海蚣部落和头蛇部落的兽人。
也望向平静地看着她的塞壬。
塞壬冰蓝色的眼睛中,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一切。
她深深吸了一口此刻才感知到的新鲜空气,攀援在她体表的暗红花纹让她全身难受,内心躁动。
她没有感受到熟悉的泪水划过脸颊的微凉感。
是了,她的眼眶早在双头蛇体内被腐蚀。
她流不了泪了。
但她过去所承受的一切伤害,所感受的一切痛苦,所哭泣的每一个晚上,都转换成了她的力量。
这是一份因为痛苦而增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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