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57:花苞

乾隆六年,初春。

紫禁城的红墙金瓦,在经历了一个漫长酷寒的严冬后,终于迎来了些许微弱的暖意。然而,这早春的气息却如同虚弱的病人,羸弱不堪。料峭的寒风依旧在宫墙夹道间穿梭呜咽,卷起昨夜残留的冰冷霜花。

天光熹微,抬首,是浑浊的灰蓝,吝啬地洒下稀薄的光线,将漫长的宫道映照得愈发空旷、寂静。朱红的宫墙在晨光中沉默矗立,如同凝固的血痕,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穿行其间的身影。

在这片压抑的灰蓝与死寂中,一个身着太医袍的年轻身影,正一步一步,朝着储秀宫的方向走去。

是许砚。

他的面容不见一丝血色。连续数月,不,是长达两年多的煎熬与绝望的拉扯,早已将他年轻的生命力榨取得所剩无几。眼底沉淀的淡淡青黑,那是无数个被**啃噬的、辗转难眠的夜晚留下的烙印。

然而,与那苍白憔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盛满青涩慌乱、纯粹痴迷的眼眸,此刻仅剩下孤注一掷的冰冷决心。

他的右手,深深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掌心,紧紧攥着一件东西——那枚小巧的药瓶。

他攥得那样紧,仿佛要将这脆弱的瓷器生生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每一次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过那光滑冰凉的瓶身,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触碰一场盛大而无望的梦。

这枚小瓶,是那场梦的开端,是贵妃漫不经心抛下的诱饵,是他沉沦的见证,更是他灵魂深处那无法熄灭的、带着剧毒的爱火的燃料。

可,他无法再承受了。

每一次踏入储秀宫,都是一次灵魂的凌迟。他内心深处永远无望的禁忌之爱,已成为日夜啃噬灵魂的毒蛇,带来无尽的痛苦与自我厌弃。

他爱她。

爱到灵魂战栗,爱到痛不欲生。

爱到……必须逃离。

辞官。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后的、绝望的自我救赎。

不是为了回乡娶妻生子——他的心,早已被那个高高在上、危险又魅惑的女人彻底填满,再无一丝缝隙留给旁人。

他只想逃离这座用她的目光、她的香气、她的秘密编织成的华丽囚笼。逃离这份足以将他焚烧殆尽的、绝望的爱恋。逃离那双洞悉一切、随时可能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眼睛。

离开之前,他要去归还这枚药瓶。亲手,将它递还给她。

宫道漫长,许砚袖中的药瓶,冰凉的棱角深深硌着他的掌心。

最后,一次了。

许砚被大宫女春月引至储秀宫的偏殿。

此处,与前殿的庄重华贵不同,弥漫着一种更为私密、甚至带着几分暧昧的暖融。空气中尚且还残留着皂角与鲜花混合的清新气息,以及一种被热水蒸腾过的、属于人体的、慵懒的暖香。

殿内空旷,不见一个宫人身影。唯有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映着窗外的微光,也映着殿中唯一的人影。

贵妃,背对着殿门,正慵懒地坐在镜前的紫檀圆凳上。她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毕,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下来,蜿蜒垂落腰际,发梢还滴着晶莹的水珠。

她微微侧着头,正用一方素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发梢的水滴。镜中映出她半张侧脸,卸去了所有脂粉,眉眼间带着沐浴后的慵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反而平添几分惊心动魄的纯净魅惑。

这画面,美得如同幻境,却也让许砚感到灭顶的窒息。

那熟悉的暖香,混合着清新的水汽,如同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缠绕、收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响。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袖中的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药瓶。

“微臣许砚,参见贵妃娘娘。”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在这寂静的偏殿里格外突兀。

镜中的美人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只有那擦拭发梢的素手,似乎更加缓慢、更加慵懒了。

半晌,一个带着水汽般氤氲的、慵懒沙哑的声音才轻轻响起,如同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起来吧。”

她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双潋滟的眸子,此刻正透过铜镜的反射,深奥莫测地落在许砚低垂的头顶上。

许砚僵硬地直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袖中抽出右手,将那枚被他攥得几乎有了体温的药瓶,高高捧起,如同捧着自己那颗滚烫淋漓的心。

“娘娘,此物……乃娘娘恩赏。微臣……愧不敢当,亦无福消受。当归还娘娘。”

他停顿了一下,才将那足以将他打入地狱的决定宣之于口:“微臣……已向太医院递上辞呈,不日即将离宫,返乡归里。特来……拜别娘娘。”

每个字,都像从他灵魂深处硬生生剜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

诀别。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

袖中瞬间变得空荡,唯有那药瓶残留的触感,如同烙印般刻在掌心,提醒着他这场无望之梦的终结。

镜中,贵妃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她终于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许砚面前,没有去接那枚药瓶,只是微微歪着头,带着一丝嘲弄,直视许砚那双因恐惧和决绝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这就怕了?”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轻蔑:“要……逃了?”

“逃”字,被她咬得极重。

许砚身体晃了一下,强忍着后退的冲动。

贵妃的目光在他惨白的脸上逡巡片刻,唇边的嘲弄更深。她终于伸出那只涂着蔻丹的、纤细完美的手,轻轻拈起了他掌中那枚小小的青白釉瓷瓶。

贵妃将药瓶拿在手中,并未收回,反而放在眼前,用指尖细细地、狎昵地摩挲着那光滑微凉的瓶身。

她的目光落在瓶身上,眼神却仿佛穿透了它,落在许砚的灵魂深处。

“呵……”她抬起眼,再次看向许砚,“本宫赏出的东西……从未有收回的道理。”

话音未落。她猛地向前一步!

那带着暖香与湿意的身体,几乎贴上了许砚僵硬的胸膛!

与此同时,她那只拿着药瓶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强硬地将那枚瓷瓶,塞回了许砚的掌中!

许砚的指尖触碰到她手背肌肤,瞬间的接触,如同点燃了引信。

“还是说……”贵妃的红唇几乎贴上了许砚的耳廓,那温热的气息裹挟着致命的魅惑,“你根本就……舍不得本宫?”

舍不得本宫?

舍不得?!

轰——

舍不得……

许砚。

砚。

父亲为他取的名字,是希望他如墨一般,沉稳内敛,需静心研磨,方能书写济世良方;亦需在漫长岁月里,细细研磨心绪,方得医者仁心之澄澈。

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是那块沉稳的砚台。在太医院的青灯药香中,在张院判的谆谆教诲下,他努力研磨着药性药理,也研磨着少年心性,力求心静如水。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

是从踏入储秀宫东暖阁,被那惊鸿一瞥的绝色与暖香击中心脏的那一刻?

是从指尖颤抖着触碰她太阳穴,电流窜遍全身的那一刻?

是从丝帕飘落,指尖相触,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那一刻?

还是从病榻之上,一勺勺喂下苦药,感受着她气息拂面,下身不受控制地勃发,在羞耻与**中沉沦的那一刻?

……

那块名为“许砚”的墨锭,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一只名为“贵妃”的、带着蔻丹的、魅惑而残忍的手,按在了名为“**”的朱砂印泥之上!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研磨。

不再是沉稳的玄黑,而是被彻底研磨成了浓烈到化不开的、如同鲜血般的**之色。

那朱砂浸透了他的骨髓,染红了他的灵魂,将他所有的沉稳、澄澈、医者的仁心,都染成了只为她一人燃烧的、绝望而卑微的欲念!

他早已不是那块可以书写济世良方的砚台。

他只是,一滩被她的撩拨、她的掌控、她的危险,反复研磨、彻底异化的、名为“痴恋”的**残渣!

“我……”许砚喉头剧烈地滚动,在那句“舍不得本宫”的魔咒下,动弹不得。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濒死般的潮红。捧着药瓶的手,连同整个手臂,都如同筛糠般抖动。

那双看向贵妃的眼中,此刻翻涌着最极致的痴迷、最深切的痛苦、最浓烈的**,以及被彻底看穿、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绝望!

他像一头跌入陷阱、被猎人用最甜美的诱饵逗弄的幼兽,濒临崩溃的边缘。

而贵妃,近在咫尺地欣赏着,猎物垂死挣扎的、病态的满足感。

许砚的理智之弦绷紧到极致、在这即将彻底断裂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猛然炸碎了偏殿内所有粘稠的**与绝望!

沉重的朱漆殿门,竟被从外面轰然撞开!

刺目的天光伴随着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这方弥漫着暖香与**的私密空间。

紧接着,一群人影如同汹涌的潮水,裹挟着冰冷的杀气与刺耳的喧嚣,气势汹汹地涌了进来!

为首之人,正是嘉嫔金佳氏,她身着华丽的玫红色宫装,妆容精致,此刻那张娇艳的脸上却布满寒霜,一双凤目圆睁,燃烧着熊熊怒火与毫不掩饰的得意。

而她身后,紧跟着几位同样盛装、神色各异却都带着震惊与嫌恶的妃嫔——愉嫔珂里叶特氏赫然在列,以及数名手持拂尘、面色冷厉的太监,还有几个膀大腰圆、一脸凶悍的嬷嬷!

小小的偏殿瞬间被塞满,方才的寂静与私密被彻底撕得粉碎。

嘉嫔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锁定了殿中那对距离极近、姿态暧昧的男女——

贵妃只着素纱中衣与薄锦袍,湿发披散,衣襟微敞。脸上还带着未及褪尽的、慵懒而魅惑的神情;

而许砚,那个年轻太医,面色潮红,身体剧烈颤抖,官袍凌乱。

更重要的是——两人之间那几乎贴身的距离,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尚未散尽的暧昧与**气息,在闯入者眼中,就是最确凿无疑的罪证!

嘉嫔没有丝毫停顿,她猛地抬起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直直指向僵立在原地的许砚。

尖利刺耳、充满了正义凛然与刻骨恨意的声音,瞬间划破凝固的空气:“好个胆大包天、下流无耻的狗奴才!”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得极高:“竟敢趁贵妃娘娘晨妆未毕、衣冠不整之际,私闯内室禁地!”

她刻意停顿,目光如毒蛇般扫过许砚官袍下的隆起,和贵妃敞开的衣襟,声音陡然变得更加高亢、更加刻毒:“行此秽乱宫闱、罔顾人伦的苟且之事!”

许砚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

眼前这阵仗,这角度,这时间点……一切都完美得如同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猛地想起,之前贵妃撩拨他时,殿外廊柱阴影后那个悄然窥视、又悄然退走的小太监!

“天哪!这……这成何体统!”愉嫔以手掩口,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脸上满是震惊与嫌恶,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光天化日之下,竟……竟敢在贵妃娘娘寝宫……简直骇人听闻!”

“下流胚子!”一个面相凶恶的嬷嬷立刻厉声附和,她上前一步,指着许砚,“瞧他那腌臜样子!定是瞧着娘娘仁慈,生了狗胆!”

“就是!脸都红透了!定是做了亏心事!”另一个太监尖着嗓子喊道,声音充满了鄙夷和煽动。“他手里还攥着东西!定是娘娘的物件!贼赃!”

“贵妃娘娘!您受惊了!”嘉嫔立刻转换语气,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和痛心疾首,看向似乎被“吓呆”了的贵妃,“都怪臣妾等来迟一步,让这等下贱东西污了娘娘的眼!”

她的话语,立刻坐实了许砚的“侵犯”和贵妃的“无辜受辱”。

汹涌的指责、鄙夷、煽动性的议论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许砚淹没!他浑身冰冷,几乎窒息。

“来人,拿下这个狗奴才!”嘉嫔厉声喝道,眼中闪烁着捕捉到猎物的兴奋光芒。

几个凶神恶煞的嬷嬷和太监立刻如同饿虎扑食般冲了上来,粗糙的手如同铁钳,狠狠抓住了许砚的双臂,毫不留情地用力反剪!

“呃——!”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屈辱让许砚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他拼命挣扎,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蛾,却哪里是这些粗壮宫人的对手!推搡、撕扯间,混乱达到了顶点!

就在这剧烈的推搡撕扯中,许砚那只始终死死攥着药瓶的手,被一个粗壮的嬷嬷猛地一掰!

他的手指,在剧痛之下瞬间失去了力气。

那一枚,承载了他两年绝望痴恋的小小瓷瓶,脱手而出!

在无数道或惊愕、或鄙夷、或兴奋的目光注视下,药瓶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而凄凉的弧线——

喀嚓。

那碎裂的声音,极其微小,甚至在众人的混乱声中,几不可闻。

瓷瓶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细小的、带着温润光泽的瓷片,如同破碎的眼泪,飞溅开来,反射着殿门外涌入的、冰冷的天光。

一片死寂。

所有的喧嚣、指责、推搡,仿佛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堆碎裂的瓷片上。

嘉嫔如同发现了最有力的罪证,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尖利:“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她指着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看!这定是这狗奴才趁乱窃取的贵妃娘娘宫中之物!如今赃物摔碎,更是罪加一等!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地上的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许砚停止了挣扎。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堆在冰冷天光下闪烁的碎片。

那承载了他所有无望爱恋、所有痛苦挣扎、所有隐秘渴望的幻梦……以及,象征着他沉沦与诀别的最后信物……

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在他被污蔑为“秽乱宫闱”的滔天罪名之中……

摔得粉碎。

如同他此刻,被彻底碾碎的灵魂。

世界,在他眼中,彻底失去了颜色。只剩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和耳边嘉嫔那如同丧钟般尖利的指控:

“铁证如山!!!”

殿内,妃嫔们或真或假的惊骇表情,太监嬷嬷们虎视眈眈的凶光,将整个空间变成了一个喧嚣的、充满恶意与审判的刑场。

原本贴在许砚身前的贵妃,脸上的表情迅速完成了惊人的转换——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极度逼真的惊恐与慌乱!

“啊——!”

贵妃死死拉紧了身上那件敞开的薄锦袍,用力裹住自己,仿佛要遮住莫大的羞耻!那张绝美的脸庞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交加与滔天屈辱!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涌出眼眶,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肆意流淌。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这变脸之快,演技之精湛,足以骗过世间任何一双眼睛!

就在这时。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内监高亢的通传,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

一股属于九五至尊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偏殿。妃嫔太监们慌忙跪倒一片,连嘉嫔也立刻垂首躬身。

皇帝,身着明黄色常服便袍,腰间玉带未系,显然是被人从寝宫匆匆请来。他面色铁青,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瞬间扫过殿内一片狼藉的景象——衣衫不整、泪流满面的爱妃;脸色死灰的年轻太医;以及地上那些碎裂的瓷片。

“爱妃!”乾隆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狂怒,大步上前。

贵妃如同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的“委屈”、“恐惧”、“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她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悲鸣,猛地挣脱开嘉嫔假意的搀扶,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入皇帝坚实而充满怒火的怀抱。

“皇上!”她死死揪住皇帝的龙袍,哭声凄厉绝望,字字泣血,“您一定要相信臣妾!”

她猛地抬起头,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向许砚:“是这卑贱奴才!仗着有几分医术,竟对本宫存了禽兽之心!先前……就曾多次言语试探,举止轻浮不端!臣妾念其年轻,又恐张扬出去污了皇家声誉,只在私下严词训诫!望其悔改!”

她的控诉如同淬毒的利箭,一句比一句狠厉,一句比一句恶毒:“不想……他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今日竟敢趁臣妾晨妆未毕,以归还旧物为名,闯入内室!意图不轨……”

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身体在皇帝怀中剧烈起伏:“若非嘉嫔妹妹心细如发,察觉这奴才行迹鬼祟,及时带人赶来……臣妾……臣妾唯有一死……以明志了!呜呜呜……”

在听清了那一切后。许砚难以置信地、缓缓抬起头。

他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皇帝的咆哮、妃嫔的惊呼,都变得遥远而扭曲。

只有贵妃泪水涟涟的脸,还有字字如血的哭诉。

他沉滞的视线,穿过眼前摁住他的手、穿过跪满一地的宫人,穿过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皇帝,只是落在她身上。

是她。

一直,都是她。

那个他曾奉若神明,甘愿为之沉沦、为之煎熬、为之付出一切的女人。

“卑贱……”

“禽兽……”

“意图不轨……”

一字一句,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他破碎的灵魂上!将他剐得血肉模糊,筋骨寸断。

他的目光,最终不由自主地移向地面。

碎裂的瓷片,如同他那颗被彻底粉碎、践踏的心。

乾隆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拥着怀中瑟瑟发抖、泪痕斑驳的爱妃,那双深邃锐利的眼,却并未射向地上的许砚,而是深深地、带着审视,落在了贵妃那张梨花带雨、惊惶无助的脸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如同浸透了冰水的铅块。

贵妃依偎在他怀中的身体似乎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那不是单纯的怜惜或愤怒,更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评估。

皇帝看到了什么?是她过于“标准”的惊骇与屈辱?还是她那“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泪水?抑或是地上那堆刺目的、碎裂的瓷片所代表的某种他不愿深究的隐秘?

乾隆的眼神深处,或许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疑虑,但瞬间便被更汹涌的、属于帝王的滔天怒火与不容置疑的尊严所覆盖。

他看到了这场“丑闻”的荒诞与刻意。嘉嫔来得太“巧”,贵妃的反应太“标准”……一切,都像一出编排好的闹剧。然而,他是皇帝,是这紫禁城至高无上的主宰。

无论真相如何,当“秽乱宫闱”四个字被当众喊出,当他的宠妃衣衫不整、泪流满面地控诉一个卑贱太医的“侵犯”,当这一切发生在象征着皇家尊严与私密的储秀宫偏殿……这就已经不再是个人情感的纠葛,而是对皇权、对天子颜面最**裸的挑衅和玷污!

他不能深究,不能犹豫。帝王的尊严,必须用最严酷、最不容置疑的铁腕来维护!

“爱妃……”乾隆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前的宁静,他收紧了环抱贵妃的手臂,那姿态是绝对的占有与庇护。这个动作本身,已经宣告了他的立场——他选择相信她,或者说,他选择维护皇家和他自己的颜面。

随即,他猛地抬起头!

那目光如同裹挟着九天神雷的利刃,瞬间钉在了被死死摁在地上的许砚身上!

“千刀万剐的东西!!!”

一声暴喝,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所有跪伏在地的妃嫔宫人浑身剧颤,连空气都仿佛被这帝王之怒撕裂!

乾隆脸色铁青,“拖下去,交慎刑司。”

皇帝扫过许砚那死灰般的脸,扫过他官袍下狼藉的褶皱,最终,带着一种极致的冷酷与羞辱,清晰地宣判比死亡更残酷的刑罚:“按宫规,处以宫刑,严惩不贷!”

“宫刑”!

许砚面如死灰。

不是简单的斩首,不是流放……是宫刑!是阉割!

那是彻底剥夺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根本!是将他打入比奴隶更低贱、连完整的人形都不配拥有的阿鼻地狱!

“呵……”许砚低笑一声,摇着头,丝毫未有辩驳。瞳仁里面最后一丝光芒也彻底熄灭。

“嗻!”殿外值守的御前侍卫早已闻声而动,此刻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许砚被拖拽着,视线模糊晃动。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艰难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穿透混乱的人群,穿透弥漫的绝望与恶意,直直地、死死地投向那个被九五之尊紧紧拥在怀中的身影——

贵妃。

她依旧依偎在皇帝怀中,仿佛汲取着唯一的安全与温暖。泪水似乎还未干透,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晶莹欲滴,衬得那张脸愈发楚楚可怜。然而,当许砚的目光与她相接的刹那……

那双刚刚还盛满惊恐、屈辱的眸子,此刻,在皇帝宽阔龙袍的阴影遮掩下,在无人能窥见的瞬间,竟只剩下了一片极致的、冰冷的、毫无波澜的死寂!

没有一丝愧疚。

没有一丝怜悯。

没有一丝……他曾为之付出灵魂、为之甘愿沉沦地狱的温情。

那眼神,带着一种俯瞰尘埃、碾死蝼蚁般的漠然。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件被彻底利用完毕、再无任何价值、且散发着恶臭、需要立刻清理掉的垃圾。

那眼神,比嘉嫔的刻毒、比侍卫的粗暴、比皇帝的暴怒,都更加彻底地、更加残忍地宣告了他的终结。

“原来如此……”

许砚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彻底碎裂的剧痛。不是被刀刺穿,而是被那冰冷的眼神,瞬间冻结、碾磨成了齑粉。

深爱入骨。

痴恋成魔。

煎熬两年,耗尽心血,灵魂都被她亲手研磨成血色的**残渣。

原来……如此。

原来,他捧上的一颗心,在她脚下,只配被彻底扫入污秽的角落,永世不得超生。

许砚眼中的最后一点焦距彻底涣散,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任由侍卫如同拖拽一具真正的尸体般,粗暴地拖出了储秀宫偏殿的门槛。

殿外,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

乾隆搂紧了怀中的女人,目光深沉地扫过跪了一地的众生,最终落在那堆碎片上,眼神晦暗不明。帝王的尊严不容玷污,爱妃的“清白”必须维护,至于那个卑贱太医……和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痴妄与痛苦,都将在慎刑司最黑暗的刑房里,被彻底碾碎。化为紫禁城权力漩涡下,又一缕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的血腥尘埃。

许砚被径直投入了慎刑司最深处、最阴暗的牢房。

这里,连熹微的天光都是奢侈。

厚重的石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剩滴水声在死寂中空洞地回响,如同催命的倒计时。

“哐当!”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闭、落锁,彻底断绝了他与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许砚像一具被抽去骨头的皮囊,瘫倒在冰冷的稻草上。身体因侍卫粗暴的拖拽而疼痛,但更痛的是灵魂深处那被彻底碾碎的绝望。

宫刑。

这个结局,不仅仅是对身体的残酷摧残,更是对他那份痴恋最恶毒、最彻底的羞辱与否定。他爱她,爱得灵魂都在燃烧,爱得甘愿沉沦地狱,这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也是唯一的痛。而皇帝,却要让他活着,但是永远失去爱人的资格与尊严,成为一个残缺的怪物,在无尽的屈辱中苟延残喘。

时间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只有狱卒定时扔进来的、散发着馊味的冰冷食物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他们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种即将行刑的、刽子手般的冷漠。一个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甚至隔着栅栏,用他那尖细刺耳的嗓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详细描述着宫刑的过程和之后“净身房”里的种种规矩与折磨,仿佛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恐惧。

“小子,别想着痛快……那刀子下去,疼得你祖宗十八代都喊娘!割干净了,还得用根鹅毛管子插着,尿都尿不出来,得活活憋死几个!熬过去的,嘿嘿,也得在净身房里躺上几个月,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小太医,啧啧,够呛能活下来哟!就算活下来,嘿嘿……”老太监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光,“也是个没根的玩意儿咯!连条狗都不如!”

许砚蜷缩在角落,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三日。

行刑前夜。

牢房里比以往更加死寂。连那烦人的滴水声似乎都停止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弥漫在空气中,预示着明日那场生不如死的酷刑。

许砚缓缓抬起头。

黑暗中,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芒。他看向那扇沉重的铁门,又缓缓移开视线,目光落在牢房顶部的横梁上。那根粗壮的木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与其变成一具残缺的行尸走肉,不如……自己结束这一切。

结束,他这短暂、炽热、也充满了无尽痛苦与耻辱的一生。

结束,这场自从遇见她开始,就注定万劫不复的禁忌爱恋。

他动了。

动作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他撕扯着自己身上那件早已肮脏不堪、破烂的囚衣。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将布条撕成长条,然后,一根一根,艰难地、笨拙地,将它们连接、打结。

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颤抖,好几次绳结都松脱了,但他没有放弃,固执地重复着。

终于,一条由破烂囚衣结成的、粗糙却足够坚韧的绳索,握在了他的手中。

许砚搬来角落里那唯一的一块破旧木墩,放在绳索的正下方。然后,他站了上去。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污浊却自由的空气——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

太医院里弥漫的药香……

第一次踏入储秀宫,被那满室暖香与惊世容颜击中心脏的眩晕……

她慵懒倚在榻上,指尖拂过丝帕,飘落在他面前的瞬间……

病榻前,她气息拂面,他下身勃发,羞耻与**交织的煎熬……

她红唇轻启,吐出的“舍不得本宫?”那致命的魅惑……

以及……最后一眼,那冰冷如看死物的漠然……

“娘娘……”一声极轻、极轻的呢喃,如同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没有怨恨,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的眷恋。

他闭上眼,将绳索套上了自己的脖颈。

下一秒,他踢开了脚下的木墩。

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淹没了视觉,淹没了听觉……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迅速模糊、消散。

……

消息传入储秀宫时,已是翌日午后。

东暖阁内,依旧暖炉融融,熏香袅袅。贵妃坐在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前,镜中人容颜绝世,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被帝王荣宠浸润出的、慵懒而矜贵的光彩。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正拈起一支赤金点翠的展翅凤凰步摇,那凤凰口衔的明珠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她对着镜子,姿态优雅地将凤簪缓缓插入精心梳理的发髻之中。金色的凤凰栖息在乌发间,更衬得她雍容华贵,不可方物。

贴身大宫女春月垂首,小心翼翼地禀报:“娘娘……慎刑司那边刚传来消息,许太医……他,昨夜……悬梁自尽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贵妃的动作,有那么极其微不可查的一瞬,顿住了。

镜中那双潋滟的眸子,瞳孔似乎微微缩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她的手指稳稳地将凤簪推进发髻深处,调整好位置,动作流畅依旧,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只是光影的错觉。

“知道了。”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响起,如同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下去吧。”

“是。”春月如蒙大赦,深深一福,迅速退了出去。

贵妃缓缓站起身,并未再看镜中的自己一眼。她莲步轻移,独自走向窗边。

窗外,是储秀宫精心打理的小院。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苍白,无力地洒在光秃秃的枝桠上。

她的目光,落在了窗边紫檀木花架上,那盆陪伴她多年的牡丹。

这本是一株名品,本该在春日绽放倾城国色。然而多年来,她持续用汤药浇灌它。那药性早已深入根系,很长一段时间,它只余下深绿却毫无生气的叶子,如同被禁锢了灵魂的躯壳。

然而,就在此时,贵妃漫不经心的视线捕捉到了一抹异样——在靠近根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一个极其微小的、米粒般大小的、嫩绿色的凸起!

那……竟是一个崭新结出的花苞!

在这样一个万物凋零的严冬,它竟然……萌发出了一个花苞?

这微弱的生机,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狠狠刺了一下贵妃冰冷的心湖。

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惊讶、是荒谬,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惘然涟漪,极其轻微地在心底深处漾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精心构筑的、坚不可摧的冰层下,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轻松么?或许有。那个痴心妄想、可能带来麻烦的奴才终于彻底消失了,隐患消除。

惘然么?或许也有。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有趣的、带着纯粹痴迷的玩具。他的痛苦与挣扎,曾是她漫长宫廷生活中,一丝病态的点缀。

但更多的,是更深沉的冷漠与理所当然——一个不识抬举、妄图挑战规则的奴才,死了,不是理所当然吗?死了干净!

贵妃伸出手,保养得宜的指尖,带着毁灭美感的优雅,精准地探向那个嫩绿的花苞。

只需轻轻一掐,这点不合时宜的生机便会瞬间消逝,如同从未存在过。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柔嫩的花苞表面的刹那——

毫无征兆地。

一个画面,如同鬼魅般,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脑海!

不是许砚苍白绝望的脸,不是他捧着药瓶颤抖的手,也不是他最后、那如同死灰的眼神。

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是个初入储秀宫、青涩又惶恐的小太医时。一次寻常的请脉,她不过是慵懒地抬了下手,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他跪在榻前,垂着头专注地搭脉,耳根却迅速蔓延开一片滚烫的、如同晚霞般的绯红。

那红,一直蔓延到脖颈,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纯粹到近乎笨拙的羞赧。

红得那么纯粹,那么……鲜活。

她的指尖,在距离花苞毫厘之处,突兀地停下来。

窗外的风似乎也静止了,暖阁内,只有熏香无声地缭绕。

……

岁月如同紫禁城上空的流云,无声地翻涌、流逝。红墙依旧,金瓦依旧,掩盖着无数或香艳、或血腥、或悲凉的秘密。

贵妃,依旧是这宫墙内最耀眼的星辰之一。她深谙权谋之道,将帝王的宠爱牢牢攥在掌心。她无子,却始终在诡谲的后宫风云中屹立不倒。

她的地位依旧尊崇,恩宠依旧深厚,储秀宫依旧是帝王最常驾临的地方之一。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美艳不可方物、心思深不可测的贵妃娘娘。

乾隆十年,正月。

紫禁城被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积雪覆盖。新年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却已带上了一层肃杀。寒风凛冽,卷起细碎的雪沫。

储秀宫内,药气弥漫,压过了往日的熏香。暖炉烧得极旺,却驱不散殿内那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病气。

贵妃,这位曾经艳冠后宫、权倾一时的宠妃,此刻正躺在华贵的凤榻之上。昔日绝色的容颜已被病魔侵蚀得苍白憔悴,她病得很重,太医束手,回天乏术。

生命如同指间的流沙,正迅速消逝。

贵妃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那盆牡丹。那盆被她用汤药浇灌多年的花……那个雪夜……那个嫩绿的花苞……还有……那个少年通红的耳朵……

破碎的画面如同雪片般,在她混沌的脑海中飞旋、闪现。

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破碎的气音。

紧握着她的、那只属于帝王的手,感觉到了她最后的生命气息,如烟般消散。

乾隆的手猛地收紧,发出了一声沉痛的悲鸣:“爱妃——!”

乾隆十年,正月,贵妃薨逝于储秀宫。

之后,储秀宫换了新的主人。

窗边,或许又摆上了新的名花异草。

红墙金瓦,在岁月的风霜中沉默矗立,掩埋了无数的秘密与悲欢。

无人知晓,也无人会在意。

在这座森严宫阙的某个角落,在时光的尘埃深处,曾有一个年轻而卑微的太医,用他短暂、炽热、充满了禁忌爱恋与无尽痛苦的生命,完成了一场无声而绝望的献祭。

也无人知晓,那个曾站在权力与宠爱巅峰的女人,在某个雪夜的窗前,指尖曾因一个嫩绿的花苞而有过一瞬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她的心底深处,或许也曾深埋着一个连自己都拒绝承认的秘密。

所有的痴狂、挣扎、算计、冰冷,以及……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最终都归于沉寂,化为史书翻过的一页,和紫禁城上空,那亘古不变的灰蓝色天光。

到这里,小徐、井宴分别和女主开展的三段前世,全都be终结啦~~~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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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57: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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