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是新房里特意摆放的香囊散发的。白若仪正微微踮脚,将一支刚剪下的白玉兰插入床头柜上的细颈瓷瓶里。她的手指纤白,动作轻柔。这是她难得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宁静。林文轩一早被白靖之唤去行营处理公务,临行前温润的吻还印在她额角,带着令人安心的皂角清香。
可骤然间,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声撕裂了满室的静谧祥和。
那声音突兀、蛮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狠狠砸在白若仪的心上。
她猛地一颤,指尖的白玉兰失手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两圈,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近乎哀伤的香气。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僵在原地,目光死死盯住那部暗红色的电话机。一种源于骨髓深处的恐惧,顺着脊椎迅速爬升。新婚少妇眉眼间那点残存的柔光,顷刻间被惊惧冲刷得干干净净。
一股不祥的预感。这电话……是内线!只有公馆内部极少数人知道这个号码!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来?文轩?不,他刚走不久,有事也会直接回来……伯父?副官?
她强压着狂跳的心,终于颤抖着拿起听筒,“喂?”
“白小姐,别来无恙?”
白若仪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慌忙扶住旁边的花梨木桌角。
这个称呼!这个腔调!她太熟悉了!是任子贤身边的人!
对方根本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任先生问,您是否忘了什么?”语气带着嘲弄的残忍,仿佛在提醒她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桂林山水虽好,但故人难忘啊。”
白若仪的呼吸彻底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
“林少爷的安危,系于您一念之间。车在楼下,任先生派人接您‘叙叙旧’。”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地狱的丧钟。
她跌跌撞撞扑到临街的窗边,小心翼翼地掀起厚重窗帘的一角,只露出一条缝隙,向外窥探。
就在街角那株浓密的榕树阴影下,赫然停着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车窗看不清里面,但一个伪造的车牌(广A-0731)冰冷地宣告着它主人的权势和肆无忌惮。
是它!那辆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广州噩梦里的黑色轿车!它像幽灵一样,跨越了时间和空间,再次精准地找到了她,停在了她新婚生活的门槛外!
她甚至没有换衣服,只对着梳妆镜匆匆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守在院门外的便衣护卫看到她独自出来,有些诧异:“少奶奶,您要出去?”
“嗯……去……去库房看看新到的茶叶。”白若仪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就在公馆里,不用跟着。”
那辆黑色轿车的车门无声地滑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她没有看司机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径直弯腰坐了进去。真皮座椅冰凉刺骨,车内弥漫着冷硬而陌生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白若仪蜷缩在角落,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飞速倒退,那些刚刚开始让她感到些许归属感的桂林街景,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车子七拐八绕,最终驶入城西一片更为幽静的、遍布着独栋花园洋房的区域。这里绿树成荫,环境清雅,然而每一扇紧闭的铁门背后,似乎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白若仪被司机“请”下车。眼前的洋房是典型的民国中西合璧风格,白色外墙,红瓦坡顶,大面积的玻璃窗,看上去颇为雅致。然而,院子里过于安静,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声响。
房间很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远处,桂林标志性的喀斯特山峰如同沉默的巨兽俯视着这座精致的牢笼。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室内的阴森压抑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喜欢吗?这里的景色。”
白若仪浑身剧震,猛地转过身。
任子贤就站在通往内室的拱门阴影下。他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冷硬的喉结。他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里面盛着暗红色的液体。
男人缓步走来。像一头巡视领地的优雅猎豹,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皮鞋踩在厚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让白若仪的心脏随着他的靠近而疯狂擂动。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雪茄、须后水以及一种独属于他的、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他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她,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有失而复得的扭曲满足,更深处,则翻滚着因她“背叛”而燃起的冰冷怒火。
“白小姐……哦,不,”他的声音沙哑,“现在,该称呼您一声……林太太?”
“你想怎么样?”白若仪无法抑制地颤抖。
任子贤没有回答,只是将酒杯随手放在旁边的钢琴盖上。那声轻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他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将她无名指上的戒指撸了下来!
白若仪猛地一缩,想躲开,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更快地攫住了下巴,力道之大,迫使她仰起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眼睛。
“我想怎么样?”男人拇指用力摩挲着她柔软的唇瓣,仿佛在擦拭什么不洁的东西,“我的小猫,穿上别人的嫁衣,就真以为能逃出主人的手掌心了?”
任子贤猛地将她拉入怀中,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碎。
柔软绸缎被暴力撕扯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丝绸衬裙和一片细腻的肌肤。
“你的‘丈夫’,”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淬着剧毒的嫉妒和刻骨的恨意,“他碰过你哪里?这里?”
冰冷的唇带着惩罚性的啃噬,狠狠落在她被迫仰起的脖颈上,“还是这里?”
“看着我!”他在她耳边低吼,声音沙哑,“记住你的灵魂,从始至终,都只属于谁!”
白若仪如同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血痕,却换来更凶狠的压制。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这暴力与羞辱彻底碾碎、意识濒临涣散的边缘——
叮铃铃——叮铃铃——
尖锐、刺耳、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骤然炸响!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任子贤动作猛地一顿。他布满**和暴戾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精光。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只是伸出一只手去,从容地拿起了那不断聒噪的听筒。
“喂?”男人的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仿佛刚刚结束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穿透了令人窒息的空气,也狠狠刺穿了白若仪的心脏!
“任先生?是我,林文轩。”那温润清朗、带着些许歉意的声音,正是她的丈夫!
“抱歉突然打扰您。您之前提到的关于那批桐油运输路线优化的方案,我又想到一个细节,觉得还是应该立刻跟您确认一下……”
嗡——
白若仪浑身剧震,真是文轩!他竟然打给了任子贤!而且语气如此熟稔、自然,甚至带着工作上的敬意!他们……他们竟然在“合作”?!
任子贤俯下身,灼热的气息喷在白若仪惨白如纸的脸上,眼神如同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猛兽。他对着话筒,声音依旧平稳得可怕:“林先生客气了,为抗战出力,分内之事。你说,我听着。”
他一边说着,动作却并未停止,甚至变本加厉,带着刻意的、羞辱性的节奏。
“是这样的,”林文轩毫无所觉,语气认真,“如果走黔桂线中转柳州,虽然路程稍远,但沿途我们新谈妥的几家仓库安保更可靠,能有效降低被敌机袭扰的风险,长远看可能比走您之前建议的湘桂线更稳妥……”
“唔……”任子贤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鼻音,似乎在认真思考。然而白若仪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蓄势待发的力量。他故意将听筒贴近她的耳边,让她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丈夫温和、专注、充满责任感的声音,讨论着关乎家国的“正事”,与她此刻承受的非人凌辱,在同一个时空、同一个房间里,荒谬而残忍地交织!
这扭曲的错位感,比直接的暴力更甚千倍、万倍!
白若仪的灵魂被撕扯成两半,一半在丈夫温暖的声音里沉溺,渴望被拯救;另一半却在恶魔的身下被无情践踏,堕入无间地狱。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将所有的声音都锁死在齿关之内。
不能出声!绝对不能让他听到!血的味道,如此真实而浓烈,混合着任子贤身上那股冰冷、强势的侵略性气息,构成了她此刻全部的感官世界,残酷地将她钉死在现实的地狱里。
她无法自控地颤抖、痉挛,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所以任先生,您觉得这个方案是否可行?这事比较急,只好直接请教您。”
“呵,”任子贤终于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愉悦低笑,动作也达到了一个顶点,让白若仪瞬间绷直了身体,几乎窒息。
“林先生考虑得很周全。就按你说的办。细节明天来我办公室再敲定。”他顿了顿,目光如毒蛇般缠绕在白若仪因忍耐而扭曲的脸上,对着话筒,用一种近乎温柔的语调补充道:“替我向你的夫人问好。”
“啪嗒”一声,他干脆利落地挂断电话。
死寂重新笼罩房间,只剩下白若仪的破碎压抑和他的粗重鼻息。
“听见了吗,若仪?你的好丈夫……在跟我谈生意呢。他把你保护得……真好啊。”
他俯身,用气音在她耳边缓缓吐出:“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你这辈子都别想逃开我。”
白若仪的意识彻底沉入黑暗。
桂林夏末的蝉鸣,带着一种声嘶力竭的焦躁,钻入白若仪重新冰封的心湖。新婚燕尔的短暂暖意,早已被那个扭曲男人的占有欲彻底冻结。
然而,更大的风暴,正以她无法想象的方式,悄然降临在她的丈夫——林文轩身上。
任子贤的报复,他并未直接出现在白若仪面前,却通过操控林文轩的命运,将冰冷的绝望一寸寸注入她的骨髓。
起初,是频繁的“邀请”。以高级特派员的名义,林文轩开始收到各种无法推拒的邀约。林文轩深知任子贤的背景复杂,本能地警惕,但对方打着抗战、侨务的旗号,又有白靖之这层关系若隐若现地施压,他不得不一次次踏入那些精心布置的陷阱。
每一次“应酬”,都成了林文轩的炼狱。酒,成了最直接的武器。任子贤身边那些看似豪爽的同僚或“朋友”,轮番上阵,巧舌如簧,以“不喝就是不给面子”等大帽子压下来。林文轩试图周旋,但任子贤只需一个不经意的示意,劝酒的人便会更加“热情”地围堵上来。
他时常被灌得不省人事,被“热情”的朋友们架去早已安排好的“休息处”,彻夜难归。
白若仪在婚房听着夜归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又或者整夜杳无音讯。
紧接着,是林文轩在国内尝试经营的几处小产业开始频频出事。刚刚到港的一批贵重南洋药材,突然被海关以“手续不全”、“涉嫌走私”为由查扣,多方疏通无果,损失惨重。合作方怨声载道,纷纷撤资。生意场上的伙伴开始对他避之不及,仿佛他沾染了可怕的晦气。
林文轩疲于奔命。他明亮的眼眸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对方的手段极其高明,一切都像是“巧合”或“意外”,由不同的“执行者”完成。林文轩空有南洋家族的财富背景,在这片陌生的、被复杂权力网络笼罩的土地上,他的力量如此渺小。
他深夜归家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使回来,也常常是倒头便睡,或是将自己关在书房,对着账本和文件愁眉不展,与白若仪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白若仪无力地旁观着这一切。她的心在滴血,是她,将这个无辜的阳光带进了她黑暗的漩涡。
她想帮他,却自身难保,更害怕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引来任子贤更疯狂的报复。
她和她的丈夫——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比陌生人还要疏远。名义上的婚房,成了两个绝望灵魂各自舔舐伤口的冰冷囚笼。任子贤无处不在的阴影,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们彻底隔绝。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白若仪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月信迟迟不来,随之而来的是无法抑制的恶心和眩晕。
一个可怕的念头让她手脚冰凉,她偷偷找了一个与白家有些渊源、口风极紧的老中医。当老中医捻着胡须,最终向她道贺“夫人这是喜脉,约莫两月有余”时,白若仪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恐慌和道德上的剧烈煎熬瞬间将她吞噬。她该怎么办?告诉林文轩?这无异于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插一刀,更是引爆一个足以毁灭所有人的丑闻炸弹!告诉伯父白靖之?他引以为傲的家族颜面将彻底扫地,她不敢想!打掉?这个念头闪过,随即被更深的自责和母性的本能恐惧所取代。
她恨那个男人!恨之入骨,可腹中的小生命是无辜的,是她血肉的一部分……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绝望,日夜难安,本就单薄的身体更加迅速地消瘦下去,脸色苍白得吓人。
而她那异常的虚弱,未能逃过一个人的眼睛——林宅那个手脚麻利、总是低眉顺眼的佣人王妈。
这个白靖之安排过来照顾小姐起居的“老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早已被任子贤用重金和把柄牢牢收买。
白若仪的反常,迅速通过王妈隐秘的渠道,传递到了任子贤耳中。
消息送达的那个下午,任子贤正在把玩一把精致的匕首。当心腹低声汇报完毕,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住,。
然后,他缓缓放下匕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周身那股常年萦绕的、令人窒息的戾气,却奇异地收敛了,甚至……似乎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极其复杂的柔和。
他挥了挥手,只低沉地说了一句:“知道了。”
从那天起,白若仪惊恐地发现,那些定期前来、以各种借口试图将她“接走”的、任子贤派来的人,消失了。
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不再出现在公馆附近,那些无声的胁迫和恐惧的阴影仿佛暂时退却了。
她甚至收到过一次没有任何署名、包装精美的顶级安胎补品。没有只言片语,但她瞬间就明白了来源。
这反常的“温柔”并未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她感到更加毛骨悚然。非但没有解脱,反而陷入了更深沉的、不知何时会被再次撕碎的恐惧之中。
她知道,任子贤的监控,必然如无形的蛛网,将她包裹得更紧。王妈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眼神,此刻在她看来,都充满了窥探的意味。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流逝,白若仪的腹部日渐隆起。林文轩依旧忙于应付层出不穷的麻烦和生意上的焦头烂额,深夜醉归已成常态,疲惫和酒精麻木了他的神经,他竟未能及时察觉妻子身体如此明显的变化。
一个深秋的午后,白若仪在房中感到一阵强烈的腹痛。
她以为是寻常的胎动不适,强忍着。王妈端着一碗热汤进来,见状立刻大惊失色:“哎呀小姐!您这脸色不对!怕不是要生了?月份还没足啊!这可怎么好?”
王妈六神无主,焦急万分,“我知道城里有个极好的洋人产科诊所,设备新,大夫好,就是……就是得赶紧送过去!”
白若仪一时也慌了神。王妈是她身边最“贴心”的人,她此刻本能地依赖这份关心。
在王妈当机立断的安排下,白若仪被搀扶上了早已停在侧门外的一辆轿车——车子启动,却没有开向城内的任何医院或诊所,而是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处守卫森严的小院前。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王妈是内鬼!她所有的恐惧都成了现实!
“任子贤!”白若仪的声音因愤怒和剧痛而嘶哑,“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男人转过身,扫过她高隆的腹部,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他并未回答她的质问,只是示意旁边的女看护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白若仪。
剧烈的阵痛在此刻汹涌袭来,白若仪再也无力挣扎,被迅速带进了早已准备好产房的内室。她在撕心裂肺的疼痛和绝望的泪水中挣扎,意识模糊间,只听到任子贤在产房外低沉而强势的命令,以及偶尔传来的、他略显焦躁的踱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划破了压抑的空气。
疲惫虚脱的白若仪被清理干净,安置在柔软却陌生的床上。她昏昏沉沉,直到感觉有人靠近。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任子贤正站在床边,低头凝视着旁边摇篮里那个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小小婴儿。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竟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柔软的神情。
白若仪的心猛地揪紧,“孩子……我的孩子……”
贤闻声,男人缓缓转过头。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很好。”
白若仪挣扎着想坐起来:“你……你把文轩怎么样了?林家怎么样了?你到底要把我们母子怎么样?!”
积压许久的悲愤终于冲破了她虚弱的身体,她几乎是嘶喊出来,“你这样逼我,逼我们,到底想做什么?!你毁了我还不够吗?!”
任子贤的眉头蹙了一下,似乎对她提及林文轩极其不悦。他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轻轻捏住白若仪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
“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白若仪的心上,“你问我想做什么?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他目光扫过摇篮,再回到白若仪苍白惊恐的脸上,“林文轩……”
他松开她的下巴,站直身体,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他已于三日前,搭乘回南洋的客轮,被‘礼送出境’了。战时出入境管制严格,尤其对侨商返程,审查更需谨慎。我不过是为他们行了个方便,确保他们归途顺畅,并且……”
他刻意停顿,才慢条斯理地补充着:“我向林家提醒过了,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再踏上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毕竟,这里‘不太平’,意外随时可能发生。我想,林老先生是个明白人,会懂得如何‘安顿’好他的宝贝儿子。”
“不!你……你不能这样!”白若仪如遭雷击,泪水汹涌而出,“你毁了他!你毁了一切!你凭什么……”
“凭什么?”任子贤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鸷和霸道,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床沿,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灼热而危险的气息喷薄在她脸上:
“就凭这个孩子!白若仪,你给我听清楚:这不是‘你的孩子’,这是‘我们的孩子’!”
最后五个字,狠狠砸在白若仪的心上。她看着眼前这张如同恶魔般的脸,再看看摇篮里那个一无所知、安然沉睡的小生命,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将她彻底淹没。
任子贤看着她崩溃的模样,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很快又被冰封般的冷酷取代。他直起身,恢复掌控一切的漠然姿态,对着门外沉声吩咐:“照顾好夫人和小少爷。”
血脉的延续,尤其是他与她血脉的融合,给任子贤带来了近乎扭曲的满足感。
那个皱巴巴的、闭眼沉睡的小生命,仿佛是他对她最彻底的占有的终极证明。加之林文轩已被他“解决”,最大的“障碍”已然清除。
前所未有的松懈感,悄然爬上任子贤的心头。
或许……尘埃落定了?她终归回到了他的怀抱。
那些严密的监视和寸步不离的看守,在婴儿的啼哭声和她病弱的身体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紧迫了。
这一日,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暖融融地洒在铺着厚实地毯的卧室里。婴儿在隔壁房间由王妈照料着,刚刚吃饱睡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白若仪靠在床头,身上穿着柔软的丝绸睡袍,长发披散,侧脸对着窗户,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
任子贤处理完手头一份紧急密电,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心头莫名一软。他走到床边坐下,沉默地凝视着她。
数月来,她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拒绝交流,拒绝触碰,连眼神都吝于给他。此刻,在暖阳下,她安静得如同沉睡的瓷器。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试探,轻轻抚上她冰凉的脸颊。
白若仪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但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猛地挥开他的手,或者将脸扭向一边。她只是僵硬地承受着,甚至……在那僵硬之下,任子贤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软化。
这个发现让他狂喜。他俯下身,带着一种久违的、混杂着**与某种复杂渴求的冲动,吻上了她苍白的、带着淡淡药味的唇。
起初,她依旧僵硬。但渐渐地,在强势而缠绵的攻势下,那僵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纤细的手臂甚至迟疑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环上了他的脖颈。
这细微的、主动的回应,这突如其来的温存,如同久旱逢甘霖,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所有渴望!
他不再犹豫,炽热而急切,阳光在交缠的身影上跳跃。
白若仪的回应依旧生涩,甚至带着刻意模仿的痕迹,但在任子贤被狂喜和**冲昏的头脑里,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仿佛回到了广州那些充满试探与暧昧的午后,仿佛她从未逃离,从未属于过别人。
极致的欢愉伴随着巨大的疲惫席卷而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与安全感将男人包围。紧绷了数年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懈。他陷入了深沉的、毫无防备的睡眠。
确认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白若仪紧闭的双眼倏然睁开!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生涩回应,都在这一刻悉数褪尽!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他沉重的臂膀下挪出身体。动作轻巧没有惊动他分毫。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那张铺着柔软锦缎的婴儿床。
小小的婴孩睡得正熟,粉嫩的脸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小嘴无意识地吮吸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是她的骨肉,流着她和那个恶魔共同的血液。
白若仪低头凝视着这张无辜的小脸。眼中瞬间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刻骨的恨意——有巨大的痛苦——
她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纤细的指尖如同枯枝,缓缓地、缓缓地伸向婴儿那细嫩脆弱的脖颈……
指尖离那温热的皮肤只有寸许!婴儿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小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就在那一刹那,白若仪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猛地收回手,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汹涌而出的、无声的恸哭。
她做不到。她终究做不到。
孩子是无辜的。她的恨,只该终结于她和他之间。
她无声地哭泣着,肩膀剧烈地耸动。良久,她抬起头,眼中已无泪,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死寂和决绝。
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向衣帽间。
衣帽间很大,挂满了各式各样、精美绝伦的旗袍和礼服。广绣的繁复华丽,苏绣的细腻雅致,丝绒的厚重华贵,蕾丝的轻盈梦幻……这些都是任子贤为她搜罗、定制的,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每一件都象征着他对她身体的占有。
她的目光掠过这些华美的囚衣,最终停留在一件月白色的广绣旗袍上。这还是她一无所知时,任子贤带她定制的。
月白的底色清冷如霜,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圣洁的光华,如同月华倾泻。他曾说:“白小姐该配得上全广州城最好的裁艺。”
就是它了。
她取下这件旗袍,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她将冰冷的旗袍,一寸寸裹上自己的身体。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好,直至领口最上方一颗,紧紧地束缚住她天鹅般的颈项。
接着,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梳子沾了点发油,她的动作极其缓慢,极其专注。
她将长发在脑后挽起,是少女时期最爱的、带着几分俏皮灵动的堕马髻。鬓边特意留下几缕微卷的发丝,如同初春的柳条。这正是她十六岁那年,在仙乐斯舞厅初遇他时的发型。
镜中人,月白广绣旗袍勾勒出清减的身姿,堕马髻带着少女的余韵,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燃烧着最后冰冷的火焰。
她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的少女时代告别,向那个懵懂闯入恶魔陷阱的白若仪告别,也向那个试图用温情和占有禁锢她的男人,发出最后的、无声的控诉和嘲讽。
梳妆完毕,她拉开梳妆台最下方一个隐蔽的小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锋利的裁衣剪刀。
银亮的刀刃,她从广州带到桂林,又藏匿于此。西关小姐的女红是必修课,有这样一把趁手的剪刀,毫不奇怪。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双手握住剪刀,将那锋利的尖端对准自己心脏的位置,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噗嗤——
白若仪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剪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鲜血顺着梳妆台的边缘,一滴、一滴……砸落在地毯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隔壁房间,沉睡中的任子贤,心脏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利爪撕裂般的绞痛!
这剧痛如此强烈,瞬间将他从深沉的睡眠中狠狠拽出!
“若仪!”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他猛地睁开眼,身体已如离弦之箭般从床上弹起,赤着脚,冲向隔壁相连的卧室!
门被猛地撞开!
眼前的一幕,如同最残酷的炼狱图景。
他心爱的女人,穿着他为她精心挑选的旗袍,梳着他初见她时的少女发髻,却以一种最惨烈、最决绝的姿态,伏倒在梳妆台上。心口处,那刺目的、不断扩大的猩红,将她精心穿上的月白华服彻底玷污、毁灭!
“不——!!!”
他踉跄着扑过去,颤抖着双手,想要扶起她,想要捂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想要唤醒她!
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嘴角凝固着那抹让他肝胆俱裂的、阴毒而凄绝的笑意!
“若仪!若仪!”男人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深沉与掌控?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失去挚爱、濒临崩溃的可怜虫。
隔壁房间,婴儿似乎被这巨大的悲鸣惊醒,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任子贤抱着白若仪逐渐冰冷的身体,跪倒在血泊之中。他输得一败涂地。
用尽手段将她禁锢在身边,甚至不惜摧毁另一个无辜者的人生,最终得到的,却是她以生命为代价、精心策划的终极报复!她用最惨烈的方式,永远地逃离了他,并将这无边无际的悔恨、痛苦和绝望,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永远地烙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她践行了狠狠咬住他的手时说出来的话——
“你放过我吧,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遇见你。”
……
战火依旧延绵。
广州的花园洋房,在战火中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却早已人去楼空。
最深处的房间,厚重的丝绒窗帘常年紧闭。只有在每日黄昏短暂的缝隙,才允许一丝微弱的、带着血色余晖的光线,透过缝隙艰难地挤入室内。
光线照亮了房间中央。
一个穿着深灰色旧西装、身形依旧挺拔却透出无尽萧索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孤零零地坐在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中。
他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指间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如同垂死的心脏。
房间的四壁,并非寻常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件悬挂在特制衣架上的、精美绝伦的女子旗袍和礼服!
流光溢彩的广绣牡丹在昏暗中倔强地绽放着昔日的华美;苏绣的山水花鸟在尘埃中凝固了曾经的灵动雅致;墨绿丝绒长裙流淌着沉重如夜的光泽;纯白蕾丝洋装如同被遗忘的梦境,轻盈却死寂;还有那些繁复华贵的西洋礼服,缀满了珍珠与亮片,在微光中闪烁着冰冷而空洞的光芒……
这里,是一个为白若仪量身打造的、静止的霓裳博物馆。
它们永远失去了被主人穿上的机会。
任子贤枯坐着,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碎玉耳坠。这是当年在永汉路骑楼下,白若仪弯腰替他拾起“不慎”掉落的怀表时,鬓边摇晃、混着玉兰香气扑入他鼻息的那一枚。
此刻,这枚小小的耳坠冰凉地躺在他掌心,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像一句无声的诅咒。
微光渐逝,房间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只有那一点烟头的猩红,如同地狱的磷火,在无边无际的寂灭中,孤独地明灭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无尽的、被霓裳环绕的虚空,和那永远无法逃脱的、名为失去的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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