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袅袅之间,山里还藏着那一间寺庙。
和周围的山融合,就仿佛是从山中自然长出来的一般。
斑驳的灰色墙石,每一块砖都被过去的那几十上百年载的风雨侵蚀,亦如同岁月走过的痕迹,记录着往来信徒们的虔诚祈祷。
飞檐翘角之上,从前挂起来的那盏铜铃铛时不时会随风轻响。寺庙的墙壁,青苔和藤蔓长满,朱红色的庙门已渐黯淡,寺庙的大门关紧,铜绿色的门环把上连着几道清楚的蛛丝。
进来庙中,院子里的那几棵古树投下大片阴影。一股幽静,带着浓厚历史氛围感的清寂味道扑面而来。庙正中间,那尊端坐在莲花座上的佛像,低垂的眼眸,面容慈祥,她平静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法相尊严,能洞察世间的一切苦厄。石身光彩,始终不变的是源自神性的庄重。
临到傍晚,落在寺庙内的光线也变得昏暗,空气里始终缠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味,墙上那面古老的壁画,庭院中那棵长了有千年之久的老檀木树,枝叶依旧茂盛,四季常青的叶子盖住了寺庙左侧的那栏檐角,几尾欢腾的锦鲤在那方足够半米多宽,一米长的池子里来回游得自在。
年纪最小的那个弟子打扫完佛像前的地面,清干净桌案上的香灰,他出来看到还在院子里喂鱼的杨晔,“阿弥陀佛,杨老板可要去用晚食?”
杨晔背过身体,看着刚游到自己前面那尾金色的鱼,“到晚饭的时候了?”
“厨房应当都准备好了”
“你们吃吧”她一把撒完手里剩下的那点鱼食,拍了拍手上残留的碎沫,“我去山里走走”
“需要给您留饭吗?”
杨晔笑笑,“你师傅会想的”
从后面的那个小门下去,走过几个台阶,在岔口拐道去向山的另外一面。站在和寺庙差不多高,对面的那个山坡上,她找到个能看见夕阳的位置坐下。
抬眼望去,夕阳还留在天上,像个巨大的灼热火球,周围发散出柔和且耀眼的光晕,那道炽热的光亮将附近的天都染出一片橘红,如同幅色彩鲜亮的油画,肆意的在天空挥开。
山里,和正头白日时碰见的安静不同,这会山上,各种声音全杂在一块,不同的动静此起彼伏。从山里吹来身上的风中带着几分清凉,风拂过脸颊,带动树梢,驱散盘踞在身旁那将近一日的燥热,卷走所有的烦恼,只留下心里的短暂平静。
随着时间的推移,夕阳最后那一点余晖也渐渐消失在她眼前,逐渐暗下来的光,天空缓慢的被一块暗色不透明的布覆盖。
“我当年是怎么好起来的?”杨晔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她闭着眼。
隔壁的僧堂,她听见僧人在里面诵经。
褚方大师从佛像边走出,捻动手里那串已经不晓得是传了几代下来的檀木佛珠,他道:“机缘”
“这算一种什么机缘,到底是好是坏”
“非好非坏,且看自己是如何作想的”
杨晔睁开眼睛,她抬头看着面前的佛像,“我倒觉得那其实是坏的,平白让我活了下来,我这样一个胆小的人,活下来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东躲西藏,苟且偷生,大事情不敢去做,小事情又轮不到我”
“东西既会有两面,事情又岂能以黑白就妄下定论,日升月落,杨老板不可一偏而全的去印证”
从蒲团起来,她从侧门走出这间佛堂。站在院子里,一百里外的地方,那已经被日本军占领,很快就会打到这面。尚且安静的山上,现在也能闻到从对岸江畔飘过来的血腥和覆盖硝烟的炮弹气味。
“你当初是怎么帮薛上阳的,怎么他说的就能成真,我说的就是不行”
褚方大师道:“还是那句话,机缘,对您对他,这都是上天赐下来的一道机缘”
“你老神神叨叨的,说的话我也听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他说,“不明白不是您想的不明白,而是您还没到那个时候”
“还有什么时候”杨晔苦笑,拎起她放在佛堂门口的那个箱子,“我就要走了,大师您还要留在这里吗?”
褚方大师对着佛像参拜,“僧庙佛堂,暂且容得下我们的安身”
“你就不担心他们会打上来?”
褚方大师摇头,“上来无处可逃,出去亦无路可走,害怕无用,便还留在这里吧”
杨晔在开门之前,最后的问了一句,“大师,你说以后的路会在哪里?”
他们都在找路,可惜都没有找到。
“现在已经没有路了”褚方大师回答,“以后的路得再走出来”
杨晔说:“如果我能够活着回来,大师,您这里收女弟子吗?”
褚方大师看了看杨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
天雾蒙蒙的,街口那家早餐铺子还没有开。从那扇打开透气的窗户望进去,隐约能看到店主忙碌的身影在屋子里晃。
他站在门口,点着只香烟。打火机的火苗因为过来的风而窜动一下,他抬手护住。
一口烟吸进,又缓慢的吐出来。早起街上的凉意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下哆嗦,一直到将烟抽没有了半根,他才依依不舍的把烟丢下,用脚将烟头踩灭。
杂货铺的门被敲响。
等了一会,散走身上的烟味,萧潇揉着眼睛,迷迷瞪瞪的出来开门。
他穿着件浅灰色的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眼睛下边有圈青灰色的印子,眼睛里还有点红血丝,眼神空洞。看到他站在门口,萧潇疑惑又吃惊,可瞧仔细他那疲惫不堪的脸时,心里也不免咯噔一下。
萧潇问:“这么早,你怎么来了?”
“别提了”他熟络地走进去,脱下穿在外面的那件夹克,一屁股坐下沙发。值了一晚上的夜班,又忙活到早上,再好的精神头也架不住这样,说话有气无力,“你老板呢?”
萧潇去厨房接了杯热水,“去山上了”
他接过水,喝了口润润嗓子,“又到时间了?”
“对啊,你找她”
“有个麻烦的事,得找她帮忙”嘴角下垂,从鼻腔呼出气的声音,即便是站在他面前还有点位置的地方,萧潇也都能听到。
他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就是今天和明天吧”
杨晔每次去山上几乎都是在那住一礼拜的时间。
“我先躺会,下午还得回局里值班”脱下脚上那双靴子,他在沙发里躺下来。
萧潇拿过叠在沙发沿的毯子给他,“要不要去我房间里睡?”
他说:“不用,我在这眯一会就行”
房间那个老旧的木质时钟挂在墙上,指针滴答滴答,屋里的几扇落地玻璃都是做过隔音处理,很少能听见外面马路的汽车声或者其他杂音。阳光顺着窗户的缝隙进来,屋子里安静的也像没有活物一样。
踩着上班的时间,周一横急匆匆赶到。
门口的指纹锁又不对劲,他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打开。
没办法,只好在大门前面给萧潇打去电话。
萧潇不想多动,让他从后面的门进来。
后门的地方连着隔壁人家的巷子,进来的位置,墙上挂着一幅有好几米高的绢画,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画的最下方是几条锦鲤,中间是腾飞的鸟兽,好像朱雀和玄武那一类,最上面是几片烟波浩渺的云雾。
周一横每次进来都会被这幅画吓到,门口挂画,画得又是这样一幅大作。
“来了啊”萧潇看他一眼,走出厨房。今天没什么活,她刚给自己洗了点水果,准备坐下时,她停了一会,大概想到什么,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回到厨房,找到遗落在厨房台面上倒满热水的水杯。
周一横应着,和平常那般解掉身上的挎包,他走到位置旁边放下,却听到从客厅沙发上传来的几道鼾声。
很轻的动静,只是在安静的房间里尤其明显。
萧潇坐下位置,“昨天街上来了辆卖西瓜的车,十块钱三个,我看着新鲜就买了一堆,都放冰箱里了,你一会记得也切半个吃啊”
看到睡在沙发里的那个陌生人,身上盖住毯子,整个人往里,脸贴向沙发,瞧不仔细他究竟是长什么样子。
“那人是谁?”周一横问。
“我男朋友”萧潇抬眼,“早上过来的,一晚上没睡,在这休息会”
周一横点头问:“不回家睡?”
“回家的路太远,他下午还得回去上班”
“做什么的?”周一横下意识接话。
萧潇塞进口西瓜,“片警,就在我们这区的派出所,走过去十几分钟的路”
“这样”
萧潇说:“你不用去管他”
在厨房倒了杯水,把需要的东西都放在自己手边能够到的地方。周一横坐在位置里,打开电脑登陆微信,看着那没有多的微信界面,这会才刚开始上班,没什么人会来找他。
隔壁座位里的萧潇已经开始她这星期的第二部电视剧,房间里的空调温度打得有些偏高,底下皮质的沙发办公椅坐久,后背出汗容易沾到衣服。周一横看到个精彩的足球赛转播,嘴巴里发痒,想吃点什么,记起刚才萧潇说冰箱里有西瓜,他站起来,视线不经意就落在沙发睡着的那个人身上。
他又翻了个姿势,这会是正面朝上。一手搁在脑袋底下当成枕头,一手又高高举过头顶,落在沙发沿那。本来盖住身体的毯子这会也不知道去哪,他哼唧两声,随后又陷入更深的睡眠。
一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他才慢慢醒来。
他起来的时候,下意识喊了两下萧潇的名字。只是那会不巧,萧潇刚去隔壁的餐厅里买午餐,屋子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
男人迷糊地抓了把自己干净利索的短发,到厕所洗脸,周一横看着自己的电脑,余光却跟随男人进出。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目光直直的看过来。盯着在位置里的周一横上下打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职业的特殊,还是对于这样过分直白,且看来还带着探究意味的视线没有办法,放在桌上的手自动收回,周一横动下肩膀,只觉得自己后背的鸡皮疙瘩有些冒出,身上的汗毛也渐立起。
他在位置里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要避开。
带着试探和凝视的眼神,男人眉头微皱,好像在思考什么,又或许是在评估他现在的身份。
冷冰冰的嗓音问:“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
周一横站起来,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点了点头,“对,我月初刚来的”
“嗯”男人应了一声,又仔细瞧着他,缓慢开口,“我叫许敬哲”
回握住男人伸过来的手,“你好,我叫周一横”
屋里又瞬间安静下来,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想先开口打破目前这尴尬的场面。只是这安静并没持续太久,萧潇带着刚打包的午餐回来。
看到已经起来的许敬哲,她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放下餐食,“起来了,洗脸刷牙了没?”
许敬哲走过去说:“洗了”
拆开打包盒的袋子,到一半又突然停下,看着里面白色的塑料盒,萧潇蹙眉,“我米饭好像买少了”
许敬哲讲:“不正好三盒饭”
萧潇说:“老板刚给我发消息,说在路上马上就回来,我寻思应该给她带份,冰箱里还有鸡蛋,到时候炒个蛋炒饭吃也行”
许敬哲掰开筷子,“她还要多久?”
“刚从山上下来,估计也得一会吧”
许敬哲看眼手表,“山上回来至少得两个半小时,你提前半小时给她定外卖好了”
“也行”
周一横端着饭盒,他坐在边上,吃得也最快。
萧潇和许敬哲边吃饭边还说两句事情,他插不上嘴,只默默吃完自己的那盒饭。讲事情的缘故,他们吃得比周一横要慢许多,等周一横吃完,他盘里不剩下什么,两人也才刚吃完面上那一点。
“吃什么快”看到他站起来,萧潇问了句。
“嗯,球赛还没有看完”他收拾着桌上自己的东西。
许敬哲盯着他起来有仓皇走开的背影,视线始终粘在他身上,直到萧潇忍不住拍了他一下,他才把目光收回。
“你看什么呢”
许敬哲低头,吃两口青菜,吐出一句,“杨晔开始收赝品了”
萧潇纳闷,“什么意思?”
“长得真不如他”
看到人还留在厨房,萧潇拧起眉头,小声提醒,“你别胡说八道”
“是不如他”
提醒变成警告,“这事情烂在肚子里面,不许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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