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贪心

庆功宴结束不久,新的邀约便如期而至。

重眠随弥绛一同前往浮沧镇,弥绛挑来选去,还是选定的银镯子送给那家满日的孩童,左鸢吐槽弥绛老套,弥绛却不以为然。

左右不过是片心意,管他老套不老套,再者,左鸢没资格说她——泛泛周岁时,左鸢还不是送了一只如意锁。

前来庆贺的人很多,热闹的不得了。

年轻的夫妇一一对宾客道谢,女主人抱着娃娃,笑容满面,明眼人都看得出幸福。

重眠原本担心丹香的旧疾,但今早看见丹香面色如常,仿佛昨夜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丹香是个有秘密的人,和狼羽的其他人不同。

丹香是特殊的人,好像能够共情自己的痛苦。

虽然能感觉到丹香因为舅舅的缘故,对他格外纵容,但重眠更愿意相信,是他吸引了丹香。

重眠看着被人群簇拥的小小稚童,略微有些羡慕,回忆起过去,他满百日的时候,父皇应该也为他祝贺,但重眠已经记不清细枝末节,他那时才多大,能记住的,也只有母亲哄睡的歌谣。

重眠饮下一口热茶,渊春茶味甘,冲泡之后,连带着茶水也泛着香甜。

重眠并不是一个喜欢甜的人,但他也不怕吃苦,也许是因为皇家的规矩,他这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不肯暴露一点喜好。

有位商队的客商主动来到重眠身边,热情的与重眠攀谈,重眠原本没兴趣听客商侃侃而谈,但重眠突然听到,客商下一站要行去赤燕。

重眠看着弥绛前去送贺礼,而丹香的注意力也不在这场百日宴中。

重眠勾起了笑容,告知客商也想一同前去,客商自然应允,低头想起还有事务没有完结,只好悻悻离开了热闹的百日宴。

重眠面色如常的回到丹香身边,老老实实坐下饮茶。

一旁的丹香显得有些郁郁,丹香要等的人还没来,丹香看起来有些烦躁,重眠忍不住问,“你在等谁?”

“等小五回来。”重眠看着丹香拿起茶盏,只是嗅了嗅茶香,并没有饮茶。

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小五急匆匆的跑到了丹香面前,急着说出消息,“师父,耀禾有两件大事发生。”

丹香让小五不要紧,慢慢说出来,小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开口道,“第一件事是,耀禾失踪多年的小公主终于有了音讯,耀禾的老皇帝要把她接回皇宫。”

“耀禾的公主。”丹香有些伤感,目光向远处望去,重眠顺着丹香的目光,看到了正逗弄小小稚童的弥绛。

“正是呢,另一件则是,耀禾国师铎子青要嫁女。”小五继续道。

丹香皱眉,立即问,“嫁哪里?”

“羌戚。”小五回答。

“蠢货。”

丹香骂了一句,重眠却不解,看丹香这反应,难不成和那位国师大人有交情?

重眠想不通,但丹香想到了冯琢,继续问小五,“老大知道这件事吗?”

“老大前几日在和那位耀禾的国师大人通信,也许会知晓这件事吧。”小五认真想了想,规规矩矩的回答了丹香的问题。

丹香看起来格外的苦恼,思索之后,决定去找冯琢。

今日百日宴,冯琢推脱不来,想必也是被别的事情绊住了,尽管又会遭冯琢一通臭骂,但丹香还是要去找冯琢。

丹香吩咐好小五,起身却被一人牵住了步子。

丹香看着在人群中鬼鬼祟祟的那人,低声又对小五说,“去叫左鸢,有个漏网之鱼混进镇子里来了。”

小五应声,快步离开了。

丹香屏住气,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那人混迹在人群中,随着人群一起为稚童道喜,冥冥中觉察到有人在注视,那人脸色一沉,转身离开了人群。

“留步,这位朋友。”

丹香紧跟着他,行至偏僻的角落,丹香出声,“我怎么不记得浮沧镇有你这位人物。”

“自然不会有,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怎么会是我的故乡。”那人冷笑,对丹香敌意格外的大。

丹香微笑,淡淡回道,“就算是这样地方,你们也惦记呢。”

“少说几句没意义的话吧,丹香,一定要赶尽杀绝吗?你已经杀了我们的老大,就不能放过我?”

“当然不能,那日,天太暗,夜太深,我一不小心漏了你,实在是过意不去。”丹香说着拔剑,笑眯眯注视着那人,“这样吧,我现在让你上路,这样你就可以去陪你的老大了。”

“你不能杀我!”

那人大吼,喊叫着,“我已经在井水里下了毒,你若杀了我,那赴宴的所有人都会死!”

“在井水里下毒。”丹香复述了一遍那人的话语,正斟酌着权重,忽然被人喊了姓名。

这里并不是绝对僻静,有热情的镇民瞧见了丹香,自然要打招呼,可看丹香手执长剑的模样,倒让镇民陌生起来。

“丹郎在扮什么侠客吗?这剑瞧着可真锋利呦。”

丹香抿唇,看着那人渐渐得意的双眸,含笑道,“是的呢,我在演戏文里的侠客,前几日同西洋来的术士学了一手,你们瞧好,我给你们变个戏法。”

丹香说着提剑走近那人,冷冷道,“你是来给你老大报仇的?”

那人冷哼一声,算是承认。

丹香将手搭在那人的肩膀,一字一句道,“你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那人一愣,没明白丹香的意思。

丹香咬牙切齿,压抑着怒气道,“为什么要伤害这些无辜的人,我不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冲我本人复仇呢?”

“你们是一伙的。”那人恶狠狠说着,根本不害怕。

那人知道,狼羽的老大下过一条命令,不准狼羽的人在浮沧镇人前杀戮。

但那人想的还是太简单。

丹香笑着将长剑刺入那人的胸膛,小孩子炫耀一般,薄唇轻启,“铛铛。”

“你不能杀我……只有我才有解药!”

“真的不能吗?”

丹香笑的开怀,周围的人们都变了脸色,随着远处的一声惊呼,整个宴会乱作了一团。

有人脸色惨白的晕倒,偏生丹香这边还见了血,这更加重了人们的恐惧,好好的百日宴,这下出了人命,女主人也险些晕过去。

一片嘈杂中,终于有人出声制止。

冯琢冷着脸向在场的所有人赔罪,下令让狼羽的医者为中毒者医治,暂时维持住了现场。

丹香自愤怒中回过神来,听到了一声呼唤。

“久,给我滚过来。”

丹香眨了眨眼睛,抽出了带血的长剑。

周围清醒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都惧怕的后退,冯琢盯着丹香收起长剑,低着头来到了面前。

“你知道规矩。”冯琢看向周围惧怕的目光,责备道,“现如今你犯下大错,让我太失望。”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领罚。”

大抵是觉察出了冯琢要发怒的苗头,丹香连忙补救道,“刚刚想着为他们变个戏法,没成想竟失了手。”冯琢不语,丹香就接着请罪。

左鸢于心不忍,主动开口,让丹香去领罚,丹香领罪告退,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离开了。

只是躲得掉那些审视的目光,丹香终究是躲不掉弥绛的说教。

“要我说你还是蠢,有那么多种方法处置他,你偏偏选了一条最傻的。”

丹香皱着眉,不想反驳些什么,弥绛见丹香不说话,放下了手中调制的解药,大步来到了丹香的面前。

丹香尚在走神,见弥绛突然来到面前,被吓了一跳。

弥绛却不在意,捏着丹香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丹香的脸,煞有其事道,“难不成,你是让什么神仙鬼怪蛊惑住了,所以才造下杀业。”

“说不定是哦。”一旁被弥绛带回来的重眠出声,惹得丹香有些不服气。

“我没规矩惯了,想做什么不可以?”丹香偏过头,有些不爽道,“是左鸢那家伙解决不了浮沧镇外面的那些烂摊子,我好心帮了他一把,没想到,倒给我自己惹了祸。”

“原来那匪帮的老大是你杀的,我说左鸢怎么有空再接任务,去救了玄叶的公主。”弥绛啊呀一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件事不好在小重眠面前说,但话已经说出来了。

原本兴致淡淡的重眠皱起了眉,看着弥绛道,“玄叶的公主?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若云吗?”

重眠的声音好像没有弥绛想象中的急切,弥绛古怪的看着重眠,她本以为,重眠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很惊讶,但重眠现在的反应,怎么看着像霜打的茄子。

“是,不过被羌戚讨了去。”丹香开口,替弥绛回答。

重眠看起来有些迷茫,暗绿色的眼睛眨了眨,想站起身,“讨去做什么?”

“讨去喝酒。”丹香想也不想的答。

丹香的心思全被另一位要前往羌戚的姑娘占据,自然没留意到重眠的不对劲。

等到弥绛惊呼时,丹香才注意到,跌倒在地的重眠。

丹香上前扶起重眠,他浑身发烫,脸色苍白,和那些吃过井水的人一样,也中了毒。

丹香要将他扶到床上躺下,但重眠却拽住了丹香的衣领,“她……活着,对吗?”

重眠的嘴唇颤抖,看起来冷极了,但他身上的温度却让丹香不适,丹香握住他的手腕,强硬的拽下,重眠不气馁,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丹香的衣襟。

丹香拗不过他,只好扯谎道,“是是,活着,羌戚请她去赴宴,喝酒吃肉,还有朋友陪她一起玩。”

重眠听到这话,才缓缓松开了手,丹香费力将重眠安置好,这才接过来弥绛的汤药,“解药这么快就制好了?”

“喝了总比没喝好,这毒来的凶险,特效解药还要再等等。”弥绛有些心疼重眠,看着重眠半阖的双眸,小声对丹香道,“除了他的妹妹,小重眠的其他亲人真的都没有了吗?”

重眠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亲人两个字,费力想睁开眼睛,但他使不上力气。

“你不是瞧见了,都被杀了。”丹香喂了一勺汤药,见重眠不肯咽下,便用手帕擦了擦他的唇角,“倒是还有一个姑姑,伊华,但她的行踪不定,老大也拿不准她的去向。”

“可怜的孩子。”

弥绛幽幽感叹,外面有侍童赶来,请弥绛去帮医者的忙,丹香冲弥绛摆摆手,说会照顾好重眠。弥绛这才跟着侍童一起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人,丹香长叹一声,看着沉默泛着痛苦的小脸,将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匕首上。

银制的匕首带着阵阵寒光,丹香眸中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眠的意识浮浮沉沉,他感觉到阵痛,但没办法睁开眼确认情况。

模糊中,他好像听到谁在喊着什么,重眠仔细的聆听,终于听到了。

“重眠,为什么要留下这一株海棠呢?”

这是谁的声音来着?重眠有些记不清了。

但他好像突然能看到了,他看到自己站在熟悉的庭院中,一旁有株枯死的海棠。重眠没来由觉得牙酸,抬眼看着面前的人,嘀咕道,“它开春还会再发芽嘞。”

“可它的根整个坏掉了。”

听到这话,重眠一愣,那株枯死的海棠不知被谁掘开了根茎,海棠底下软烂一团,果然如那个声音所说。

无药可救了。

重眠感到低落,却还是不肯放弃,继续说,“它会再发芽的,不要丢了它,我还记着呢。”

海棠被重新埋回了土里,撅断的根茎被重新覆盖,重眠盯着它的枯枝,想起不久前的那次出逃。

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但他那时只想着逃,既然逃不脱他的宿命,逃不脱他的命运,那他就想逃脱狼羽。

困在这樊笼中,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他,他的国亡了,他的归处没有了。

他知道这没意义,但他就是贪恋那一刻的短暂自由。

离开了狼羽之后,他要去做什么呢?

他想,自然是复国。

但离开了狼羽之后,真的能一切顺利吗?

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狼羽伸手帮了他一把。

不,狼羽不是帮他。

狼羽是为了他的身份才会收留他。

重眠这时,又想起那个放纵他逃离的丹香。

那时丹香在想什么呢?

他的一行一动都在丹香的预料中,丹香也想让他逃离吗?

重眠不理解丹香,他不理解丹香的想法。

丹香似乎也想逃,但丹香偏偏又留在了狼羽。

好生奇怪的人。

重眠想,名字不是自己的,那丹香叫什么呢?

冯琢喊丹香,久。

是在家中排行第九,还是父母诚挚的期盼长长久久?

丹香的过去和耀禾脱不开关系。

重眠意识到,他对这个过去有着过多的窥探欲。

好生奇怪的感觉。

重眠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忽然尝到了血腥的味道。那味道有点让人上瘾,习惯了腥味后,入口就是眷恋的甜,重眠忍不住想要更多,却听到了一声警告。

“别太贪心了,小殿下。”

重眠彻底从意识的迷梦中清醒过来,睁开眼恍惚的看着丹香,还没找回自己的声音。丹香将纱布一圈圈缠绕在手腕处,确认包扎好后,才对重眠道,“还难受不?”

“不。”重眠终于找回了声音,抿了抿唇,嘴里血腥的味道有点让他作呕。

“那就太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吧,我得去领罚了。”丹香说着起身,重眠见丹香要走,脱口就是一句,“久郎。”

丹香一愣,疑惑的等着重眠的下文。

“没事,就是想喊你的名字。”

丹香确实是有点疯的,武力值绝对很高,但他并非无拘无束,重眠就是看到了丹香的这一点不同,才对他格外感兴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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