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角落里，蛊虫振翅发出沙沙的响动。丹香将面前的茶盏向前推了推，有些无聊。

丹香在客房里看着冯琢为账本烦忧，左右那些账目看不懂，丹香也就不添乱了，但看到冯琢亲自动手，丹香还是有些奇怪道，“理账不都是钱翼来管，你怎么亲自上手了？”

“我之前瞒着他把耀禾的驻地出售了，明日才能去赎回来，这件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要唠叨。”烛光晃得冯琢眼睛有些痛，冯琢不得不低下头，揉了揉太阳穴。

“我说咱们怎么一直逗留在理月楼，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里。”丹香有些惊讶，托腮问道，“老大，你当初为什么要把耀禾的驻地卖掉？”

“唉，时局所迫嘛，过去的事不必再提，反正是笔烂账。”冯琢冷哼一声，看起来不愿多说。

丹香也懒得多问，饮下一口茶水，起身对冯琢道，“我出去走走。”

冯琢头也不抬道，“别太晚回来，也别惹麻烦，我盯着你呢，久。”

丹香听到这话有些委屈，冯琢还是觉得他只会惹麻烦，“我不是小孩子了，就算你盯着我，我也会做坏事。”

“是是，干完坏事早点回来。”冯琢应声，没搭理丹香的抱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账目上。

丹香撇撇嘴，直接转身向外走去，没在客栈一楼瞧见谢天河还是有些意外的，丹香拽了个侍童问了问，侍童只含糊说谢老板去忙生意了。

理月楼不就是谢天河的生意吗？

丹香走出了客栈，自顾自走在深夜的长街上，不打算太早回去。

离宵禁还有些时候，前方的路长长的，看不清尽头，丹香慢悠悠向前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阿久，你往哪里去？”

有个声音让丹香停下了步子，丹香站在原地，古怪的向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刚刚那声音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丹香深呼吸，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继续向前。

可声音没有停下，反倒一直追着他。

“你丢掉过去了吗？”

这问题好没趣，丹香原本不想理，但架不住心中逆反，不悦道，“你管不着我。”

“可我就是你呀，我是顾久，是来自虚陵山的药童，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虚晃的人影，丹香咬破舌尖，恶狠狠道，“顾久已经死了。”

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丹香攥紧了拳头，想要上前解决那个假货，可没想到来到前方时，虚晃的人影变了模样。

人影化作了一位年轻的小公子。

小公子暗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嘴唇上下一碰，问道，“耳垂的洞还痛吗？”

丹香立马去摸耳朵，慌乱道，“你不该在这里。”

他绝对是被人算计了。

现如今这个情况，都是中蛊后的副作用，但在他的幻境中，为何会出现重眠？

这不应该——

丹香后退一步，想逃避面前的幻象，但幻象不给他机会，直接向前一扑，将丹香撞倒在地。

丹香感觉到鼻头一热，抬手一摸，立马感觉食指温热，低头一看，是大片的红。

该死！

丹香咳呛一声，费力挣开了幻象的束缚。

被人算计了。

丹香闭上双眼强行冷静，等到三息过后，才睁开了眼睛。

看来今天就不应该出来闲晃。

“求你爱我，久郎，我对你很重要，我是你的小殿下，你记得吗？”

丹香不理幻象，幻象却久久不肯消散。

“求你带我走，我们离开狼羽，去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别再蛊惑我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不妨明说。”丹香一拳打散幻象，冷冷看着幻象如烟雾一般消失在面前。

不适感缓解了几分，但暂时还不能清醒过来。

丹香皱眉看着四周，无人回应。

对待这种情况，能做的也只能是向前。

“你不能忘记我，我是你的过去，你不可能摆脱我。”

幻境的声音不肯放过丹香，仍在回响，丹香大步向前走，努力保持着清醒。

“我可没忘。”丹香嗤笑，攥紧了拳头。

“不要再向前走了，听我说，你若执意如此，从此之后，你就只能是丹香了。”

“我自愿的。”丹香咬牙，没有停下脚步。

“虚陵山是个好地方，一直留在那里也不错。虚陵山外的众生庸庸碌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世间，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世间。”

丹香大步向前走，一刻也不肯留。

“你为什么要走呢？留在这里多美好。在我眼里，世界就那么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多好呀。”

耳边的话语夹杂着风声，一同消散，丹香目光灼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

“顾久，我们渐行渐远了，我与狼羽缘尽于此，下次见面，不知是何种境遇了，能再抱抱我吗？”

丹香深呼吸，终于走到了尽头。

耳边那些扰人的声音终于消散，丹香回头看去，街面上的人群稀稀散散，灯火通明。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丹香呵出一口冷气。刚刚那骇人的幻境在他眼中有千年万年那样长，在旁人眼里，也就不过一息。

好在有惊无险。

丹香一向心宽，横遭劫难已经是家常便饭，丹香整理好心情后，平静的往前走，沿街的人群喧闹，丹香融入了人群，懒散的观察着世间百相。

走累了，丹香就停在一处小摊位旁，与饴糖摊的小贩交谈了几句。

不多时，丹香便带着一大包饴糖回到了客栈。

客栈已经在为打烊做准备，丹香依旧寻不到谢天河的踪影，见店内空空，丹香索性带着包好的饴糖向二楼走去。

客房的门虚掩着，里面的灯光暗示着主人没有休憩。

一想到要面对那位小殿下，丹香就莫名有些心虚，按理来说丹香的脾气出了名的大，但偏偏面对重眠时，丹香会收敛几分。

丹香深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不等屋中人开口，丹香先展露出笑容道，“小殿下，我给你带了些糖，要不要尝尝？”

屋内的重眠趴在木桌上，看起来兴致缺缺，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如同上好的绸缎，丹香来到重眠的身边，暗绿色的眸子无神的注视着前方，即使丹香来到面前，重眠也没有主动问好。

这可不对。

丹香察觉到了什么，伸手撩开了重眠额前过长的头发，略显稚嫩的脸庞触感柔软，丹香轻抚着重眠的脸颊，听到重眠喃喃道，“着火了，母后——”

丹香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丢下手中的糖，仔细去查看重眠的情况。

额头满是热汗，双目失神，手脚冰冷，已然一副被蛊住的模样。

真他妈该死！

竟然动刀动到重眠头上！

丹香暗骂一声，怒火攻心。

被蛊虫影响的重眠看起来疲惫极了，空洞的眸子映出丹香焦急的脸庞，丹香试着呼唤重眠的名字，但重眠此刻没有意识，只是茫然看着前方，惶恐道，“火，到处都是火，为什么见不到妹妹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砸东西，住手、住手！你们难道都疯了不成，父皇，母后，你们都去哪里了？”

丹香抬手要去掐重眠的人中，却被后者挡住了。

重眠痴痴看着丹香，呓语道，“他们说玄叶亡了国，可我还在，身为玄叶的太子，自当担起大任。”

“是是，你志向远大。”丹香敷衍，与重眠较劲。

丹香伸手扯了扯重眠的脸颊，试着唤醒重眠，但后者并没有那么省心，丹香苦恼时，感觉到拇指温热，丹香觉得古怪，刚要查看，手指便感觉到了痛楚。

“你这小鬼。”丹香嘶了一声，连忙收回手，食指上的牙印一时半会消不了，这棘手的事情格外难办。

这是位金枝玉叶的小殿下，狼羽的小贵客。

丹香可不敢对重眠太粗鲁，但有些事不得不做。

被蛊住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丹香既怕失手伤到重眠，又怕自己被重眠伤到。

一番较量下来，两人都不好受，重眠的眼角发青，丹香脸上也挂了彩，粘稠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阵阵疼痛让丹香有些恍惚。

趁着丹香疏忽，重眠向前一撞，压制住了丹香。

丹香呼吸有些困难，重眠就压在他的上面，目眦欲裂的看着他，伸出了双手。

他被幻境蛊住了，认不出眼前的人。

可怜的丹香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里的话语变了调子，“拜托……我、我还不想死在你手里，清醒一点啊！”

窒息的感觉让丹香头皮发麻，丹香伸手攥紧了重眠的手腕，费尽全力，猛得一甩，重眠这才被他从身上甩下去。

重眠的身体狠狠砸在地面上，丹香咳呛一声，顾不得狼狈，直接欺身而上，将重眠狠狠压在了地上。

“咳！好好看着我，我不是你的敌人。”

重眠暗绿色的眼睛混沌不堪，认不出丹香的模样，丹香咬牙，心一狠，直接拔出了藏在腰间的匕首。

寒芒初现，重眠立马挣扎起来，没有章法没有技巧，但胜在有一股子蛮劲，丹香死死按着重眠的肩膀，握着匕首的手有些颤抖。

丹香咬牙，直接在手心划下一刀。

新鲜的血液从手掌处滴落，丹香忍着痛将手掌凑近重眠，确保重眠能饮下鲜血。

重眠挣扎着，不肯就范，丹香将掰开重眠的嘴，迫使重眠接受的他的血。

一开始还在抗拒的重眠渐渐不再挣扎，丹香总算松了口气，丹香想收回手，却感觉了阻力。

柔软的小舌舔舐着他的手掌，酥酥麻麻的感觉，让丹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丹香捏住了重眠的小脸，左看右看确认重眠暂时平静下来后，才盯着重眠仍有些迷离的双眼道，“认识我吗？”

发丝凌乱的重眠眨了眨眼睛，似乎找回了点意识，“你？”

重眠的声音不自知的带了几分高傲，好像是在审视评价一件器物，“我认得你，狼羽的人。”

丹香张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又看到重眠垂眸，语气放软道，“久郎……”

甜腻腻的呼唤让丹香有些不自在，丹香狐疑的应声，心烦的抓了抓头发。

千错万错都是那个放蛊虫的错，敢在狼羽使小绊子，真是活腻了。

“等我找到那个用蛊的孙子，一定让他好看。”丹香咬牙切齿道。

丹香松开了重眠，低头去查看手心的伤口。

他划口子的时候力道没掌握好，险些见了骨头，好在他对疼痛已经不太敏感，这点小伤还是能够忍受的。

丹香正想着扯些布条好包扎伤口，一双手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腕。

丹香皱眉看着重眠暗绿色的眼睛，无声的询问。

重眠的下巴和脖颈上还留有血迹，眼巴巴望着他的模样，像是一只饥饿的小兽。

“我刚刚怎么了？”重眠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丹香也不催促或者埋怨，听到重眠问起这件事，淡淡道，“只是被蛊住了。”

丹香站起身觉得头晕目眩，勉强调整好呼吸后，丹香才继续对重眠道，“有人用梦蛊困住了你，让你陷在幻境中，你如果自己走不出来，就会直接被蛊虫吃掉。”

“什么是梦蛊？”重眠感觉清醒了一些，拍了拍自己的脸蛋。

“一种会放大你内心**的蛊虫，它会为你编织一场美梦，然后一点一点蚕食你的身体。”丹香说到这，停顿了一下，“我没想到，你原来这么……想杀我。”

“我——”重眠脸颊一红，想到刚刚发生的事，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看着丹香受伤的手，重眠有些不安道，“这附近是不是不安全？”

“左鸢的活总是干一半——是不安全，我现在出去查一查。”

丹香说着要走，重眠下意识拉住了丹香的手，惹得后者痛呼一声。

重眠悻悻松开手，转而双手握住了丹香的手腕，“明天查也来得及，对吧。”

“话是这样说的，但……”

“我吓坏了，你不忍心丢下我。”

重眠低下头，可怜巴巴道，“这几日我和弥绛住在一起，她总拿我来试她的胭脂。”

之前住店时，并没有刻意分配房间，丹香当时随便选了间清净的屋子，没管其他人。

现如今听到重眠的话语，丹香忍不住笑了，怪不得这几天弥绛没来寻自己，原来是在陪重眠玩。

但就这样应予，也太随意，丹香双手环胸，为难道，“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忙得很呢，除非……”

“除非什么？”

丹香想逗逗重眠，仰着下巴道，“你亲我一口，我就留下。”

重眠抿唇，似乎有些为难，丹香见目的达成，一身轻松的离开，可丹香还没走到门口，就被重眠按着坐下了。

丹香看着重眠俯下身，暗绿色的眼睛里模糊的映出了丹香自己茫然的模样，“干什么？”

“当然是亲你。”重眠按住要逃跑的丹香，认真道。

“我那是开玩笑的。”

丹香后背有些发凉，莫名有些犯怵，重眠的长发擦过脸颊，惹得丹香痒痒的，心脏砰砰乱跳。

鸦黑的睫毛扇了扇，重眠笑得像只狐狸，“没关系，我是认真的。”

“真没必要。”丹香汗毛倒竖，感受到嘴唇一凉。

少年狡黠的看着他，仿佛在等待着表扬。

但这种事要什么表扬？

丹香实在是无奈，只得守诺留了下来，丹香躺在重眠旁边，睡意朦胧。

身旁的少年背对着丹香，似乎已经睡去，丹香看着上方的帷幔，也渐渐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