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猛烈，就着夜色一起阻拦杨家几人回城。
一家人拜过佛像，见雨势不减，便在寺内吃过斋饭，晚间方丈安排好了厢房，与杨信见过最后一面便都各自回去歇下。
除佛堂灯烛不灭，还有一间厢房灯火通明。立在门旁的油纸伞攫取灯光，撒出一捧金沙来。
杨端看着挂在指尖轻轻晃动的锦囊，不由愣住一瞬，但很快又被冷漠盖住。
卓言等了许久，锦囊才掉到手心里。
“都准备好了?”
“是。”卓言应声退下。
杨端窝在椅弯里，面向手中的剑。
烛火跳动，宝剑离鞘，冰冷的剑光照在她脸上。她看到了自己的脸，和杨信一样的脸。
剑身入鞘，雨声中适时响起卓言的哀叫，接着引来旁边的仆役，最后是杨成夫妇的哭嚎。
杨端起身放剑，打开房门时那两个报信的小丫鬟和她迎面碰上。
小丫鬟的眼早哭得通红，哽咽声音向她通报早就知晓的消息：“少爷……没了!”
她故作震惊，在门前站足了时辰，身形一晃，由小丫鬟扶住才不至倒地。
杨端眼角泛着泪花，脸上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再三问过丫鬟都得到同样的答案，她一时没忍住奔向杨信所在厢房。
见她悲恸至此，丫鬟们情绪不忍，只得小跑跟上，到厢房前却被杨端身边的侍女拦住：“老爷夫人有事要与小姐商议，你们退下吧。”
小丫鬟面面相觑，抹着泪一步三回头离开此地。见她们离开，卓言轻咳一声，接着听屋内先响起哭声，杨老爷的一声惊呼后便是两人的争吵，杨端侃侃而谈，将其中利害关系一一剖析。
杨成被贬多年不得志，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考中进士，原本指望他为杨家显祖扬名，谁承想夜间厢房里钻来一条毒蛇，杨信沉沉入睡一时不察就此一命呜呼。
他才担任九品校书郎，任期尚不足一月!
眼见杨家希望就此陨落，杨成怎能不恨?
卓言守在屋外，静静听着杨端劝说这对夫妇，若有人进来，她便扯出由头劝退。
直至雨停，耳畔房门声轻启又轻闭。
她双眼通红，神色却十分漠然，长舒一口气后转身欲回厢房，却听对面响起几人低低交谈。
杨端看向从长廊过来的小丫鬟，其中两位是先前报信的，她一颔首，卓言记下她们的脸，点头示意自己清楚接下来的任务。
“就说——是殉主，记得她们父母来讨银钱时多给些，把他们的嘴堵死了。”杨端整理衣装，脸上又恢复先前的冷漠，“走吧。”
“是。”
灯笼在长廊中游动，似一抹孤魂在前方引路。凄凄切切。
雨又起，不眠不绝。连下数日大雨，好容易等到雨停，又听寺庙小和尚说下山的路被雨水冲垮，官府才派人来修缮，只怕回府的计划又要多耽搁几日。
“杨端”逝世的消息自然也要跟着迟几日传回京畿。
好在有寺中养了几只信鸽，只等雨停时由杨成修书一封，遣信鸽送回杨府，让管家先准备着。
她站在檐下看向飞远的白鸽，某时感觉肩上一沉，转头见卓言正好收回手，一件厚实的大氅盖在身上。卓言还要给她系上带子，杨端挥手示意自己来。
“小……”卓言及时改口，“少爷回屋去吧，免得着凉。”
杨端却不答她的话：“老爷夫人怎样了？”
“老爷只伤心了一日，现下已经大好，倒是夫人……”
“得空时我去劝劝，毕竟没了一个儿子，除了母亲，还能指望父亲为他掉几滴眼泪么。”
寺庙早些年在后院凿出一方池子，养着几尾锦鲤，每日清晨由小沙弥来撒点鱼食。若是京城的寺庙，清明重阳香客比往日多时，锦鲤也能吃饱一顿几日不愁。山里清静，香客不比城里的多，它们也可落个清静，勉强算得上快活。
庭草碧绿如波，一汪池水映出一片青山蓝天，游鱼也可替人一享畅游天际的乐趣。几捧白星洒入池中，锦鲤争先恐后上前夺食，全然不顾头顶的黑影。
刚来时听方丈说起这小池塘，这几日杨端照常早起，先去佛前替“杨端”诵经祈福，与杨老爷杨夫人用过饭，再回房看一个时辰的书，午睡后尚有闲暇，她便到此喂喂鱼。
绿荷、粉花、污泥、以及混在其中的鹅卵石，池水由红黄白色混杂的鲤鱼搅动，像酒鬼半夜吐在街头的秽物，让人恶心却又无可奈何。
像他出榜前每一夜的放纵，终于带回来的一身脏病。像她的记忆中，日渐模糊扭曲的兄长的身影。
像她杨家不为人知的，一地鸡毛。
卓言替她束发，有些无奈：“少爷也该改改这个习惯了。”
“这里没有旁的人，随意打扮也无妨。”杨端送走鱼食取过帕子，仔细擦干净指缝的粉末，“有什么消息？”
“大小姐去她姨母家住了小半个月，前日随邓夫人进宫去了。”
“宫里怎么说。”
“沈小……陛下拟旨升沈宝林为沈才人，又晋沈大人为殿中丞、沈少爷为宁亲王府旅帅，消息今早才从宫里传出来。”
“宁王？他耽于享乐，常年流连烟花之地，不知结下多少露水情缘，府中歌姬更是数不胜数。安排他去那儿，真不怕折了他沈家这个宝贝儿子。”
廊下传来侍女的声音：“少爷，府里已经派了马车来接咱们回去，老爷特别吩咐，让您收拾收拾再去前院。现下正在装行李。”
杨端回头，果然不再是先前的丫鬟，卓言得了示意便向她回道：“少爷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回屋束发换装，出门直奔前院时已有马车等候。杨老爷伤心的同时仍不忘往这瞄几眼，又送她几个眼神，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杨夫人已经上车，隔着帘子尚且能听到低低的悲泣。
“父亲母亲。”杨端分别拜过二人，见杨老爷稍稍松口气才继续答道，“孩儿出门前并未带什么行李，让父亲久等了。”
杨成业已心定，便随意糊弄几句转身掀帘进了车厢，痛哭与劝解很快盖过杨夫人的声音。
杨端轻哼一声，上了后一辆车。
山路清静，雨后也只混着虫鸣鸟啼。方启程时还能听见一两位游客的交谈，大约是对长公主和亲一事的看法。接着三三两两地出现求子求孙求财求缘求仕途的言语，在马车前停住，待车走过复又响起。不多时，竟到城门外商贩的叫卖声，热粥、烧饼、浊酒的气味几乎同时闯进车厢。越过丁丁当当卖锅碗瓢盆的，行进速度忽而慢下来，等城门守卫一一查验过再响起车夫提鞭的声音。
因有灵柩，街上行人也都避而远之，杨老爷特意让车夫寻一条偏僻的路回去。
颠簸终于止住，卓言掀帘，一束橙光照亮车厢里她有些倦色的脸。
算是抵达杨府。
厨娘已备好饭菜，杨夫人并无用餐的心思，随便应付几下就由下人陪着回房歇下。杨老爷也只等她走后继续抹一会儿泪，席间与杨端无话可说，因有下人在场他也不好多说，扯个由头就起身去了书房。
杨端一人坐在桌前，拣些杨信素日爱吃的菜送进嘴里。
有些恶心。
不止是菜。
接过帕子擦净嘴边不小心染上的油渍，她向一旁的丫鬟吩咐：“晚些时候备一些果子点心给夫人。另外，叫几个人去收拾一下书房，今晚我就睡那儿。”
顿了顿，她修正先前的话：“今后都睡书房了。”
下人们抬眼悄悄打量这位少爷。
似乎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主子毕竟是主子，下人们不好在主子面前议论，只等她起身去了书房才敢低声交谈几句。
晚间，卓言叫退书房外的侍女，捧上丧服进屋。推门入内，婢女退至门前，贴心将门掩上。听脚步声，她们已经离开。
罩子里的火团被带进来的夜风吹动，晃过杨端有些怔愣的眼。
“少爷，这是明日您要换上的丧服，灵堂已布置完毕，夜间也遣小厮传信至各家，说明……小姐丧期，明日就会有人前来吊唁。老爷吩咐，让少爷您千万当心，不要露出马脚。”
她放下丧服，转身时又被杨端叫住。
“坐下，陪我说说话。”
深知杨端心性，卓言并未决辞，拉过一张小凳在书案前坐下。
“你跟我多久了？”
“从进府那年算起，已有七年了。”
八年前，杨端杨信二人出府游街，恰逢卓言卖身葬母。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跪了足足一天，粒米不进，等她老爹领着几个壮汉来架她回去也只能束手就擒。
五两银子，她更名改姓入了杨府，成为杨端身边的一名普通侍女。
“七年前，”杨端思绪飘远，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叩桌面，“七年前，兄长还没变，还是我记忆中该有的兄长的样子。”
卓言抬头看她的脸，认真道：“小姐比少爷好！”
“端文长公主和亲一事，是与长宁公主有关么？”
卓言点头：“贵妃娘娘不忍爱女远嫁，陛下又十分宠爱贵妃娘娘，所以出了这个主意。”
杨端冷笑一声：“皇帝许是年纪大了，居然让端文长公主去。”
全京城谁人不知，端文长公主与驸马自幼相识情投意合，也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又有先帝赐婚，婚后二人也是相敬如宾。只可惜两年前驸马因病逝世，长公主伤心欲绝，自请入观为夫守丧。
她性子一向随和，听说圣旨送到面前时也无半句怨言，只淡淡接旨谢恩，转头回屋里收拾行礼。
“只可惜长公主正值花信年华，往后几十年光阴全都要葬在西境了。”
皇帝年近六十，端文却不过二十有余，这样的岁数差在宇文皇室中并不少见。
此消息传出时百官上疏劝阻，可惜皇帝心意已决，玉玺盖红，不可追回。
这几日朝廷忙着筹备长公主和亲一事，哪里有空管杨家？
眼下正是时机。
小小杨家死了一个女儿，在这偌大京城掀得起什么浪来?
更声渐歇，窗前可见光亮。黎明以至。
杨端换好丧服，先去正房向父亲母亲请安，等杨老爷再三确认并无疏漏才肯放她去灵堂。
杨府素白一片，如夏日降雪，阴霾笼罩在上空，接着扩散至整个京城。
来往宾客都一一见过，看他们在灵柩前哭上片刻，再说些可惜可叹的话也就移步别处去了。倘若里面躺着真正的杨端，情景也大差不差。
明明生前死后都是一样的结果，偏因男子多了那二两肉，在世时便可享尽荣华富贵，妻妾成群也算佳话。
杨端跪在蒲团上，向前来吊唁的宾客谢过。
无人察觉出异样。
这是从前兄妹最爱玩的游戏，只需换过衣裳佩饰，连亲生父母都分辨不出谁为兄谁为妹。
承自杨夫人的相貌，二人外貌无差声音无异，杨信生得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身为女子，杨端则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评价。
杨家毕竟只是一个小家族，老爷杨成也不过七品九成宫总监丞，好容易有个修缮宫殿的任务，偏偏要贪那些蝇头小利，手脚不干净留了个尾巴，被贬为华阳县丞，带着一家人在华阳过了几年苦日子，好在杨成也就是贪了些，身上仍有些本领，年前又升官回京，只做个小小秘书省校书郎，与儿子同一品阶。
来的人并不多。
迎来送往间卓言移到身旁，附到她耳边低语：“孟家公子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