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晴微。”

他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嘶哑，像是极力在克制着什么。

这声音听起来，仿佛下一刻他就要咳血一般。

听得沈晴微胆战心惊的。

她察觉到了异样，没有直言自己的来意。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屋子里没有焚香，空气里弥漫着汤药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径直走到屏风后面，才看见宿弥在榻上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惨白，嘴唇也毫无血色，几缕碎发遮着他小半边的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看到宿弥的一瞬间，她愣住片刻，忘记了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心飞速地跳着，她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只觉得这像是做梦一般，如幻觉一样。

强大如他，竟然也会伤重至此。

在过去，她视若神明那么强大的人，此时就躺在那里。

她揉揉眼晴，再定睛一看。可是，此刻虚弱地躺在她眼前的人的的确确是宿弥。那个平日里一丝不苟地梳发、焚香、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宿弥，在她眼中战无不胜的宿弥，她曾经想要苦苦赶上却无法超越的宿弥。

“宿弥……你……”

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怕一些话脱口而出便是僭越。

沈晴微来霄定阁，本来是为了求宿弥一件事的。

但眼下绝不是一个求人办事的好时机。而且，她有一种预感，接下来她必须要谨言慎行。否则，宿弥可能会做出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嫌她聒噪就将她毒哑。正如他以前威胁过的那样，虽然是玩笑话。

“过来扶我一把。”

沈晴微照做，将他扶了起来。宿弥靠着墙坐着，脸色依然很不好，瞧着仿佛经历了生死大战一样疲倦、无力。

昔日容光焕发的阁主如今像是奄奄一息，他眼中的光彩也仿佛黯淡了。

他眨眨眼。沈晴微知道，他是在等自己开口。

沈晴微的眼皮突突突跳个不停。她不傻，怎会不知自己今日来的不是时候？眼下别说求人办事，她连全身而退都显得困难。

在沈晴微的印象里，宿弥从不会让旁人窥见他的伤。

他以前说过，哪怕是再小的伤口，若示之于人，有朝一日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掣肘自己的筹码。

更何况，他身为霄定阁阁主，多少人想要杀他、牵制他！他重伤一事若传出去，定然会成为别人刺向他的一柄利剑。

可今日他受伤却被自己撞见了……

“死人才不会乱说话。”没有谁比宿弥更懂这个道理了。

沈晴微识相，当下全身而退才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能让宿弥对她起杀心，否则，即便不是今日，往后岁月悠悠，霄定阁高手众多，她恐怕插翅难逃。

沈晴微还没有自以为是到，会觉得宿弥把她当作自己人。

这世间，即便是血缘至亲，也离不开“利益”二字。沈晴微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真情值得一个人舍弃一切。

他们之间，在他眼里或许只是利益的互通罢了。

“今日是我来得不巧了。阁主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拜访。你放心，我今日什么也没见过，绝不会往外说半个字。”

沈晴微对宿弥没有再直呼其名，反倒是一反常态的恭恭敬敬。

见她怕成这样，宿弥有些无奈地笑。

可这一幕落在沈晴微眼中变成了嘲讽，他的笑反而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宿弥拷问囚犯的时候，脸上也是这样带着笑的。看来他并不相信她说的话，毕竟他生性多疑，倒也正常。

“阁主，你对我也算知根知底。我的把柄，可都在你手上了。你知道的，我没有理由和你过不去。”更没有理由害你啊。

沈晴微扪心自问，她对宿弥是敬重，是爱戴，是感激……他与她而言，亦师亦友。她不可能会害他。

暗无天日的光阴中，他给予的一丝温暖胜过人间骄阳、星辰璀璨。

沈晴微难得这么好说话。宿弥脸上笑意更甚。

“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阁主，您好好修养，我改日再来看你。”话还没说完，她就想要溜之大吉。

“等等。”

两个字，让她进退两难。

还是不相信她？沈晴微此时真的想要冲到她面前，指着他骂了！她都说了，她的那么多把柄在他手上，这和把命交给他有什么区别？宿弥倒好，还是不依不饶！

“你今天……很怕我。”

不愧是宿弥，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沈晴微不是胆小的人。恰恰相反，她的胆子很大。执行任务时从不退缩，无论如何危险也会一试。

但今天情况特殊。

她来的不巧，正好撞见宿弥受伤。宿弥那样的身份，他受伤一事，绝非儿戏。甚至是霄定阁中机密一样的存在。

毕竟，“树大招风”。宿弥年纪轻轻就成了江湖中令人忌惮的霄定阁阁主，想杀他的人不计其数。

她虽然平日里将宿弥当作朋友，但是这样的情况头一次遇见。她又知他谨慎……

“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也不必……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说话时，宿弥特意瞥了她一眼，撞上她战战兢兢的眼神。

他又像是抱怨似的打趣：“平时胆子那么大，现在怎么一言不发了？”

沈晴微听到宿弥轻松的语气，终于松了口气，下意识撇撇嘴反驳道：“哪有。”

“你啊，就是太莽撞了。”预想的威逼利诱并没有到来，过了半晌，宿弥说出口的竟然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责备。话中既有无可奈何的感慨，也有几分纵容般的调侃，听着倒不是责怪的意味。

沈晴微有点迷惑地打量着他。

“若是把软肋示之于人，还愁别人找不到扳倒你的法子吗？你三句话不离姐姐，就不怕有一天，对手会对她下手？”

原来他听见了。沈晴微担心得很，一进到屋里，就提及了阿姐。

宿弥说的话自然在理。

“你不是早就知道——对我来说，我自己的性命我都可以不管不顾，但……阿姐在我心里，比任何人、任何事都重要。而且，我知道的，宿弥你不会害我的！”

当然，沈晴微也知道，前提是她不与宿弥撕破脸。捆绑着他们的，是早就紧紧相连的利益。但很显然，他们的筹码不一样。一直是宿弥占上风。霄定阁高手不少，宿弥交代她做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另外几个人。但是宿弥能给她的，是她最需要，也最离不得的——阿姐的安然无恙。

宿弥无奈地扶额一笑。沈晴微一贯是知道怎么说话正中他下怀。这姑娘，机灵着呢。机灵点好啊，总不至于哪天就被人骗了。这几年，她真的成长了许多，也不枉他苦心栽培。

他很清楚，沈晴微为了她阿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每每提及她阿姐，她眼中就像是有光似的。她这个年纪，沉不住气也正常。他也没必要苛责，说两句点到为止就算了。

“书案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去拿吧。”

沈晴微眼睛都亮了。她想要的东西，那不就是……

她迫不及待地奔向书案，果然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张纸，上面写着方子。

给谁的方子不言而喻，沈晴微悬着的心终于得以片刻安宁。阿姐支支吾吾不肯告诉她病情，她知道阿姐的好意，也不想为难阿姐。可这颗心，始终还是揪作一团，惴惴不安的，就像是一把悬着的刀——你知道到会落下，却不知何时会落下。

“谢谢你，宿弥！”沈晴微对他的感谢，当真是发自肺腑。

“溪琼前些时日给你阿姐把脉，说她的状况很不好。翻了几日书，今日正巧将药方给我。”

沈晴微知道这张药方意味着什么。若是寻常的方子，医术高明的溪琼也不会要花那么几天才能写出方子，反而会当场写好直接给阿姐了。

溪琼没有将此方直接给阿姐，而是让宿弥转交给她，说明这方子是不能给阿姐过目的。这药方上，应该有几味药材不简单吧。

这也恰恰说明，药的效果不会差。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找到药方上的所有药材。

“宿弥，你好好养伤，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先走啦！”沈晴微喜出望外，恨不得马上将药材凑齐，给阿姐煎药。

“去吧。”宿弥的目光落在沈晴微神采奕奕的面庞上。这小姑娘，方才还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般，现在倒是变了个人似的，“高兴”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了，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想起她那副样子，还是忍不住摇摇头，心里却是开心的。

手上的方子已经被沈晴微当作宝贝了，紧紧攥在手心里，生怕夜里风大，一个不小心就将纸吹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会的。

沈晴微回到屋里，特意安置好方子。轻手轻脚地换好衣裳，便躺下了。

第二日，碧空如洗，阳光明媚，微风和煦。天气好，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晴晴，我们去桃园看看桃花吧，我和你一起走过去，怎么样？”

沈晴微下意识是想要拒绝的。桃园在山上，山路崎岖，可阿姐腿上又有旧疾……可是她回头望见阿姐亮亮的眼睛，便又不忍心拒绝。阿姐虽身体虚弱，可是沈晴微知道，她不喜欢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她的阿姐，本该是行万里路，看千山万水的。每日只能坐在院子里，看着花开了又落，对阿姐来说，该多么无趣啊。

“好，我们去桃园。”她总是不忍心违背阿姐的意愿。

桃园不远，她们爬了半个时辰的山，便看见满园春色正好。

与阿姐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是幸福的。桃花灼灼，可又怎么比得上阿姐的回眸一笑？世间纵有千般乐，都不如阿姐在身旁与她共话家常。

“晴晴，不管以后如何，你都要开心，好不好？”

不好。没有阿姐在身边的日子，一点都不好。沈晴微虽然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却是答应得好好的：“好！阿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很听话的，所以啊，你不要离开我哦。”

她离不开她的。

这一天，阿姐很开心，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沈晴微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想法设法，试图凑集那张方子上的每一味药。

离开之前，她们特意采了些桃花。

阿姐说，这些桃花带回去，可以做桃花酥——沈晴微最喜欢桃花酥了，尤其是阿姐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