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二，小雪。云鹤楼。

姜宝言和韩予到达的时候，云鹤楼上已经大变了模样。

台上的石桌石墩铺绢垫锦，边上还多了一套几案坐榻。两张坐榻都围了防风的屏帐，座上摆着几个熏炉，正袅袅冒出香的烟。

另一边，箱盒累放于桌，御厨、侍人各司其职，正在准备炉锅、布置菜品。

三台主外出一趟，阵仗可真不小。

姜宝言啧啧惊叹，韩予道：“台主来了。”

三台主上楼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十二三岁，神情精灵。

“这是我四皇妹，从上次你们入宫后，就天天吵着要见姜仕女，这次不得不带她来。”三台主说。

四皇女一笑，拉住姜宝言的手说：“姜姐姐的发式真好看，能不能帮我也绾一绾？”

姜宝言顿时一惊，说：“妾怎担得皇女如此称呼！”

“无妨，姜仕女。”三台主笑道，“这里又不是朝堂，皇妹喜欢你，便随她高兴吧。”

“快来吧！”四皇女拉着姜宝言到坐榻坐下，一扭身坐在姜宝言身前，“姜姐姐，我喜欢带辫子的发式，你帮我绾漂亮一些。”

四皇女身后的侍从将托盘举到姜宝言手边，上面摆放着全套的梳头工具。

“妾站着就好。”姜宝言不敢和皇女平坐，忙要站起身，却被四皇女紧紧拉住了手。

“姜姐姐不想和我坐一起吗？”四皇女转头看向她，脸上有一丝担忧，“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是。”

姜宝言连忙否认，四皇女闻言瞬间又露出笑脸，伸手拿起梳子塞进姜宝言手中，说：“那就好。拜托姜姐姐啦！”

姜宝言想了想，也不再刻意保持距离。

这里的皇家并非如父子相传的某些朝代那样彰显威仪，君民之间也可以用寻常的礼仪。若是君主不见外，甚至还会与伛偻百姓扶持同行呢。

给四皇女梳头的工夫，炭火渐渐燃起来，戏班子的人也都各就各位。

三台主坐在另一张坐榻上，抱着熏炉饶有兴趣地看掌灯艺人拿着布景调试灯光，然后对韩予说：“你们妻婿两个嘴是真严，上次在席上，宗室女男们的话头都伸到你们面前了，你们愣是没透露一丝一毫，我还是从别处才听说的。早知是姜仕女的皮影戏，我说什么也要去捧全场。”

四皇女笑道：“三哥，这下咱们是连人带场全捧来了。”

姜宝言闻言也一笑，最后修整了一下四皇女的一些碎发，说：“皇女看看可还满意？”

此话一出，大家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四皇女身上。

侍从持镜走近，四皇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满意！我太喜欢啦！”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三台主骄傲得仿佛这发式是他梳出来的一般，“是不是还和你的夹袄很相称？”

四皇女转头看向姜宝言，挽住她的手臂道谢，又有些惋惜：“可惜我现在还没到簪钗之年[1]，不能弄妆。姜姐姐，等我行簪钗之礼时，让皇母请你来为我妆扮，好不好？”

“到你簪钗还有三年呢，现在说这事为时过早了吧。”三台主眉头一挑，又转而对姜宝言说，“我倒是再过几个月就能加冠了，姜仕女，可否请你为我设计冠礼当日的形象？”

姜宝言道：“台主有意，妾自愿意效劳。只是冠礼是您的重大仪式，妾还是更适合做佐助。”

这时候影窗那边准备就绪，锅里的高汤也已经开始翻滚，几人便移坐到桌边，边观看皮影戏边吃火锅。

《海螺小哥儿》演完了，火锅吃完了，四皇女依然缠着姜宝言谈天说地，姜宝言都有些招架不住。

韩予见了，掏出带来原本为打发时间的兽牌，四皇女果然喜欢，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节昼短，很快天色渐暗，几人便起座下楼。

姜宝言见四皇女意犹未尽，便将兽牌送给了她，她一手拿着牌，一手挽着姜宝言，满是依依不舍之感。

到了楼下，忽然冒出来一名身材高挑的美娇娘。

“万长县县尉铄思瑶，拜见三台主，拜见四皇女。”她朝着三台主和四皇女各躬拜一次，抬头道，“下官听闻您二位到万长县来，特携礼品来拜。”

三台主转头看了一眼姜宝言，姜宝言接到这个目光，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随后她听见随从在三台主身边低声汇报：“铄县尉候了一个多时辰。”

三台主看了她一眼，道：“这冷天里，铄县尉有心了。此地治安甚好，也不吵闹，是你治理有方，这已经是最好的礼了，还需要送什么？”

随从也都未动，没有要接礼品的意思，铄思瑶仍旧举着礼盒，嘿嘿一笑，道：“谢三台主褒奖。下官知道您来，立马就退散了周边的百姓，以免扰您雅兴。但是下官拜见皇子，怎能空手呢？一点薄礼，还请您们不嫌弃。”

三台主放眼看向四周，果然不见一人，顿时蹙眉问道：“你竟将百姓都退散了？”

铄思瑶见他的表情，一时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情绪，只得点头称是。

“我们只是好友小聚，又不是大礼出行，哪里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四皇女说，“你这样，岂不是让百姓觉得我们大耍皇威？”

铄思瑶一愣，连忙躬身道：“此事都怪下官欠考虑，但下官原是一片好意啊，还请三台主、四皇女恕罪！”

姜宝言在一旁看着，心想，什么好意，只是谄媚之意罢了。

三台主一摆手道：“罢了，我也并无责官之权，你下次莫要再如此。从小皇母就教导我们，我们所冠之姓也是百姓里的一个，皇家百姓家，一体两面，本该亲密无间。”

“三台主说的是！”铄思瑶连忙躬身点头，又将抱着的礼盒托举起来，说，“这礼品……”

“你拿回去吧。”四皇女说完，便不再看铄思瑶。

她转身拉起姜宝言的手，边走边说：“姜姐姐，有空一定要来宫中看我噢，我玩兽牌一定能赢你的。”

姜宝言点头，四皇女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戏班子和宫里的人也搬着东西鱼贯而出。

三台主走到姜宝言身边，小声道：“我不知这铄思瑶竟会来，姜仕女也快回府吧，莫要和她多言。”

姜宝言目送三台主上马车离去，转头看向铄思瑶，心中充满疑惑。

“姑娘就是三好戏班的班主，姜宝言？”铄思瑶看见皮影戏箱上的“三好”二字，忽然开口问道。

虽然她的话是客气的，但姜宝言就是觉得，她的目光比第一眼时多了一丝鄙夷。

“我是。”姜宝言点头。

铄思瑶薄唇上勾，眼光掠过韩予，露出几分惊艳。

她对姜宝言说道：“我在万长县任职以来，就不常见到过去的亲友了。如今看见你，不由地觉得有几分亲切。”

“台姊何出此言？”姜宝言疑惑，她过去都没听过铄思瑶的名字，两个人谁也不认识谁，铄思瑶在亲切什么？

铄思瑶端详她一会儿，忽而低头一笑，透出几分娇羞之感，说：“看来他不曾和你提过我。无妨，我看过你的皮影戏，故事属实好，以后你的戏班子到万长来，我一定专为他们安排最好的场地。”

姜宝言说：“谢台姊美意，我们在老地方就行。不知道你是说，谁不曾和我提过？”

“是我多嘴了，姜仕女就当我困得在说胡话吧。”铄思瑶换了只手臂抱礼盒，说，“天黑了，您早些回府吧。改日，我定去姜府拜访。”

姜宝言本想再问，韩予拉了拉她的手，低声说：“记住台主的话……”

“那我就告辞了。”姜宝言微笑说完，和韩予上了马车。

她捏住韩予的脸蛋，问：“铄思瑶刚才看你的眼神不太清白啊，她口中的那个‘他’不会是你吧？”

韩予搂住她，说：“婿冤枉啊！婿之前从未见过她，被她那样看一眼，都觉得反感，您还把她和婿扯上关系了？”

姜宝言觉得他的话过于浮夸了，忍不住撇嘴说：“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个大美女，你有什么可反感的？”

“这与美丑无关，婿是您的男人，婿不喜欢被别的女人看。”韩予说。

姜宝言看着韩予，心都要化了。

不愧是女本位，社会能让男人对自己要求高到这种程度。

哪像过去世界的男人，普遍乐于被美女关注，甚至有些还主动关注更多美女。

说句不中听的，那种广撒网猎艳的男性，到这个社会来，这个社会可能就会存在“底层男性”的概念了。

毕竟在这里，可不曾见过一头雄兽同时求偶多头雌兽，更不曾见过一只雄鸟身边有一群雌鸟围着团团转。

这里有的只是雄性动物因雌性动物而竞争，或争奇斗艳，或头破血流，只为博得雌性的青眼，被拣择被接纳。这是天地给可为母的众生赋予的特权——筛选和淘汰。

姜宝言油然而生一股自豪感，她扶着韩予的脸笑道：“看你委屈的，来让我亲一口，忘掉刚才不好的记忆。”

她本想亲一下韩予的脸，没想到他却偏头将唇迎了上来。

唔，他为什么对深吻如此迷恋？

簪钗之年[1]：十六岁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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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县尉铄思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