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点点,夜风微寒。
凤鸾殿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太医署的人匆匆忙忙跑过来,忙上忙下,听到裴聿怀仗杀了太后殿内的人,心中更是惊恐万分,生怕触及到圣上霉头,就连诊治起姣枝也是万分小心。
裴聿怀注意太医令频繁转来的目光,清楚今日的自己带了一身血腥气,他站起身走到外阁,阁内的气息瞬间不具有强有力的压迫感,太医令瞬间松懈下来,当即全神贯注地替姣枝号脉。
裴聿怀站定,看向外面的天色,压下眸中的厉色,吩咐怀恩道:“将今日这件事情告诉陆瀛溪,叫他看着办,再留句话,如果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我不介意亲自动手。”
怀恩自然清楚裴聿怀不可能放过陆婉思,他垂首道:“是。”他迟疑又问,“圣上,夜已深了,明日您还要上早朝呢,要不先去歇息,奴婢留在这里陪小贵人。”
“无碍。”
裴聿怀摆手,茫然又认真地看向内殿那抹身影,他扯了扯唇,偏过头望向院中被风吹得吱呀响的芍药,喃喃道:“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应该把她牵扯进来,毕竟她什么都不懂。虽然我问过她愿不愿嫁给我,她也说愿意,可我知道,她不喜欢我,我也不想把她的余生困在宫中磋磨。”
牵扯,自然是朝中的事情。
裴聿怀幼年称帝,太后郁华隐与相君宁千渝分为两派,掌权朝中两股势力数十年,而裴聿怀夹杂其中,并无真正属于他的党派势力,但宁千渝有心放权给裴聿怀,他虽在这几年慢慢归拢属于自己的势力,但根基始终不稳。
至于姣枝,她是陆家的势力,况且裴聿怀与陆瀛溪交好,本就坚固的情谊更加深厚,在裴聿怀要下达决策之时,有陆家作保,阻力更小。但是旁的世家贵女未被纳入后宫,那么陆家成为一部分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当然也会有别的大臣上赶着交好,与之站队。
可裴聿怀是做君王的,自然不可能希望陆家独大,所以今日陆婉思这一件事,倒是可以借此好好敲打一番陆家,如此以来,朝中相互平衡一番,省去不少麻烦。
但这件事也不是完完全全是裴聿怀利用姣枝推动的,只是推动到这一步,裴聿怀才借此转用。
怀恩幼年就跟在裴聿怀身边,他们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他清楚裴聿怀是一个很好的人,只不过他这一路,走过来走得太苦了,苦到有些不像是皇帝。
他自然也清楚那小贵人是无辜的,怀恩宽慰道:“或许那位小贵人在日后愿意留在宫中,愿意陪着圣上,愿意喜欢你。”
裴聿怀嘴角轻轻勾起,勉强地笑了笑,他怅然道:“再说吧。”
后夜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窗上。
太医令提着箱子走出来,裴聿怀目光探去,蹙眉问:“如何?”
太医令规规矩矩道:“小贵人脉象缓涩而弦,沉取若有若无。恐怕怒后不振,肝郁气滞,气血运行受碍,气血不通。臣虽可开得缓养肝气的方子,还是要小贵人少动气火为宜。”
裴聿怀皱眉嗯了一声,刚包扎好脑袋的桐君急急走前道:“不止,小娘子背后也挨了好几板子,膝盖也有淤血,可能还需要几贴药。”
太医令讶然一声,心中暗道糟糕,不曾想太后殿下居然对这小女娘动起了这么狠的心思,身前灼热的目光恰似要将他烧灼,太医令回过神,忙不迭道:“有的,有药的,等我开个方子。”
裴聿怀没管太医令,他径自掀开帘幕走进去,姣枝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她正皱着眉,挣扎地张开双手,口中喃道:“阿娘…好疼…”
裴聿怀连忙握住姣枝在空中乱抓的手,温声安抚道:“没事,没事。”
姣枝闻言不再挣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清了人,眸中闪现意味不明的微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旋即闭了眼,亦不再胡言乱语。
半晌后,眼尾有硕大的泪滑出来,晶莹剔透,瞧得裴聿怀浑身震颤,他突然觉得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身上扎了无数个刀子,疼得他不知道哪一处是源头,哪一处又是最疼。
忽而察觉,让他这么疼的罪魁祸首是那滴眼泪。令他更加愧疚,他小声抱歉:“对不起,是我没护好你。”
姣枝抿唇,缓缓睁开眼,眼泪如同不要钱般疯狂掉出来,她小声啜泣道:“我不是我阿娘的孩子,你会不要我吗?”
裴聿怀一时没回过神,愕然道:“什么?”
姣枝想着裴聿怀应该不清楚,她现在一说,裴聿怀岂不是全部都清楚了?她心中无比懊恼,可又不想骗人,她还没刺杀成功。她又说:“我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我是被她捡来的,和陆家也没有血缘关系,你还会要我吗?”
“我要。”裴聿怀心中升起来一股异样,改口道,“不会因为没有陆家的身份而让你离开,除非是你自己想离开。”
姣枝心想,刺杀可以继续了,她点点头,惴惴不安的心绪放下,便又伴随阵阵疼痛睡着了。
裴聿怀瞧了眼没有任何诧异的桐君,想必今日发生了很多自己不了解的事情,他见姣枝呼吸逐渐绵长平稳,把桐君叫出去,令她交代清楚今日发生的始末。
桐君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眼见裴聿怀原本平静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严重到有些让人觉得有股风雨欲来之感。
半晌后,他下令:“怀恩,你去叫几个暗卫来保护她,以后若是她的事情,可以进太极殿来通报。”这样的事情,裴聿怀绝对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第二日早上起来,姣枝好像忘记了很多,就记得自己去太后殿下那里,是竖着进去,结果横着出来。
“我小时候摔坏脑子了,很多东西都容易忘。”姣枝不懂得这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她下意识问,“桐君,你怎么伤了脑袋,还有瑶芳去哪里了?”
桐君狐疑地瞧了一眼困惑的姣枝,她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满脸天真地看着自己,昨日的痛苦与撕心裂肺瞧不见半分。
这样也挺好的。
她悄悄松了口气,面不改色道:“没事,瑶芳没事,就是受了点伤,并不严重,过段时间就会回来了。”
姣枝放心地点点头,她正想要下床,发现自己的后背连着腰都特别疼,然后她龇牙咧嘴地又坐了回去,挑起半边眼睛,又因疼耷拉下另一侧眼眸。
虽然显得滑稽,但是殿内没有任何一个人笑出声来,桐君唤侍女拿药膏过来,她替姣枝边涂边解释道:“小娘子,你昨日也伤着了,还有膝盖,把裤脚卷起来让奴婢看看。”
难怪,总觉得全身都在疼,居然受了这么多伤。明明上一次掉进太液池才刚好,怎么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伤口,裴聿怀会不会嫌她太娇弱啊。
姣枝苦恼地想着,又撩起自己的裤脚,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再看到了膝盖有了极其可怖的青紫色,还有几处是深深的水肉色,仿若是长久浸在水中被泡烂了,如果再不治疗,便要溃烂流脓了。
桐君看清伤口,深吸一口气,她抬眼看向姣枝,姣枝像是知道桐君在心疼自己而难受,她笑着安慰道:“桐君,我不疼,真的!”
“好。”桐君应着,小心翼翼为姣枝涂抹。
姣枝感受药膏在桐君手中揉搓,和裴聿怀的动作非常不一样,裴聿怀每每动一下,姣枝的心也跟着颤一下,但是桐君的就没有那么多感受。她压下心底的怪异,懒洋洋抬眼看向外头的日光,舒服的眯眯眼。
许久后,大殿内已是静悄悄的,姣枝忽然感受到阳光被遮住,她抬起脸,睁开眼,便看到了裴聿怀,于是无措地眨眨眼。
裴聿怀走前,怜惜地碰了碰她柔软的面颊,温柔道:“这几日好好休息,不用想其他的。”
“啊?我这几日又不用学习啦?赚到了啊!”姣枝眼眉都充斥着喜悦,就好比屋外叫得欢快的麻雀,喜上枝头。
裴聿怀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姣枝身上,明明没有任何严厉地施压,甚至还过于温和平静,但依旧令姣枝畏怯。她压低眼,抿唇思索,只见裴聿怀的手抬起,很快,将她拉入怀中。裴聿怀的眼睛发红,似是忍了又忍,他镇定道:“瞎说什么?这不是赚到了。你若是真的不想学,那以后就不学了。”
到底是谁喜欢上学啊?当然是躺平才是最舒服的!
姣枝闻言神情舒展,嘴角浮起盛大的笑意,她正想要哼哧哼哧点头说这样最好不过了,忽而看到眼前在皱眉的宛微姑姑,姣枝呼吸一滞,脑海闪过许多个念头,惊得她脊背一凉。
姣枝飞快变了脸色,一脸正气、一派凛然地道:“人怎么可以不学习呢?老师说,学无止境,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可以停止学习的!”
裴聿怀心中奇怪,他下意识朝后看去,看到宛微的身形,心中了然姣枝转变的态度,自然也察觉到自己失言。姣枝日后是要成为皇后的,也是一国之母,怎么可能不学那些礼仪教论。
宛微提醒道:“圣上对小娘子,未免太过骄纵了些。”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