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
裴聿怀朝怀恩看过去,怀恩心领神会地开口,装得一本正经:“可这长安是在天子脚下,他怎敢如此放肆?”
那老翁早已见怪不怪:“几位郎君娘子想必是从别的地方过来,对长安很多事情有所不知,这是施家,开国元勋,三朝老臣,天子碰见,都需让他三分。”
姣枝悄悄摸摸从裴聿怀怀中探出脑袋来,她有些好奇,弱弱地捧场:“好厉害的人物。但是那匹马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草啊,好像刚从田里回来。”
裴聿怀若有所思瞧了一眼姣枝,姣枝回望看向裴聿怀,对他投以很温柔的笑意。
身后突然有不少人冲了出来,一群人围堵着两三个人,姣枝就在一旁看着,眼神闪过的瞬间,姣枝瞄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是被困在围堵之内的其中一个人——葛存
她连忙抽开手,刚想要迈出脚步走向别处,裴聿怀拉住她的手腕,停止了她的脚步。
姣枝回看裴聿怀,他满脸的不解,她急促地解释:“那是我在桃源村的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说得是我,而不是他。
裴聿怀眼神微动,他心里好像有一股莫名的情绪上来,但在她渴求的目光下压了下来,他抬手让怀恩前去,怀恩得令,走前交涉了一番口舌,那些人才离去。
待人通通散了个干净,姣枝才缓过神情来看向人。长安的两边道路无比宽阔,哄闹的人流声渐行渐远,剩下的几番人面面相觑。
葛存见到姣枝时,率先偏移过视线看向她身旁气度非凡的那一位,料想姣枝已经去了陆家,符合这般年龄的,定当是那位陆三郎君。
今日这件事,他们这种草根出身,压根出不了头,不如......
葛存跟姣枝颔首,再而对裴聿怀作揖:“想必郎君就是陆家的三郎吧,在下青州浔阳县桃源村葛存,久仰大名。”
他才不是什么陆瀛洲。
姣枝正想要张口否认,裴聿怀率先接过了话,算是应下这个虚假的称呼:“葛郎君方才这是与人起了争执,发生了何事?”
葛存面露难色,手指摩挲粗糙的袖子,艰难道:“不瞒陆三郎君,这事太突然了,方才为首姓施的那位郎君与其他几位郎君一同去郊外游玩,马匹践坏了麦地,所以我们才这般着急地追了出来,想要个公道,只是这公道比我想象中的更难。”
姣枝闻言,失神落魄地看向裴聿怀,她唇瓣嗫嚅,裴聿怀下颚微抬,言简意赅道:“带路。”
她眼睛顿时一亮,这算是要为其撑腰了。皇天后土之上,在这长安最厉害,说话最能算数的人,应当就是裴聿怀了。她猛地望向葛存,笑着催促说:“葛存哥,带路呀。”
葛存意外地瞧了眼他们,连忙应道:“这边请。”说罢,他拍了拍其余两个小兄弟的肩膀,脸上总算没方才那么愁云惨淡了。
这一路上姣枝和葛存聊了不少事情,从青州桃源村到长安这边,姣枝因为有裴聿怀的存在,大部分把自己这边的情况略过,反而是细细追问葛存那边的情况。
这么三言两语,姣枝知道他和斯咏哥在一起,还有桃源村里的其他哥哥姐姐,但是葛存还是有些疑惑,他忍不住说起:“这长安还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以为我自己读书够刻苦,一定能高中,再不济也能上榜,但是没想到一点水花都没有。”
他苦笑道:“你说老师是不是看走眼了啊?”
姣枝瞪大眼睛,惊恐地赶紧摇摇头:“怎么会呢!葛存哥不要妄自菲薄了,阿娘说过你很厉害的,那就一定很厉害!”
裴聿怀闻言一挑眉,姣枝好似旁边也长了眼睛,她笑着转过来说:“你也很厉害!”
裴聿怀眼神玩味的神色更深了,他嘴角弯起,葛存总觉得姣枝与裴聿怀之间的气息有些不一样,说不上来是什么地方怪怪的,直到姣枝又喊了他一声“葛存哥”,葛存才知道这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了!
他问:“枝枝啊,你怎么不喊陆三郎君为哥哥啊?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追在旁人屁股后面喊哥哥姐姐等等我吗?”
葛存明白姣枝跟她一样是小地方出来,没见过这般繁华之地,说不准有什么野性子早就叫人心中反感,只是因为气度和良好的脾气没好意思讲出来,便也一直迁就着姣枝。
他自觉非常贴心地为姣枝着想,笑笑朝裴聿怀道:“枝枝小时候非常聪明伶俐,嘴巴也甜得跟豆子似的,可能初到长安有些许不好意思,陆三郎君莫要介怀,她这是真性情。”
姣枝静静听着葛存为她扯谎,裴聿怀倒是听得很有滋味,他别有深意地瞧了一眼,挑眉道:“竟是如此,我确实没怎么听姣枝喊我一声哥哥,想来是不太愿意了,我也不太喜欢强人所难,只不过我与她相处也有好一段时日,突然听到葛郎君如此,心中倒真是有些惆怅呢。”
最后三个字好似被碾过,听得人砰砰直跳。
他们几人已经走出长安城外,凉爽的秋风轻轻拂过,好似更加刺激着人。
姣枝不知道该作出何种表情,她每种情绪都过了一遍,看清葛存不满的表情,以及裴聿怀故作感伤的情绪,好似有东西在牵引着。
姣枝心想嘀咕裴聿怀怎么好意思的,他们明明没差岁数。她在葛存的施压下,不情不愿地说:“陆表哥。”
裴聿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又飞快地被压下来,他颔首道:“表哥好生分呢,不愿意喊一声哥哥么?”
少年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清亮动听,明艳到每根头发丝都浸透着漂亮,蛊惑,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姣枝抬起干净剔透的瞳孔倒映着世间万物,中心是眼前这人。
她呼吸轻轻的,好似被蛊惑,喊得心甘情愿:“哥哥。”
清脆好听的女声在田野间散落,风吹麦浪。
姣枝不去看裴聿怀作何反应,而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裴聿怀盯着姣枝的背影,发现她的耳朵连着脖子红成了一片,好像是一片火在烧,很特别,也很童趣可爱。
他唇瓣弯起,眼睛也溢出笑意来。旁边的葛青觉得这样好似变得更奇怪了,但又迟钝地想,好像都是这样,他当下只觉得这位郎君似乎挺喜欢姣枝的,听一声哥哥就能笑成这样。
走到田地里时,好几位老翁老媪正坐在地上哭,捡起已经坏了的麦子,叫苦不迭。
这里有一大片土地都已经被踏坏了,甚至严重到颗粒无收,姣枝望着一片糟乱的田地,心里也被搅乱,跟一锅稀烂的粥似的,她呆呆地看着这些。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跟着裴聿怀回去的路上。
裴聿怀在她旁边温声询问:“今日出现的那匹马,你是怎么知道从田地里出来的?”
姣枝知道裴聿怀这么问起,是引起了他的疑惑。
或许他已经知道,她没有旁人所想的那么蠢笨,还是能发现什么的,但也不是那么聪明。
姣枝在身旁那道不容忽视的目光下,颤着垂下眼睫,目光略显空洞,好似在回想什么,恍恍惚惚望着远处,闷闷不乐地说:“我看见马蹄上有泥土,马腿上有杂草。”
裴聿怀毫不吝啬地夸赞道:“你的心思很细腻,我对这些了解甚少。”
“我自小在田野乡间中长大,了解的是我熟悉的东西,但在皇宫内,若要识别那些珠宝玉器、上等珍馐,我定是不如你的。”她安慰后,亦不多言。
回去的路上因为没有葛存他们,很是安静,没有人说话时,这样的安静,更显厚重。
路旁高深的树木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射下来,映出一道道影子,姣枝思绪放空。
许久后,她看向旁边的裴聿怀,深吸一口气,好似下定决心一般,认真道:“聿怀,从前我们那个地方来过一位富家郎君,他的马匹踏坏了很多庄稼,让我的叔叔伯伯在那一年里颗粒无收,过得很惨很惨,婶婶嬢嬢整日以泪洗面,反复争吵。
“后来,那些富家郎君因为势力大,拍拍屁股就能走人,而我叔叔伯伯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看到我婶婶在过年那日上了吊,叔叔发了疯,嬢嬢伯伯没钱,打算去借钱过一个好年,却死在天寒地坼的路上。或许不完全是因为这件事造成的原因,但是我知道,一定和这件事有关。”
她从来不与旁人说这些,而别人也不会认真地听她说这些,索性沉默些,再沉默些。
姣枝虽然不聪明,但是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不明白。
况且傻子都能知道谁对他是好还是坏,而姣枝自小就被抛弃,心思比寻常人更为敏感,所以她能看得懂别人的情绪。
裴聿怀静静地看着姣枝,把她脸上的情绪一丝不漏地看个干净。
从前的他总觉得这些离他好似很远,可是因为姣枝的存在,越来越近,姣枝的出现,姣枝的反应,都在告诉他,他不是一个特别好的皇帝,不是一个特别负责的君王。
天下并没有国泰民安的盛况,无数角落藏匿着腌臜,令他头疼无比。
他越是这么瞧着,越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最难受的并不是因为他做的不合格或是失败,而是眼前的小娘子知道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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