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微风忽起吹莲叶

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夜宴还未结束。

皇帝下场游戏,气氛热火朝天,有官员喝醉了在学马,被皇帝骑在□□,跌跌撞撞向前爬。

庆愿冷眼看着这一切,光怪陆离得像是个闹剧。

她看向上首坐着的皇后沐氏,后者神色淡淡,与她一颔首,便为坐在一旁的六公主夹了菜,贴心地替她整理裙摆。

吴音柔羞怯地说了声“多谢母后”,沐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庆愿执着杯中酒,看她端坐在那里,雍容华贵的像一桩完美的雕塑。

这就是男人们理想中的皇后。

他们厌恶女人掌权,所以上谏废了原先与皇帝伉俪情深的旧皇后,立了这个沐氏旁支的世家女。

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她没有亲生的子嗣,循规蹈矩,宽容和善得不像话,面对她这个与皇帝站在对立面的长公主,也没有什么敌意。

她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像个傀儡任人摆布,看起来不在乎自己的意愿,一心一意为皇室鞍前马后。

但庆愿对她一清二楚。

男人们厌恶女人争权夺利,但这个朝堂上到处都是女人的算计,她们早已无孔不入,如同跗骨之蛆暗自蛰伏。

“陛下——陛下——”

一道尖锐急促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

丝竹雅乐和喧哗声登时一静,皇帝被人扶着从那官员身上下来,呵斥道:“何事这般仓皇!”

“太子他不好了!”

“太医说太子起了急症,挺不过去了!”

那小太监慌慌张张爬过点门槛,涕泗横流地跪倒在皇帝面前,不停地磕头,哀嚎道:“陛下,太子殿下他不好了,方才传了太医,说是活不过今晚了!”

“轰”一声,在场众人只觉脑海中惊涛骇浪翻涌而过,酒气未解人却醒了三分。

须知当今皇室子嗣单薄,如若储君病逝,便再无合适的人能堪当国之大任了!

皇帝扶着腰一脚踹在那太监身上,后者被踢得在地上囫囵翻了个个儿,面色惨白地不断磕头。

“胡说八道———朕砍了你的脑袋!”

庆愿坐在一旁,眼见沐氏起身,从容地走到皇帝身侧劝说,皇帝白着脸,摇摇晃晃地被她扶住,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这才赶往东宫。

庆愿冷笑一声:“她倒是演的一出好戏。”

李掌教:“皇后娘娘上位十年,的确从未出过错。”

庆愿斜眼睨她:“都是女人的手段罢了。”

李掌教眼神微动:“我去添把火?”

“不必,”庆愿思量着,“东宫事态严重,叫锦衣卫多派些人手,去寻一寻阿命。”

李掌教皱眉:“那药性烈,只消沾在皮肤上就能让人失了神智,若是不能合.欢解毒,少许有人靠自己挺过去,奴才觉着她应当逃不掉。”

庆愿右眼跳了跳,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

“朱林皓在何处?”

李掌教未派人跟着朱林皓,她并不知。

庆愿挥了挥手:“罢了,今日这药,不过是个开胃菜。”

让她逃了也无妨。

阿命一个蝼蚁,还不配成为她的心腹大患。

“你派人盯紧吴音柔,免得她走漏风声,”庆愿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吩咐道。

李掌教应下。

.

出了太和殿,阿命抬步向内务府的方向赶去。

自古以来皇宫都是刺客事件高发地点,锦衣卫和金吾卫通力合作,平日才能防住在皇宫附近流窜的刺客,是以时常换防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命瞥了眼地上苍白的月光,走过连廊,经过没有烛火的黑暗处时,发现一道娇怯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她脚步微顿。

那隐在暗处,身着华服的女子似是没想到阿命会发现她:“月大人。”

“卑职见过六殿下。公主不是回了后宫么?”

皇宫中,后宫与前朝的界限分明异常,女眷无诏不得入前朝,此前凡是有所越界者无一不被上谏惩处,但此刻,吴音柔身为公主,竟敢踏足内务府。

女子捏紧帕子,眸中讶异转瞬即逝,便如常道:“月大人来得正好,我没来过太和殿附近,现下迷了路,还请大人送我回后宫。”

这倒也算个借口。

阿命收回眼神:“下臣还有公务在身,可差另一千户送您回宫,您在此处稍等。”

吴音柔咬了咬唇,眼睁睁看着她走了。

她......怎么看起来完好无损的样子?朱林皓应当是下了药才对,还有庆愿,她没留后手吗?

吴音柔捏紧手帕,神色冷下来。

她势单力薄,在宫中没有亲信,只能任庆愿驱使,但眼下事关她的一辈子,庆愿不动手,她就得送死。徐家人不会放过她,朱林皓也根本不会娶她。

女孩儿讥笑一声,顾自呢喃着:“左右不死在父皇手中,也得死在庆愿手里,还不如我自己搏一搏。”

她目光空空荡荡,盯着天上的月,心绪凄惶一片。

不一会儿,两个锦衣卫奉命来找她。

她柔声道:“本宫还有几句话想同月大人说,两位大人可否护送我一段路程?”

那两人并未多想,一抱拳,就举着火把,领着她去找了阿命。

阿命正在交代布防,远远一瞥,瞧见女孩儿的身形,心中泛起股微妙。

这个六公主,似乎格外地关注她。

无论是宴席上观察她的那几眼,还是方才费尽心机想与自己单独接触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

“大人——”

那两人抱拳,交代过后,就给阿命和吴音柔腾出空间。

夜色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饶是点上火把,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阿命在她不远处站定,吴音柔向她柔柔一福身:“我在后宫素闻大人美名,今日在宴上想与您结识一番,却实在没有机会。”

这倒是解释了她在宴席上的动作。

阿命看穿她在撒谎,却也懒得戳破,不冷不热道:“下官一介和亲公主,没想到能得您厚爱,实在是惊煞下官了。”

吴音柔却不在意,装作热络,从袖口拿出一个香囊递给她:“我随身带着的只有这一个香囊,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吧,你我皆是女子,倒没什么妨碍。”

阿命看着那火光下的香囊,的确绣得精致,一看就花了心思,她没有用手去接,只将袖口递过去,吴音柔笑盈盈地,将香囊放了进去。

又说了两句,女子迈着小步,跟在两个锦衣卫后面回了后宫。

这时候另一个镇抚使温奉和跑着来通秉,在她身边低语道:“大人,东宫那边说是太子犯了急症,只怕要——”

阿命神情一凛:“说清楚。”

温奉和声音更低了些:“太医说是挺不过今晚了。”

阿命不由得顿了顿,皱眉片刻才交代道:“再增派两队人手调至东宫,具体布防待陛下传唤时再做调整。”

太子若是病逝,这南魏的天,怕是要变了。

她垂下眸子,思索间,忽然感觉有些热,后知后觉地,她低头看着自己袖口的那个香囊,不知何时,里面洒出了一些粉末状的东西。

周遭火光映着那些粉末的形制,与此前朱林皓袖间洒落的那些一般无二。

温奉和见她愣神,连忙又唤:“大人?”

阿命放下手,平和地笑了笑:“你去东宫亲自盯着。”

温奉和觉着她这笑有些不合时宜,太子都要死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女人棕褐色的眸倒映着晃动的火苗,他被那眼神盯得尾椎生寒,立时打了个激灵,听话地带队往东宫那边赶。

阿命站在原地片刻,衣袖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她看着众人的背影,握着绣春刀,再度转身,钻入了黑暗。

.

季明叙在太和殿附近找了一圈,都未寻到阿命的踪迹。

他站在宫墙下,被风吹得心口烦躁,脑海中却生出一个疑问。

朱林皓既然给阿命下药,为什么没急着去找阿命厮.混,反而出了宫?

季明叙皱紧眉头,转身一拳打在墙上,猛地意识到,除非他一开始就没想真的算计阿命!

否则他不会跟自己说那些有的没的。

朱林皓根本不在乎阿命到底如何!

季明叙想起今日宴席上庆愿亲手促成的那桩婚事,脑中倏地活络,明白了一切。

六公主是皇室如今唯一适婚公主,庆愿命她与朱林皓结亲,虽不知打着什么主意,但她吩咐朱林皓给阿命下药,是为了让二人中药厮.混,从而离间皇帝与阿命。

朝廷命官和皇帝钦点的驸马在宫中酒后乱-,就算不是杀头的重罪,至少也要革职查办。

庆愿舍弃朱林皓这一步棋,只为将阿命拉下水。

朱林皓表面与庆愿合作,背地里却不愿意用自己的官场前途作抵,所以今夜直接出宫奔逃,变相地背叛了庆愿。

那阿命呢?她现下在哪儿?

思绪理清,季明叙冷静下来,他转身赶回太和殿。

太和殿内荒寂一片。

烛光暗下来,昏昏沉沉,地上的酒杯桌案散乱一片,朝臣的座位上更甚,残留着因焦急而未曾注意的布巾,手镯,鞋履,钱袋种种物件,入目皆是狼藉。

男人目光在殿内逡巡,忽地见到熟悉的人影。

他眉头一皱,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陛下呢?”

宣王听见他的声音“唰”一下抬起头,嗓音都在发颤:“出事儿了,完了。”

“怎么回事儿?”

季明叙视线在席间扫视一圈,发现就连庆愿都没了踪影。

宣王咬牙道:“东宫那边来消息,说是太子人要不行了。”

他面色惨白,当下说这话是又气又恨,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感觉。

季明叙心神一震。

太子素日虽说身体不甚康健,但也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这消息来得突然。

他定定心神:“此言为真?”

“方才东宫的太监亲自跑来又哭又嚎,说是太子犯了急症,父皇初始也不信,刚急匆匆赶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情形,怎么办?”

宣王焦躁不安,手心冒着一圈一圈的冷汗。

皇室子嗣单薄,除了太子之外,只有他和八皇子能担任储君之位。

可储君从来不是说当就当的。

他又打了个寒颤,怔怔道:“我踏马不想当太子。”

宣王看着太和殿内浮华的一切,只觉眼前发晕,亮如白昼的大殿灯火通明,却没有一盏是为他点亮的,所有的所有,只为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权力是嗜血的毒药,宣王感觉自己即将成为被献祭的那颗人头,而大哥,是已经被献上去的那颗。

这个世界疯了,乱套了!

宣王拼命地去揉自己的额头。

季明叙呼吸一滞,想抬手安慰他,却又不知怎么开口。

宣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要是我真当上了,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去考科举,然后让你替我鞍前马后。”

若是太子没了,这太子之位,除了宣王,就是八皇子。但八皇子尚且年幼,而且性不机敏,能担大任的只有宣王。

季明叙沉吟:“去一趟东宫,眼下不能慌,具体情形尚未可知。”

宣王跟着他,浑浑噩噩往东宫走,他没有贴身服侍的太监,现在连个抬轿撵的人也没有。

两人匆匆赶到东宫,宣王惴惴不安进去拜见,季明叙止步宫门前,打量着来往的锦衣卫。

夜色漆黑一片,只有火把和灯笼能照亮前行的路。

风吹得人心晃动,季明叙脑海中思绪纷飞,抱起双臂倚在门前,眯起眸子看向温奉和:“如今正是宫内忙乱之时,你们月大人倒是会享受,专挑这时候偷懒。”

温奉和这几日颇得阿命照拂,当下拿腔拿调:“大人还要看顾皇宫巡防,事务颇多,要说闲人还是比不上季大人。”

“什么事儿能比太子还重要?你们高指挥使和薛同知也不知跑哪儿去了。”

后半句像是抱怨,温奉和全当没听到。

高谌和薛如海向来唯皇帝命是从,两人不在,就是阿命和刘从仁说了算。

刘从仁今夜喝醉,只能阿命指挥全局。

季明叙琢磨着阿命会在何处,正思量间,宫道尽头传来脚步声。

借着火把,能看出女人神色严峻。

“大人。”

温奉和心下一惊,立时迎上去。

阿命瞥了一眼宫门旁倚着的男人,直接道:“我有要事奏秉,你先去趟启祥宫,多带些人,保护现场。”

她身后还有零星几个锦衣卫和金吾卫,像是跟着从启祥宫回来的。

火光在黑夜中晃动着,像是能吞噬人心的猛兽,蛰伏着,无端放大内心的恐惧,所有人胆战心惊地看着阿命奏秉进殿,那硕大的殿门,此时像是巨兽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将她吞噬而尽。

不一会儿,皇后沐氏的低泣声顺着风飘出来。

宫门外,季明叙微微站直身形。

皇帝暴怒地吼出声:“查!给朕通通彻查!看看究竟是谁在朕的头上作威作福!”

说罢,茶碗瓷器被他摔碎一地,从殿外听着,如同撕碎夜色的闪电。

沐氏声音由低转高,与皇帝的咆哮声并行,像是两道融在一起,却永不交集的平行线。

秉笔太监黄海磕着头:“皇上息怒啊......”

女人从巨兽的口中走出来,身形笔直地像一柄剑。

温奉和已经带队去了启祥宫,宫门前仅剩的锦衣卫和金吾卫都低下头,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阿命出了宫,转过宫墙角,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转身去看他。

季明叙在月光下看了她半晌,抬手用指腹抿掉她面上的那丝血迹。

“发生了什么?”

阿命想了想,告诉他:“吴音柔死了,和人通.奸时被捅死的。”

她神色如常,立挺地站在原地。

季明叙抬手去扶她。

女人瞬间踉跄,伏在他身上剧烈地喘息着,她身上湿热又滚烫,季明叙掐住她的双臂将人桎梏在怀中,低下头时,一手掌住她的脸,一手揽住她的腰:“我带你出宫。”

她看着他,手指颤抖着扎进他的臂弯,声线却平稳:“多谢。”

铺垫这么久,剧情总算快步入正轨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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