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三者
短暂的雨季过后,到了十月,梧桐叶落了一地,持续不落的暑气总算是消散了些许。
宁绘戴着帽子和口罩从后院回来,手里拿着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几颗梨。
地上有些泥,她脱了鞋,在后院的水龙头旁冲脚,水流从脚趾缝里穿过,已经是有些凉了,白皙圆润的脚趾活动了一下后就都穿进拖鞋里蜷缩了起来。
晚上高志杰的朋友来要吃饭,她听高志杰提过一嘴,说是两个导演和制片人还有一个小演员。
他说“小演员”时,刻意把尾音拉高,显得轻佻又可笑。
高志杰留过几年学,明明也就几年,却好像要把国语都给忘了,如今交流时,语调总是不落在正确的地方,奇奇怪怪莫名其妙。
不过这些,宁绘也就在心里想想。
高志杰和她结婚六年,昔日的蓬勃爱意,早就化为一潭死水,如今还能过下去,全凭演技。
她洗干净了脚,回到房子里。
原木家具,整栋房子只有浅棕和白两种颜色,敞亮干净,她的偏好。
中午她坐在落地窗前的原木长凳上,抱着膝盖望着墙边上种的秋月季啃着梨子。
风从半掩的窗缝里吹来,白色吊带长裙尾泛起涟漪,宽松挽着的长发垮下来像是瀑布一样落在她的背后,纤薄雪白的背舒展着,一张脸从膝盖上探出,像是妖狐又像是白雪,日光里近乎透明的脸上是千娇百媚堆砌在一起的五官。
晚上在高志杰和他的朋友们抵达前,宁绘把外卖装盘,不到十分钟,一桌子美味佳肴已完成。
宁绘拿着手机,高高举起,特意露出背后满桌菜,还有手指上刚才不小心拆开包装袋时刮到的浅浅伤口,比心微笑自拍。
两分钟后,她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多了一条图文动态。
【我不能吃,我要减肥。微笑】
她发完之后,收起手机,拎着一个个外卖袋,戴上口罩和帽子,出门丢垃圾。
垃圾房有些距离,高秋下午太阳毒辣,她压低了帽檐,拿着手机看着刚才那条动态下的评论。
十来分钟,几十条评论,夸她贤惠,问她今天是什么大日子,还有看到她手指上的口子关心她的,也有一些问她什么时候复出,还演戏吗?
这个账号是一个月前开通,当时还上了一个小热搜,不少媒体猜测她要复出演戏,甚至连以前的经纪人都来找她,问她是不是想拍戏了。
她说,没想好。
的确是没想好,安逸生活过太久,身子骨里里外外都懒散倦怠,不愿进组受累,害怕走出舒适圈。
丢掉垃圾,宁绘往回走,低着头边走边回评论。
她息影已有六年,如今还有影迷记着她,实属不易。
回到家换了套裸粉色长裙,挽起头发,画了个淡妆。
从房间出来,门口传来声响。
“志杰,你回来了。”她笑脸盈盈,一声志杰娇柔温顺。
她擅长演这类温婉角色。
高志杰刚从片场回来,黑色短袖加长裤,扣着帽子,也就一天功夫,脸上长出了胡渣。他一见宁绘,就侧过身,笑着介绍身后的人。
几个导演和制片,宁绘以前都见过,寒暄后,她微微歪过头,眨了眨眼,“志杰,这位是?”
不待高志杰开口,一个悦耳动听的女声在他背后响起,一张年轻秀丽的脸探出,笑盈盈看着宁绘,“宁老师,您好。”
宁绘也朝她笑,笑容很浅很淡。
她素来不喜欢,围绕在高志杰身边的女性。
但她演技好,能演,演出宽容大度,演出平易近人的样子。
高志杰向她介绍,“这是白婉清,雍禾新签的艺人,还在读大三是吧。”
“是的,高老师。”白婉清点头,模样乖巧可人。
宁绘掠过高志杰,挽住白婉清的胳膊,把人带到餐桌前坐下,她也顺势在旁落座。
“我记得前段时间那部很火的剧,是叫长镜歌,小清你是不是在里面有演啊?”
白婉清看着有些认生,小鹿一样的眼闪着羞涩,俏生生道:“是的,宁老师,我在里面演女三,不过演的不大好。”
“这有什么,你刚开始,第一部作品能有这个起点已经很不错了。”宁绘这话刚说完,隔了几个座位的一位制片人正在倒酒,一听到就笑了声,调侃道:“宁老师,您这话说的,谁不知道你刚出道第一部电影就得了戛纳影后。”
“是啊,志杰,小宁那时候才几岁?”一位年纪稍长的男导看向高志杰。
高志杰想都没想,抬起双手,左手比一,右手比五,“十五!我十五岁时还在我家后面那条河里和狗比赛呢。”
“哈哈哈哈,天才啊,我还是第一次看有人能把戏演成这样的。”那年纪大些的导演一顿感叹,随后长叹一声,“可惜了,都怪志杰这小子,把你拐进家门。”
一桌子人都笑了,那导演喝了几杯酒,话多起来,“小宁,我这有个本子,一直压着,选了好几轮女主角,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你最合适。”
赵高是拍商业片出身,拍过好几部票房大卖的爆款电影,可能是钱赚够了,就想着往名上靠,这几年他尝试转型,前年上映了一部《风中草木》,一部妥妥的文艺片,票房虽平庸,可却在国外拿了奖项,把他高兴坏了,越发坚持自己的想法。
他这会儿能这么说,也是因为这两天各路媒体都在传,宁绘要复出的消息。
热搜他也看到了,来的路上还在和身边的制片人说这事,制片让他沉住气,这事告诉高志杰,让志杰去说。
但此刻酒过三巡,他藏不住事,两眼放光盯着宁绘。
宁绘持着汤匙搅拌着碗里的燕窝木瓜羹,另一只手手肘撑着桌面,吊顶灯光罩落,露在长裙外的脖颈、肩背还有手臂皮肤泛着莹莹光彩。
她还未语,高志杰似乎是猜到她会拒绝,先挤过来打圆场。
“哈哈,赵导,我们家宁宁还没休息够呢,你就让我这个做丈夫的再享受两年金屋藏娇的滋味嘛。”
“志杰,你又不是汉武帝,我也不是陈阿娇,说什么金屋藏娇。”宁绘掐了一下他的胳膊,是真掐,高志杰呲牙咧嘴躲开,就听宁绘说:“我是打算复出拍戏的,赵导改天我们约个咖啡细聊。”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赵高脸上闪过惊喜,两撮山羊胡子都翘了起来,嘿嘿直笑,连忙和她确定时间,生怕宁绘反悔。
高志杰却是神色闪烁了几下,不过很快就隐没了下去。
这顿饭吃到快十一点,大家都喝高,高志杰靠在沙发上发怔。
宁绘给几个导演制片一人叫了一辆车,分次把人送上车,嘱咐司机一定要送到家,可别把人丢在小区门口。送完人,她回到家里,大门掩着,透着昏黄模糊的光。
月光散漫淋落,院子里几株花草乖顺沐浴在莹莹月色里。
风轻轻摇摆着长裙,宁绘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下,她站在门前,站在微末的光前,纤薄的身体缓缓折下,长而浓密的睫毛往眼睑下磕,目光往里窥视。
靠墙的酒柜玻璃倒影上,沙发上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模糊在一起的身体,交缠后又分开。
高志杰沙哑的刻意压低的声音,像是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刺着宁绘的耳膜。
“这里不行,她马上要回来了。”
刚才还是楚楚可人清丽的白清婉却是娇笑,“不会的,现在那么晚,车子没那么容易打到。”
而后是,粘稠的湿哒哒的吻声。
她听到白清婉娇俏着说:“你把我的丝袜弄破了。”
高志杰闷哼一声后说:“你穿着这玩意儿,不就是要来勾引我吗?”
玻璃上的影子混搅成了一体,在她挑选了三个月的沙发上。
白清婉叫高志杰,高老师。
高志杰唤白清婉,白宝宝。
宁绘轻叹,后退,转身,抱着手臂,无言。
花草树木都比高志杰这人要懂事。
今年是她和高志杰结婚的第六年,上个月八号,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就在那天,她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条穿着肉色丝袜的腿,女人的腿,纤细修长,几道抓痕把丝袜撕破。
照片最底下是一行字,上面写着,“你老公,他弄破了我的丝袜。”
照片纸上的话和白清婉说出口的话交叠,宁绘虽早有预料,此时此刻心口还是像被刓去了一块血肉。
高志杰是她精心挑选的丈夫,高知家庭,父母和睦,国外留学,学的是自己喜欢的导演系,归国后借助家里的关系,资源不断,拍了电影,拿了一个新锐导演奖。在这样家庭氛围养育出来的小孩大多都是温吞善良,像是温室里的花朵,显露不出獠牙。
她和他是在颁奖典礼上认识,他对她满腔喜欢,日日追求,千金承诺,让她心扉松动,遁入围城。
她和高志杰是完全不一样的家庭,她的母亲未婚生子,生下她后便不在管她。
她被丢下,姥姥照顾她到三岁时,因病去世。
母亲在葬礼上匆匆回来过一次,她两手垂在衣角旁,安安静静站着,看着这个漂亮陌生的女人,看着她脸上的嫌弃,听她和舅舅说着自己的去处,最后得到一个结论。
他们都不想要她。
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已经没了。
看过她戏的人,都说她演技好,有灵气,会演戏。
是他们不知道,她从小在各个亲戚家里辗转,缩在狭窄的小床,靠着纸板做的小桌,吃着夹生的饭,望着遥不可及别人家的爱,每日每夜都在演。
扮着乖小孩,演着稚嫩脆弱,让自己看着更加可怜一些,换取那些大人对她微薄的怜悯。
十五岁那年,她初中毕业,考取了当地最好的高中。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当时负责养育她的舅舅却以家里没钱,自己小孩也要念书的理由,让她放弃读高中的念头,给她介绍了一个厂子里的流水线活,让她打工赚钱。
那是宁绘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本来面目,雪白的脸,冷透了的目光,又黑又长的睫毛上下簇起,像是聊斋志异里索命勾魂的狐妖。
她知道这些大人已经把事情全都决定好,她的未来,会在他们寥寥几句里,被摧毁。
她不想这样。
当天晚上,她背着一个黑色脱线的书包,里面塞满了衣服和大舅藏在水箱里的私房钱,离开了这个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家。
一整个暑假,她都在想方设法筹钱。
狭窄潮湿的小旅馆,每天都要五十块钱,前台的老头露出发黄的牙齿,总是目不转睛盯着她。
她在街上游荡,去一家家店里询问招工,她太小,还没成年,没人要她。
直到,她被一个男人拉住。
对方问她,要不要演戏。
她不喜欢演戏,她从小演到大,演了整整十五年。
可没想到,也是演戏,救了她。
她的第一部电影,小成本,公路片,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被年轻男老师寻找拯救爱上自毁的故事。
她在里面穿着校服坐在车顶抽烟,在潮湿的草地上幻想着男老师的身体,在溪水里一点点脱去身上湿透了的衬衫,少女的青涩和叛逆被她展现的淋漓尽致。
电影的最后老师把她劝回了她已经逃离的家,送她进去,她看着他和他说再见。
年轻的男老师也笑了,大雪纷飞里,他的脸冻得红红,他笑起来有些憨,对她说:“周一上学记得不要迟到。”
他们道别后,门关上。
他往外走,走出几步后,身后“咚”一声巨响,女孩从楼上摔了下来。
电影的画面经过艺术加工,她仰面躺在雪地里,脸比雪还要白,黑色的长发散开,红色的鲜血缓缓溢出,她睁大眼呆呆地看着天空,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鼻尖。
楼房里传来男人的吼声,女人的哭喊,那是她的妈妈,她被男人揪着头发,哭着喊着道:“你为什么要打她,她都回来了,你还打她做什么?”
年轻的男老师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恍惚间明白过来,她逃离的不是家,是索她命的地狱。
可她回来了,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他向她诉苦,如果不把她带回去,自己年底的评优会遭到影响还是因为他对她说,想要在学校里天天见到她。
最后一场戏拍完,宁绘被工作人员从雪地里拉起来,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呆了很久很久。
她想,她不喜欢演戏。
所以,后来等她赚够了钱,就立刻组建了家庭,成为了她心目中幸福的样子。
她不再演戏,却又天天演着。
门里的声音渐轻,手机发出震动,宁绘垂下眼,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高志杰。
她走下几节台阶,按下接听。
“宁宁,你怎么还没回来?”
宁绘软下声音,“到门口了,白小姐呢,酒醉得如何了?”
她刚说完,门就从里拉开,高志杰拿着手机探出头来,“她酒醒得差不多。”
宁绘歪头,“你不醉了?”
“还有点。”高志杰摸摸脸,往外走的步子停下。
宁绘说:“你休息吧,我送她去外面打车。”
白清婉从高志杰身后走出来,双手交叠在身前。
宁绘不待她回绝,扭身往外走。
白清婉只好跟在她身后。
夜路寒露浓重,白清婉穿着单薄的短裙,不禁缩紧肩膀,打了个寒颤。
宁绘瞥了眼,“冷吗?你没穿丝袜啊?腿寒不寒?”
白清婉连连摇头,路灯下脸孔似乎红了,她小声说:“我比较耐寒。”
宁绘呵笑了声,她慢条斯理撩起头发。
走到小区门口,宁绘拿起手机要帮她叫车,白清婉却摆手说:“宁老师,不用给我叫,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宁绘的手僵在半空,她蓦地抬头,眼睑下泛起圈圈红色,如同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狐狸精。她双眼微眯,打量着白清婉,“你有男朋友?”
白清婉红了脸,小声说:“偷偷谈的,公司都不知道,您能不能别说出去。”
宁绘双眉不经意微微蹙了下,但很快她就露出了然的神色,恢复如初道:“没问题,我绝对给你保密,高老师也不说。”她特别加重了高老师三个字。
白清婉笑了,笑容清丽宛如小白花,“谢谢宁老师。”
远处传来摩托引擎轰鸣的声响,一辆纯黑的摩托在路边停下,距离她们两米远。
白清婉指了指,“我男朋友来了,宁老师再见。”
她说完便急急匆匆跑了过去。
宁绘侧目,路灯下,白清婉跳上了摩托,坐在前面她的男朋友扭身递给她一个头盔,她戴上。
他们不知道说了什么,白清婉笑着轻拍男生的肩膀,而后回头,朝宁绘又挥了挥手。
宁绘扯开嘴角,抬起手,潦草地摆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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