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我话音一落,裴戎循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就见男人的背影已然转入街角,消失如同隐去,于是转眼看向裴戎。

但见从侧面看,裴戎的高挺鼻梁使他整张脸显得更加立体,修长的脖颈上肌肉薄薄的一层,勾勒出完美的曲线。

我眼见他的眉梢微微拱起,乌黑柔软的发丝被寒风拂动,目光炯炯地望着远方,我也有一瞬恍若隔世的飘惚。

——我想起一个名字。

于是贴近了裴戎,附在他耳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像苏既潮么?那个背影。”

刹那间,但见裴戎形状漂亮的唇角绷紧,手握成拳,目光写满冷意地扫向我,眼神中似乎携有几分不可思议,甚至带了几分质疑的攻击性,眼底是难以言喻的震惊。

“你最近为什么会屡次提到这个名字?”裴戎不答反问道。

“因为我觉得像。”我不避开他的眼睛,直挺挺地迎上他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声音也有几分冷硬,于是裴戎的眉心拧得更深,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可察觉的紧张:

“——你见过他么?什么时候?”

我实话实说:“在梦里。”

像极了欺骗和敷衍。

因而话音一落,裴戎审视的目光扫过我,紧紧地抿住了薄唇,转而又看了那男人消失的街角一眼,良久,只听他声音冷硬到几乎冷漠道:“今天早上,法医出了检测报告,确认此次发现的受害人不是李婷,后面应该没你什么事了,我一会送你回青州县去。”

汽车的鸣笛声渐渐密集,眼前的双车道马路行车渐多。

我斜着身体立在裴戎旁边,扯出一个八成挺难看的笑,自嘲般地想——又来了,裴戎又想把我踢出局。

“好啊。”

我气急反笑,干脆嬉皮笑脸地勾住了裴戎的肩膀,用了很大的劲儿贴着人说:“好啊,我没意见,不过如果你把我送回去,自己也别回来了——我看这个案子,还是让其他警察办,反正你只是实习民警,参与进来本来也是牵强,正好辛长光也看不惯你。”

裴戎被我突然箍住,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脾气:“放手。”

“不放,”我用目光细致描绘着他的眉眼,“今后你在哪我就在哪。”

裴戎的耳垂瞬间胀红,压紧了声线低声警示我:“这是在外面,别那么有病。”

周围的行人渐多,偶尔有几个想要到面馆里吃饭的客人走过来,裴戎推开我的身体,狠狠瞪我一眼,我当然也知道如此这般的时间、地点,根本不适合说些没用的东西。

但是怎么办,裴戎要把我送回青州县的话,我好不容易跟进的线索必然就断了,上辈子无法解开的谜题,说不准这辈子还是无法靠近。

正此时,一行警察从马路的对面过来,浩浩汤汤一行人七八个,都穿着笔挺的警察制服,看上去颇为壮观。

辛长光为首,好像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安排好了工作,于是警察们步履如风,刚从马路过来,就各自分工、一句废话都没便展开了工作。

两个刑警立刻开始布置警戒线,其余人则是直接推门而入,有的拿着相机记录现场,有的则在地面上寻找可能的线索,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干练。

辛长光则是一边往里走一边问裴戎道:“你下来得最早,目前都了解到哪些情况了?”

裴戎向后厨方向微微扬起下颚,“初步观察,切面与之前的骨头切面一致,应该是同一把锯,面部表情来看,应该属于死后切割;尸斑情况也符合法医推断的受害时间,至于是什么时候被塞进牛腹的……还不能确定。”

辛长光挑眉:“嗯,第一发现人问了么?”

裴戎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玻璃门里的那对母女,轻轻摇头:“还没,刚刚她的情绪比较激动。”

辛长光点点头,“这户老板刚刚什么表现?和命案有关的概率大么?”

裴戎不假思索地判断道:“刚刚她们的反应都很正常,不像知情。”

听到裴戎的回答,辛长光闭了闭眼睛,深长地叹了口气。

就听旁边两个拉警戒线的警察笑声嘀咕道:“啧,你说在公安局的对面发现这颗头,凶手是想干什么?”

另一人道:“不知道,如果是故意的,绝对是很猖狂的动机。”

我在一旁静静听着,眼见裴戎和辛长光对于这个问题都没有丝毫表示,仿佛只是默认了这种说法,眉眼间凝起一片沉重的情绪。

这时,辛长光眉毛一皱,发现什么似的,又转向我,问:“李与,你怎么又在这儿?”

我愣了愣,舔舔嘴唇理所当然道:“我这不是饿了吗,也是倒霉催的,找点东西吃都能遇到这种事儿。”

裴戎不动声色看我一眼,举起证收集的证物袋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对了,刚刚在面馆老板女儿的作业本里,还发现了三瓣沾了血的玫瑰花瓣。”

辛长光面有异色:“啧,这是……昨天你们被子里那两瓣……?”

裴戎的面色有点苍白,但声线稳定道:“嗯,应该是出自于同一个人。”

话至此处,辛长光没有再问。

他也推开面馆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先简单看了眼后厨的情况,又回到门口,转向正在询问面馆老板的同事。

小曹先是简单问了几句发现经过,旁边的刀疤脸警察在一旁记录,时不时插上一嘴。

面馆老板虽然仍是一副形容枯槁、魂不守舍的样子,但是情绪已经渐渐稳定下来,只是她怀里那小姑娘又不是个傻的,从大人们的讲话里多少拼凑出了什么,已经扑在妈妈怀里趴着,开始有些哭声了。

面对这种情况,刑警们只好先暂停了问话,辛长光则是估测了下店内的状况,打招呼似的问道:“大姐,你就是第一发现人?”

女人点了两下头,目光有些木讷。

辛长光立刻:“你好,我是咱们刑侦大队的大队长——我看这样吧,孩子也吓着了,咱们先一起回趟局里,把现场交给我们痕迹科的同事做个记录,咱们再慢慢捋捋?”

女人顺从地继续点头,哪里还能说不好。

而那个小女孩,面对这逼仄的空间里一时挤满了身穿警服的人,现在也紧紧地不肯站起来,听到要去公安局,渐渐哭得更大声。

小曹连忙上来几步,使用笑容攻势:“哇,漂亮小妹妹,和警察姐姐去换衣服吧?”

然而不懂事的小孩子却往妈妈怀里继续蹭,连和她说话的小曹都不看一眼,就大喊大叫道:“不要!不要抓我!我要去上学!”

面馆老板本来就是个着急的性子,见状干脆一巴掌扬起,就要拍在体型瘦小的女孩身上:“——快起来了!365天有364天不想上学,今天你倒是想上学了?滚!别让人家警察等你,再吵吵我揍你。”

“啪!”

清脆一声。

女人拍在裴戎的手背上。

只见裴戎眼疾手快地挡住女人的巴掌,甚至干脆蹲下身去,直接将小姑娘拦着小腿抱了起来。

小姑娘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然而在看清楚抱她的是谁之后,俩眼睛一眯,小脑瓜一迷糊,瞬间便十分顺从地环住了裴戎的脖子,“漂亮哥哥你怎么抱我……你也要逮捕我嘛?”

也不知道是哪学的词。

这时候便听裴戎淡淡道:“你没有做错事的话,不会有人逮捕你。”

小姑娘瘪瘪嘴,用两只小手抨紧了裴戎的脖子,绷不住小声抽泣,嘟嘟囔囔地哼唧着说:“可是……可是我好怕……你们说是有人死了……就死在我们家的厨房里……我好怕……”

裴戎垂下了眼睑,神色有些犹豫,似乎在思考怎么告诉小姑娘真相。

而我终于立刻凑过去,替裴戎道:“是真的也不怕,在这里所有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都会保护你的。”

小姑娘回头看我,眼中含着泪:“但是……但是警察也管不了鬼,有鬼怎么办?”

我挑唇,有意放低了声音,却让在场的所有警察将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世界上分成好人和坏人对不对?”

“嗯。”

“鬼也一样,也有好鬼和坏鬼。”

“真的吗?”

“真的呀,”比如我也做过鬼,我凭着三两分经验、一二分记忆,斗着胆子信口开河道,“——枉死的人就算变成鬼,也只会去纠缠害她的人,何况这个死者生前是个很善良、很温柔的姐姐,就算死去了咱们也不要害怕她,好不好?否则她会伤心的。”

我话音一落,原本正在小声交谈的刑警们也登时噤了声,一家小面馆里鸦雀无声,甚至落针可闻。

这下不仅小姑娘的注意力被我吸引过来,一屋人简直是齐刷刷地看向我,而我双手抱臂站在不远处,在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中,心底躁动得愈发兴奋。

随后,裴戎先于辛长光开口,成了第一个询问我的人。

他的声音淡淡的,眼睛很亮,仿佛是寒冬中的清澈的星光。

“你刚刚说死者怎样?”

我微抬起下巴,笃定道:“我说,受害人生前应该是个很温柔、很善良。”

如我所愿。

此话一出,我多半是暂时回不去了。

-

[10:30,海川市第一刑侦大队]

一转眼又快到中午了,我在局子里又坐了半上午的冷板凳。

然后当刘关风去后备箱里找东西,顺便发现了裴戎送给我的那本笔记本之后,我就被从走廊上的冷板凳,挪到了讯问室里。

其实重生之后,我对于到派出所喝茶这事儿,已经变得日渐娴熟,见怪不怪了,只不过讯问室这还是头一次——有固定的椅子、有软包墙壁、有同步录音录像的设备、甚至有铁栏杆的那种,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于是我坐在这个固定的椅子里,又呆了半个上午,一边抖腿一边磨牙,心想这运气也太衰了吧,刘关风这个小人,怎么可以随便乱动我和裴戎的东西的,真是没人品没道德——本来我都计划得好好的,装个傻再装个推理大神,就能借着上一世了解的案情信息留下来,做个时不时能插一嘴的边缘人物。

这下倒好,笔记本里写下的东西被辛长光一看,现在只有双手还是自由的,一会被闻起来要怎么编都不知道。

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毕竟对面是不信仰宗教佛神、只信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专业刑警,我总不能以“做了个梦”、“重了个生”为由蒙混过关,万一辛长光那个喜欢钻牛角尖的,给我判错了,算了个同伙把我送进去,我就可以真的洗洗睡了。

不过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不会很高,毕竟警察抓人要讲证据,刑法里的“疑罪从无”原则我还是懂的。

于是我在编篡好了一会儿的借口之后,在我的小框椅子里是越坐越无聊,便举起手来晃了晃,通过监控叫了一个警察进来,跟他商量了一下,想申请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解解闷,结果被非常无情地拒绝,而且还让我老实点。

我怀疑他们根本已经是在故意地、无限期地晾着我——因为或许辛长光那种老奸巨猾的狐狸能看出来,对我这种需要目光也需要舞台的表演性人格来说,自己一个人呆着,又不给我任何转移注意力的东西,真的不可谓不痛苦。

终于。

当时钟上的短针走向数字13,询问室的门被人推开,我抬头看去,刚刚那个让我老实点的辅警带了一盒盒饭和一瓶矿泉水进来。

我看了眼盒饭,发现透明的一次性盒子里只有大头菜、西兰花、米饭,又看了眼矿泉水,好像是五毛一瓶的那种。

我的眼神暗淡下来,开始跟那给我送饭的兄弟聊天,调侃了句“你们警察每天那么辛苦,怎么就吃这么素的午饭啊?”

那警察瞥了我一眼道:“没有啊,我刚刚才吃了两个大鸡腿——哦,这个是你的标准,怎么,到了这儿还挑食啊?”

我瘪瘪嘴,更多的废话从嘴巴里聊出来,可惜人家不鸟我了,我吃了饭就又迎来了更为长久的静默,我称之为冥想时间。

然而不幸是,这冥想时间实在是有点太漫长,一直到太阳都落了山,月亮爬上中天,也没有一个人进来——要不是我上厕所有人陪,我甚至会怀疑他们忘了我。

直至差不多晚上23点,我都快坐在椅子上睡着的时候,询问室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辛长光和刘关风一前一后地进来,两个人的面色都不是很好看,神情颇为严肃。

我打了个喷嚏缓和一下气氛,带着浓重的鼻音问:“有没有纸啊?”

虽然公安局里暖气很足,但是还是冷,都有点感冒了。

就见刘关风默不作声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将手臂上搭着的一件大衣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放在我的小桌板上,整个过程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无辜地眨眨眼睛,说了声谢谢,拎起衣服一看黑不拉几的居然是我的外套,于是知道它出现在这里肯定是裴戎的杰作,遂喜笑颜开地穿上。

下一秒就被辛长光吼了一声:“严肃点。”

我只好收起笑容,正襟危坐道:“怎么了吗?又有什么想问我的?昨天不是都问完了吗?”

然而辛长光道:“应该是我们问你,你有什么想交代的。”

刘关风摊开了他的笔记本,又摊开了我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扔在我的面前给我看,辛长光和他的动作一唱一和道:

“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么?”

我垂下眼去,看着自己写下的“思路整理”,有点不知道他们警察现在查到了哪一步,更不知道这两世有多少信息重合。

除了完全不搭边的案发时间,我写的是在“正月新年左右”,而现在是在“11月9日”左右,难不成其他的都赌对了?

不会不会,起码地点不会吧。

我深吸一口气,看这本子上的字迹,大脑飞速运转着以确保我在开口前把所有的细节都编篡得天衣无缝。

“编好了没有?编了一天还没编好?”辛长光语气里不乏鄙夷道。

我毫不畏惧地抬起眼来:“我编什么?我犯什么罪了请问?”

辛长光道:“我们现在是依法对你讯问,请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对于福缘小区碎尸案,你如何在我们公安机关查明相关犯罪细节之前,就对案发地点、受害人身份信息等问题知道的如此详尽?”

我深吸一口气,忽略了颊边的冷汗,游刃有余地笑笑,又看了眼自己的笔记本……

我写的案发地点,是“在一条人流量很大的老街”,我写的受害人,是“和李婷身型相似的文艺工作者”,这两个难道都压准了?

见我不说话,辛长光又将一柄雷神之锤扔下来:“我们今天下午4点,刚刚在德正老街的一处箱子里,找到第一案发现场,今天晚上7点,才刚确认死者确系一名东镇的群众演员。”

无语了。

我整个人一顿之后,我勉强将目光从笔记本上拔下来,尽量保持优雅地一笑,自信得就像在讲台上讲数学卷子上的题目一样,开始了我的表演。

“这很难发现么?”我不答反问。

“什么?”

“我的梦想是做一个业余的推理小说家。”

辛长光皱起眉头,猛地一拍桌子:“没人问你梦想是什么,想上非常六加一你得去北京。”

我很理解地点点头,状似很担心地端详着辛长光的脸色:“辛队长,你别太生气了,我知道有些人天资过于聪颖,是会引来一些怀疑,不过我说实话,您大概也会觉得匪夷所思,像我这样一个毫不具备犯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能力的高中生,是如何得知这么重要的命案细节?

“其实我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像裴戎一样,比较聪明罢了。”

辛长光:?

刘关风:?

两对眼睛齐齐看过来,观猴似的看我,我却有点更兴奋了。

省得他俩继续盘问浪费时间,我直接开口继续道:“昨天晚上,我了解到媒体上的一些报道,大概能够了解一些已经公布了的细节,比如,报纸上提到的,受害人最先被发现的地点,是在我家房产,所以最正常的思路应该是,第一案发地点便是分尸地点,也便是福缘小区的空房子里,但是显然——

我自信的目光划过辛张二人,得到刘关风的一个白眼之后,才继续说:“但是显然,在这起碎尸案里,分尸地点和第一案发现场,极可能不是一个地方。”

“为什么,”辛长光眸光犀利,“原因。”

我垂下眼,唇角始终挂着笑:“原因?原因或许在一开始不明显,都现在了,难道还不明显么?他们是开着车来运走了受害人的头颅、骨头、四肢,并将骨头散布到你们辖区内的东、西、南三个方向——这不是你们昨天一整天查清楚的么?

“然后现在,最‘搞笑’是,刑警支队对面的小面馆,也便是四个端点连线的中心点上,也留下了受害人的头颅,受害人的遗体基本上被找全,还是以这么塞进牛逼里,这么离谱的方式……

伴随着叙述,我的表情也渐渐空白下来,有了点不寒而栗的感觉,抬眼望向辛长光的眼睛,盖棺定论道:“您不觉得,这实在是太挑衅了么?显然是故意为之。”

辛长光双手撑在桌子上,面冷如霜:“所以?继续。”

“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挑了下眉,“所以我倾向于他们就是故意的,而且福缘小区只是第一个发现尸块腐烂的抛尸现场而已——我并不认同报纸上误导民众的推论,比如犯罪嫌疑人在福缘小区里杀人、然后分尸、最后用搬家的幌子带走了尸骨,只不过有些‘杂碎’部位落在了我家了的说法——这也太扯了,难道不是么?”

毕竟来了一趟,来都来了。

还落点东西在这儿,以为是随便落个作业本么?

玩呢?

“所以你是根据这些,才觉得你家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而是第一个发现遗体的地方?”

我越讲便越从容。

尤其是当辛长光的目光紧盯着我,甚至质疑我的时候,我的表现欲便越浓厚。

“对啊,而且我通过今天早上发现‘头’,我简直更确定了,我甚至很肯定,对方是算好了每一块尸骨应该被发现的时间,按照时间线去走的。”

“怎么说?”

“到目前为止,每一块遗体的发现时间,都是有可能被蓄意计算出来的,比如我家里的那几块腐肉,发出恶臭味道的时间,大概是最快的,他就是要先把你们的注意力都引过去。”

——然后把裴戎弄过来。

就像他们甚至选择了一个和李婷身型很像的女孩,让你们以为受害人是李婷,选择了抛尸在我家房产,会不会是让我也从青州县里过来?

当然,关于这两个无法解释的推论我没有告诉辛长光,我只是说:

“所以我们家到底是不是第一犯罪现场这一点,现在应该也找到了一些证据去查明白,至于我怀疑受害人遇害的地方在人流量比较大的老街,是因为……我感觉受害人会比较经常去这些地方。”

“你认识受害人?”

“不认识。”

“你对受害人的身份信息、性格描述,都来源于什么地方?”

我的声音轻慢从容:“一部分推理,一部分想象。”

空气骤然一静,辛长光讽笑一声,蹙眉严肃问道:“你说的推理是指什么?想象又是指的哪部分?分清楚一点场合,我们这里可不是让你打哑谜搞创作的地方。”

“我知道的呀,感觉这个受害人体型和李婷相差不大,文艺工作者的话,从报纸上关于他遗物的报道也可见一斑,我以为是个话剧演员之类的。”

我耸了耸肩,颇为无奈地耸肩笑笑,顺便解释道:“其实我记录这些,本来就是想要做写小说的创作素材用,不然,我也不会把这些记在裴戎送给我的本子上,还把案发时间写在春节前后,这种我觉得更有戏剧张力的时间点上。”

“哼。”辛长光冷笑一声,“那按你的意思,你是在拿案件的现实去构思?半现实半虚构地写在了你的笔记本上?”

我大言不惭:“是啊,差不多吧。”

“那受害人是被肢解,目前所有的新闻报道也均未公布其详细死因,你是如何知道受害人死于机械性窒息——甚至还详细到掐死,随后才进行分尸?也是你恰巧编到点子上了?”

“不然呢?”我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不红心不跳地干脆把结论给咬死了:“死亡的尸体会有窒息症状,结合身体其他损伤,颈部,口鼻,抵抗伤和现场的情况来判断,我在车上看过图片,虽然不确定,但感觉像——反正正常来说最方便的就是掐死或勒死——总不能是直接活活分尸,现代又不搞车裂啊?”

辛长光久久地看着我,抱着手臂看我道:“你写凶手是张九,你认识张九?”

我听到这个名字,精神恍惚了一瞬,求教般仰视着辛长光。

“青州县有人不认识么?还是说您不认识?”

我的语气不具备攻击性,甚至连低沉的声音都算得上格外温和。

然而讯问室的空气,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静默——仿佛我方才的问句是一句带有魔力的咒语,或一颗能打进辛长光心脏的子弹,狠狠地给了他一击。

张九是青州县里没人敢招惹的地头蛇,这甚至在百公里外的海川市,都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新闻,虽然这条蛇不知为何,近来“冬眠”了三两年,却也一直是海川刑警支队去不掉的一块心病。

所以我说这话,就像是在打辛长光的脸一样,嘲讽,又不全是——毕竟我有一双很迷茫的眼睛,目光并不挑衅,乃至有点纯情。

“李与,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使用反问句。”

我双眉轻挑,验证他的想法:“啊,我有吗?”

“你没有么?”

“没有吧,”我胡乱翻动着手中的笔记本,尾音轻轻地说,“我只是期望,如果这个凶手真的是张九,这案子闹这么大,你们警察一定有充分的理由抓他了,这样整个青州,甚至连整个海川,都能就此安宁一二十年。”

——我多希望除了张九,这里不会有第二个张九,以这么残忍的手段杀人分尸,以这么恶劣的方式挑衅你们警察,我多希望这个案子破了之后,再也不会有像张九这样的人出现。

辛长光狐疑地确认:“所以你只是期望,我们把这个黑势力老大打掉,所以在结局这里才这样写。”

我被他问累了,声音顿了顿,听见自己略微干涩的声线道:“对哇,我哪里可能知道凶手是谁,我能想到最穷凶极恶的人,不过也就是张九。”

谁知话到此处,辛长光很平淡地瞥了我一眼,又问:“李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绝顶聪明?”

我挑眉:“还可以吧,聪明算得上,但绝顶也不至于。”

“——哦,”辛长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唇角的笑意却渐深,“好啊,那你这个聪明人,不如猜一猜你刚刚那些话,我相信了多少。”

我霎时一愣,随便说了个数,不吝去猜:“70%?”

毕竟天地良心。

起码我刚刚说的有百分之七十左右都是真的。

可话音一落,辛长光看向我的目光像冰雕的眼睛一般毫无温度,不带任何情绪地突出几个字。

他说:“一个字也不信。”

于是我轻轻地闭了下眼,无话可说地叹了口气。

“小刘,你留在这继续问他,还是我交代给你的问题。”

“是。”

话到此处,我看了刘关风和辛长光各一眼,有些疲惫地垂下了脑袋。

却见精力无限的辛长光站起身,叫了刚刚带我去过厕所的一个辅警过来,配合着做记录的刘关风,继续问我那些问题,翻来覆去,也反反复复,以至于半夜两点多,我强撑着眼皮的时候去回答,甚至都有点忘记每次编造的说法是否具备同一性。

好在这种“酷刑”在临近凌晨三点结束了。

刘关风和另一个审我的人也是辛苦,大半夜的好像是又接到了命令,于是暂时放下我,一齐从我的询问室里出去,得到喘息之机的我,坐在椅子里小睡了一会,几乎是立刻就睡着了。

可惜我睡得快,也睡得短。

大约只过了三个小时,又或者只有两个,我从毫无休止的噩梦中再次惊醒过来,听到走廊有一阵轻微的吵嚷过后,然后便也没有然后。

到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多,我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打瞌睡,又进来两个我完全没见过的警察,坐在原本辛长光和刘关风的位置,做过自我介绍之后,便对我开始了新一轮的讯问,只不过问题还是那几个问题。

大概又过两个小时,我编得口干舌燥,整个人也没什么精神,低哑的声音也完全没了之前和辛长光叫板的力气,趴在小桌面上开始拒绝回答,对面的一个年轻警官,将一瓶矿泉水送到我的面前,又递给我一片药道:“治感冒的,吃了吧。”

我有些惊奇地看了那药片一眼,就听那个男警官说:“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

我顿时讷住,表情空白:“我都被你们问了一天了,从哪里知道去?”

那警官说:“你不是能掐会算么?不写小说了?”

我懒洋洋地看他一眼,继续反问:“这年头,会推理也有罪了?想写小说就该死了?”

我本来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毕竟我已经确定这辈子的故事线没太偏离上辈子的既定事实,我还有些可以作弊的空间,就听那警察大哥撑着矿泉水瓶的头端,摇首笑了下,有些无奈道:“裴警官是你朋友吧?”

我有些意外地一挑眉:“是啊,怎么?”

男警官突然近了一步,一股带着严厉责怪的压迫感,登时直冲我的脑门,他说:“那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这本破笔记,他差点被停职查办?”

……

我简直又惊又怒,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一般,半晌才从喉咙里憋出来两个字:“什么?”

而那个刚刚对我咆哮的警官,勃然怒道:“你写了这么多和案件完全相关、而且都是刚刚被查证了是真实的信息,做为你的小说素材——最大的可能,当然是有人把不该告诉你的内容告诉了你,让你得知了许多不该知道的信息——李与,你老实回答我,裴戎有没有告诉你除公开化信息以外的任何案件细节?”

我:“……”

四目相对,气氛犹如跌入冰窖。

我茫然了半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我听见自己斩钉截铁地对他说,“裴戎没告诉我任何不该告诉我的事情,一丝一毫都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么精确的案件细节的?”

又来。

我深吸一口气,仍然保持着与生俱来的镇定:“都说了,半推理,半编攒,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赶上了而已。”

问话进行到了此处,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出不去的僵局,24小时内,我被这般翻来覆去地重复询问着这几个问题,虽然心累身累,却也能够理解——人命关天,我的行为也的确古怪到值得被他们摊开来问一问,毕竟重生这种事情实在是没必要坦白,说出来也只能是要被送去神经病院的骇人听闻。

但是若是问我,有没有后悔宁要“作死”也得留下,我也只会说不。

越是触碰真相的边缘,我便越无法回到暂时的避风港里,混吃等死地当个混子,

越是触碰恶行的轮廓,我便越难以想象上一世裴戎是怎样捱过这艰难的一年,都独自经历了什么样的噩梦,甚至在我与父亲死后,又要坠入怎样的梦中——所以尽管手段拙劣了点,我也不曾后悔这个一定要掺和进来的决定。

我调整了下坐姿,收了收自己无处安放、已经坐麻了的长腿,叹口气道:“你们为难裴戎也没用啊,我是真的自己想自己编的,就算再问我多少遍,我也还是和张九没直接接触过,更没见过受害人。”

那警官又问:“你没见过受害人怎么知道她温柔善良?”

又来了。

于是我第一万零一次跟他解释,因为当时只是随口胡说,为了去哄小孩。

几个警察连番上阵,针对我的讯问一直持续到这天傍晚8点一刻左右,也便是11月20号的晚上,我才终于被人从询问室给放出来,重新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今夜无风,月亮很亮。

傍晚的支队走廊仍是忙碌,刑警们的脚步都快,也没人理睬我。

只除了一个人,他坐在讯问室外的铁椅上,身上洒满了月光,只是静静等待,垂着眼去看手里的东西,娴静的侧脸如同难以触摸的月色。

然而正当他听见响动,抬起眼来,身上那抹难以企及的距离感便又瞬间消逝,冰消雪融,即便他的表情仍然淡淡的,没什么话也没什么表示,是很严肃的一张面皮,我却能轻而易举地读出他眼底沉静的温柔。

“你还好吧?”

“饿么?”

我和裴戎同时开口,只不过我的问法更为直接,他的问法更为婉转。

而也正是这一刻,我望着那双静如秋水的眼睛,厚脸皮之下的芯子里,第一次因自己无理取闹般的行为产生了一星半点的愧疚。

我好像差点害裴戎丢了工作。

想到此处,我有点站立难安地站不住,于是干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在裴戎错愕的神色里,将人从大庭广众的走廊上,轻车熟路地往卫生间里拽。

裴戎的长睫毛垂着,冷淡地掩住那双漂亮地眸子,一进厕所边用力地甩开我的手,并用词严正地警告:“李与,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胡乱抓人和胡乱说话的毛病?”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余光瞥向镜子里相对而立,站得很近的两个影子,“我要改的毛病可多了,还要改改胡乱想、胡乱写、胡乱画的毛病。”

“你知道就好。”裴戎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

我的心被他挠得更痒了,禁不住询问这两天外面发生的事,然而案件之类的先放一放,我还是先问了我最关心的:

“他们没为难你吧?”

裴戎一愣,眸光中掠过些微疑惑:“谁为难我?”

他问得我也迷糊了:“辛长光他们啊。”

裴戎的眉头皱得更紧,指尖都堪堪顿住,好像我在说什么奇怪的话:“他为难我干嘛?”

这时,从隔间里走出一个戴警帽的,正是之前讯问我、且告诉我是我连累了裴戎的男警官。

他脸上挂着笑容,看了我一眼,走到洗手台边洗着手边说:“恭喜啊小裴,听说这次抓捕,你功不可没啊。”

裴戎眼神有点躲闪,淡淡答道:“没有。”

“哈哈,别谦虚,该是你的功劳谁也抢不走。”

裴戎:“……”

男警官甩了甩手上的水,笑着走了。

我脑子里嗡了一声,瞬间明白那警官是拿裴戎诈我的,幸好我口风纹丝不变,才让他们放我一马。

而庆幸的同时,我眨着一双愚蠢清澈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地用两只手环住了裴戎的肩膀强迫他看向我,便见裴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蓄满一些故作冷漠的嗔怪:

“又做什么,放手。”

我用力摇摇他,不放,“快告诉我,你抓着谁了?”

裴戎蹙着眉,从我的魔爪中挣脱出来,轻描淡写又理所当然道:“张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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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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