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 65 章

裴戎回过身,耳际别着的碎发随动作微微颤动。

他的肌肤在阳光的映照下白得透明,明明是惨白且病态,可是不知怎得,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却偏偏从那苍白中,无声地盛放出来。

于是我的眼睛黏上裴戎之后,就再也无法拔下来。

而我的脑袋也不得不完全停止了思考,只会嗡嗡地发着痛。

一想到裴戎在上一世都经历了什么……却要同我一样,带着上辈子的糟糕记忆,重活一次……我便感到好像有烧开的热水从我的百会穴浇下,要将我的脑浆烫成了脑花,于是哪怕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我的颅内也氤氲得雾气蒸腾。

而这层猖獗的雾气中,弥漫着太多声音:

有青山村的婆婆说,裴戎是因为漂亮得像小姑娘,才被那个人渣留了下来,当狗一样地养着,只为等他长大的那一天,也试试男的……

有青州县的指导员的声音说,裴戎他妈走的当天,裴戎就跑到所里报案了,根据他提供的一系列证据,他们很快就在山里找到了一些线索,无一不证明他母亲已经自杀死了……

有酒吧里的小瘪三们说,裴戎这种漂亮**,生来就是给男人上的……

还有苏既潮那个人渣,反反复复在我梦中耳边念叨了无数次的,那些直白的荤话,他像是交流经验一般,告诉我裴戎什么地方最每攵感,什么姿势最容易哭,甚至包括在快到顶时讲一句什么,裴戎会最剧烈地挣动起来……

有人将裴戎当作可以炫耀的猎物,将他的尊严碾作齑粉,而愚蠢的我本以为,这些见不得光的痛苦和罪孽,都会随着平行时空的切换便轻易消解,却从未想过,这些已经不能被称之为伤痕的鞭笞,会一起重生涅槃。

如果说裴戎经历过这么多,却无法忘记;

如果说裴戎经历过这么多,却连喝一碗孟婆汤的资格都没有,就要步入今生相似的轮回……

那裴戎未必有些太苦了。

我不理解裴戎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耐力和勇气,奔着一个曾失败过的目标,日复一日地往前走——也是好奇怪,哪怕是在不同的年纪,人都有年少与苍老的区别,但裴戎仿佛从来不曾改变过——他像一块北极不会融化的冰,无论什么样的脏污或是血污泼在身上,都干干净净地屹立在极寒之地,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关注,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所以我突然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可笑。

因为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一世第一次见到裴戎,是在我爸的办公室门口,裴戎看我的那种眼神,转瞬即逝的对视里写满了回避,

以及无数次可笑的靠近、低劣的撩拨,使裴戎不解且沉静地望着我。

短短的几秒,漫长得像几千亿个世纪。

直到近处传来了一声响动。

裴戎从刘关风让出的半个身位中,凑到了我的身边,我那全身静止的血液,才再次畅通流淌起来,唰啦一声,有血液再次从心脏涌上了咽喉。

这时,裴戎温默缱绻的一双眼睛,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圈,然后在刘关风“我操李与你到底怎么了?”的惊叫声里,一股干净的气息瞬间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说是他的气息将我包裹住,实则是我扑在了他的身上。

我把脸埋在裴戎平坦又冰凉的小腹上,明显感到裴戎挺拔的身型僵硬了一瞬。

然后我仰面看去,便见裴戎的眉间凝着淡淡的担忧,他的声音干净,如轻轻抚在耳廓的雪:

“……你感觉怎么样?”

清澈又温柔。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一字也问不出,而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情不自禁的动作有多不得体,更已经顾不得这还是在父亲和刘关风的面前。

我将鼻梁膈在他柔软的小腹里,用力埋得更深,我想本能地向裴戎伸出手,被他反手握住,因而我用尽了全身力量抱住了瘦削的腰,咽下一口腔的血腥味儿,口齿不甚清晰地说:

“没事,我就想抱抱你。”

裴戎另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搭在我的后颈,力道很轻柔地抚了抚,“没事撒什么娇,快起来……”

一口热血终于再也压不住,气管都要被血堵住似的。

我立刻推开裴戎,将鲜血吐在自己的手心,彻底昏昏沉沉地晕睡过去了。

这次我又做了梦。

这次的梦中我成了英雄,救了裴戎无数次。

这次的梦也激荡又快意,然而却因感受不到任何的真实,所以我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

不知过了多久。

再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刘关风开着车带走了要回去上课的父亲,还顺走了我嘱咐他的枕头底下的一百万存折,唯有裴戎还是那样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

暖黄色的灯光,将裴戎清矜净秀的侧脸笼住,他微微垂着一点头,对着那灯光很专注地看着什么,我剧烈地咳嗽起来,裴戎立刻转过眼来看我。

“醒了?”

“嗯。”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不怎么疼了。”

裴戎说:“……如果明天还不好,就再去医院看看。”

我笑意盈盈地看他担心我,“好。”

“要吃东西么,我做了饭。”

“要吃。”

“我去端。”

“嗯嗯。”

裴戎起身向厨房走去,我的视线便自然而然落到了他让出的桌子上,只见那本熟悉的《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居然还在——不仅还在,竟然还被裴戎摊开了,用笔标记着。

我的心脏咚咚跳得很快,难道裴戎不想当警察了,要再高考一次?

这时裴戎端着一个碗回来。

我问他:“停职让你终于想通了?要再考一次上清大了?”

裴戎微微蹙起眉,眉心是很漂亮的褶皱:“……你又在胡说什么。”

“我哪里胡说了,你不考你做什么五三?”

裴戎看了一眼摊开的书,把碗放在桌子上,“你落下了不少功课,我帮你找找重点。”

我:……

这人到底有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活不过半年的这个事实?

我的唇角笑意变浅,很难去拆穿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顺着他的话说:

“好好好,那等我的肝好了,我替你考一个清大。”

裴戎没评论,反而轻轻地应了声:“嗯,先吃饭。”

他将筷子递给我,目光虽然没看我,却是那样平静,纤长的眼睫毛倔强上翘着,似乎很轻易便能勾起人的施/虐欲,让人很想把他按在桌子上亲。

我一直盯着裴戎看,那目光就像是要将他射穿一般,裴戎恍若未觉,也没有多特殊地照顾我,继续做到他的书边,目光投向题目,好像我这个垂死濒危的病人,只是得了感冒一样。

“裴戎。”

我拿起饭碗,突然叫他的名字。

“又怎么了?”裴戎的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

我拌了拌香呼呼的青菜瘦肉粥,目光的定点落在他的腰上,“你说这次……我和苏既潮谁先死呢。”

“他。”

裴戎的目光又落到书本上去,像在回答一个1 1=2的简单问题,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我心不在焉地,拿起勺子抿了一口裴戎给我做的粥,“我也觉得……可是反正你已经停职了,海川也装上了监控,火车站飞机场层层把关,苏既潮就是飞也飞不出市——他自然有别的警察给他逮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戎的目光再次睇向我。

我把勺子放下,十分严肃地看向他:“我觉得你还是别管这事儿了,你已经停职,说不定你还会被辞退,咱们要不别做警察了吧,其他的赛道应该更适合你。”

裴戎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我,那张鲜少有表情他脸上终于浮起一层浅浅的愤怒:“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沉地看着他。

裴戎又说:“所以你盼着我被辞退。”

我:……

“其它赛道,你觉得可能么?”

我:……

上辈子的裴戎也离开了公安系统,深陷泥沼之中,也还是没有放弃,就算一个人也选择继续追查下去。

这辈子的状况好多了,他更不可能放弃了。

这是让我最觉得无解的部分。

我现在的愿望,只是他和父亲能够安全地、远离纷争地活下去,我就这么点渴求,虽然是自私了一点,但是也不难理解,不过分吧?

“是啊,我觉得做警察不适合你,有什么不可能的,该放弃的事情就应该放弃——苏既潮已经是最高等级的通缉犯,他的事情自然有更专业的人解决,你也应该学会承认自己的不足,然后放手,你做别的事会更优秀,不是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一通猪屁放出来的,但是看着裴戎眼中的幽深,心如刀割一样痛。

我知道他根本不想和我对话,不想更和我正面去谈论我说的事。

因为裴戎的目光一直躲避着我,试图离开我的身前,然而我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即使是坐着,由下而上地仰视,也因主动权的在握而充满了压迫感。

“裴戎,”我这样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

裴戎脖颈的线条优美而纤长,喉结明显地滑动一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而他的视线却罕见地镇定不下来,被迫看向我时反而显得颤抖:“什么怎么想的,我还能是怎么想的?”

他不正面地回应我,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非要把他逼到角落里给我个明确的回应才好。

我承认我是有点急,但是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的身体状态我知道,更何况我恃宠而骄,偏执地认为裴戎就该包容我的歇斯底里和无理取闹:

“就我刚刚说的那些,你觉得呢?——刘关风找到了你亲生父亲,他现在在北京,也找了你很多年,你要不要趁现在去见见他?”

裴戎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只是掌心的手腕痉挛似的抽动了一下,猛然将手腕抽出,向来沉稳镇定的那双眼,头一次像是被压在了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去见了,然后呢?”

我看着他,没说话。

就听他的声音没有起伏,绝望般的撇开了眼睛:“……然后再等着你的死期,是么?”

他用了一个“再”字。

我知道这是他这一世无法改变的,可能会最艰难的部分。

父亲的病尚且有救,苏既潮全国通缉,只有我的肝坏死,现在变成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事实。

我知道这种无力改变的挫败感有多磨人,我不想让他看着我一天差过一天地死去,所以急于让裴戎离开。

基于这样的目的,我不在意在他的心中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我反而希望他能渐渐忘记我。

如果实在忘不了,起码也让他不会因我的死而太过难过。

我要做一个让他憎恶的小丑。

其实我也不用太努力,估计上辈子那个无用的我,再加上这辈子的“努力”,在他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小丑了。

“等着我的死期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活了这些日子,我也不是很想活了,”我露出一个大概比较难看的笑容,横竖这里没有外人,我不怕跟他摊开了讲,“你的责任心,我是知道的,因为我家帮过你,所以你把我们家的事放在心上。

“但是凡事讲求有个度,你没必要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到这里,真的差不多了……”

裴戎的呼吸中竟也有几声难以忽略的粗喘,发红的眼尾,似乎马上就要垂下泪来,回避着我的目光,目如死灰地望着一个墙角。

我却继续咄咄逼人,开始了胡言乱语道:“裴戎,你难道到现在都不肯承认么?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的意思就是,你真没必要继续死磕,你这么磕下去,我也不会感谢你,反而觉得你挺轴……

“你要珍惜其他人很正常,但是没必要珍惜我,就像当初的我,都要恨死你了……”我听见自己很平静地说,“现在的你,做人也没必要这么善良。”

这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第一次直接地跟他提出来,上辈子发生的事。

然而裴戎的反应出乎我的意外。

裴戎像是早有所料,面色发白,沉默着偏开头。

他紧抿的唇瓣有因被强迫而崩溃的颤抖,微微战栗的挣扎更是拒绝的姿态。

而我的声音便是麻木不仁的刽子手,更是刨根问底的始作俑者,咬紧了裴戎不放,还要将他往那绝路上逼,我说:“你也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活了一次,而且在我一口咬定苏既潮有问题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我是哪里来的——裴戎,我们应该彼此坦白了,你为什么还死不承认?”

裴戎猛地抬起眼睛,一双瞳孔猛缩!

裴戎终于打断我的施法,他整个人都泛着异常的潮红,像是刚从水里拎出来一样的狼狈,好性子的人终于有一点发脾气了:“你到底要逼我承认什么?我想留的人一个都留不住,我不想不该发生的一切发生,我的想法就这么简单,你到底还想我承认什么?”

我知道一段弹簧被压得久了,便不会恢复原有的弹性,就算是濒临崩溃地一次反击也挤不出太大的力来,却不知道裴戎在什么时候,也像是失去了弹力的弹簧,就连发脾气都是压抑着的,无法酣畅淋漓。

他的吼声很低,有点嘶哑,目光中透露出的难逢的脆弱,有种漂亮的玻璃珠子,主动邀请蹂躏的易碎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泛着泪光,却滴不下一滴泪来,煽情得简直难以形容。

垂死挣扎。

我好想吻住他,摸摸他的头,拍拍他的背,像抱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一样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

然而残存的理智却克制着这种放肆的想法。

我的心像是被放进了绞肉机在绞,无法抑制的失控感催促着我的掌控欲无限胀大:

“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再在意我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奈何桥,我以前那样对你……”

“……你怎样对我?”裴戎通红的眼角看上去挫败至极。

我全身战栗,怒火几乎要将自己的脑仁烧碎,按住他的后脑,“我怎样对你?我上辈子羞辱你,这辈子纠缠你,如果我是你,我甚至恨不得让李与这畜生死个痛快!”

近乎咆哮崩溃的说话方式,使我的身体疼痛加倍,像一张绷紧了的弓,可裴戎整个人反抗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完全卸了劲儿。只见他柔软的皮肤泛上了一层应激的潮红,一双微红带水的眸子在此刻仿佛彻底失去了光彩。

“……可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羞辱我。”

于是我看着那双温柔无光的眼睛,终于流出来泪来。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见裴戎哭。

裴戎转过脸去: “你当时,跟每一个和你喝酒的人澄清,说‘裴戎不是那样的人’,不是抱着羞辱我的目的。”

我:……

裴戎说的是当时听说他交了男朋友,我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天天混在酒吧里不肯走,一杯接一杯的买醉,跟酒吧里各种人一起喝酒,和每一个说他闲话的人争得面红耳赤。

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争论是为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酒吧里呆了多久,只是那整个夏天,我都在定着点蹲裴戎什么时候从酒吧离开。

我笑得有些冷,故作满不在乎道:“他们那样诋毁你,难不成我就那么听着?不过是替你说了几句话,就能让你念念不忘了?”

裴戎垂着眼睫,低声道:“……你醉得北在哪儿都找不到,揪着苏既潮的领子,让他尊重我、珍惜我的时候,也是顺口为我说几句话么。”

我:……

我那时候,真以为他们在自由恋爱,所以我以为我拎住的,是裴戎的男朋友的领子。

现在想起来,连我自己都犯恶心。

裴戎居然还拿这件事替我辩护?

“怎么了,难道你没有厌蠢症吗?”

我的太阳穴爆发出尖锐的疼痛:

“裴戎,我知道你记得别人对你的每一点好,但你值得更好的,如果你在意的是有没有给我们回馈,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你不需要继续付出,你贪恋的这点好,根本不值得让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的讨好型人格,真是把你害惨了。”

我的声音歇斯底里,像是盖棺定论。

只见裴戎垂下眼睛,像观音垂目,眼神中没有粘稠的亲昵,只有诚实的悲悯。

良久。

裴戎的声音已经彻底哑了,唇瓣开合着,吐出几个字:“知道了。”

我的耳朵也嗡嗡地,发出尖锐的耳鸣,然而仅仅盯着那两瓣薄唇吐息的形状,我也依稀看得出他说的是什么。

裴戎说,那就如你所愿好了。

我从这一刻开始后悔。

我应该先趁着他对我百依百顺,向他讨最后一个吻的。

然而没有。

也再也不会有了。

谢谢小宝们的留言,真的很感谢小宝们的喜欢哦。

真的是完结倒计时了吧,会有很多甜甜的番外。

李与对于裴戎是很特别的存在,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不堪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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