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明月随良掾,春潮夜夜深。

已过子时。

室内安神香仍在持续燃着,袅袅烟雾浸在穿透空窗的月色如水,似一曲雪绡。柔软而又洁白。

二人对面而坐还待再议,忽一阵春风吹得烛火摇摆不定。窗户大敞,金灿桂花扑面而来,扰乱他们难得的清闲。柳垂泽浑身只穿了件素白单衣,鸦发披散,无意间染上一丝慵懒。

他抬手伸在空中,几朵可爱小巧的四瓣桂歇至掌心,不再漂荡。

柳净君又嘀咕了句体己话,伸手去探寻挂在太师椅上的外披,花绣绸缎干燥柔滑,已经干透了。他拿了起来。

柳垂泽看他穿好衣物,伸出手又要去扒那扇窗,轻声道:“有门。”

“……”柳净君一挥手,“不管了。我都习惯了。”

“那好吧。”他只好无奈笑了笑。

朔风刺骨。又将室内仅有的暖意驱散,冻得柳净君一哆嗦。他手抓窗框红檀木正欲翻出去,思及到什么又退回一半,扭头盯着自己的徒弟看了许久。

久到柳垂泽有了困意,打算熄火就寝,他才复杂万分地道:“泽儿,春猎将至,那北境王年年都来,何况去年见了你之后他今年绝对会屁颠屁颠滚来大燕。到时候你逃都逃不掉。若他仍是对你穷追不舍,心怀不轨…”

国师略一斟酌:“打不过的话,一定要跑啊。”

柳垂泽:“……”他道是什么事令他这么忧思呢。

“晓得了,”柳垂泽乖巧点头,见他仍忧心忡忡,大有因此便赖在柳府的趋势,忍俊不禁道,“师尊快些回去吧。”

柳净君虽不舍,但听柳垂泽都已经委婉到这个地步,自己还在人家窗户杵着也不是什么风雅的事。

于是话着刚落,国师便滚了。而且滚得还相当漂亮,丝毫不拖沓,仿佛二十多年来他都是如此滚过来的一样。

柳垂泽有些哭笑不得。

他眨眨酸涩眼皮,真是已经乏了。

不去理会案几落花,浅色的唇凑近烛火,呼出一口气将火焰吹灭,屋内登时暗淡无光,四下骤然萧索。

他站在原地吹了片刻微凉春风。将指尖吹凉,才抬腕去关窗。结果才和衣躺下没多久,窗外又传来急切的敲打声,一响随一响,嘈嘈切切,杂音不断,搅了他的清梦。

饶是脾气温和如柳垂泽,面对深夜骚扰,也还是会偷偷生窝囊气的。

生窝囊气的御史大夫闭眼装死欲逼自己入睡,结果可想而知,觉没睡成,反倒把自己原本还称得上平和的心绪逼得乱七八糟。

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兀自烦躁,但又无可奈何。

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锦被拉至耳边,最后,索性遮盖整颗头。

御史大夫在被窝里躺得心安理得。

结果,少顷,窗棂崩散了。

没过多久,窗户也被打开了。

御史大夫气死了,直接掀被而起。良好的身心素养在此时表现淋漓尽致,他强压心浮气躁,披上孤绒白裘再度走至窗边。

帘外雨潺潺,白月残照重楼,飘入绮户。

被纤风细雨淋得晶索的玉兰花迎风微颤,花朵飞舞,有些仍傲立枝头。柳垂泽按了按眉心,莹莹素白的五指抓住雪白狐裘,力道微小,不似平日那般警觉。若认真观察,还可见到这只手微微泛红的指节,那是被冻得。由此可见夜里冷到何种地步。

柳垂泽蹙眉,道:“夜深露重的。”

近处白花曳曳忽而响起一声极轻的笑音。

“三更半夜来寻你,是不是可烦人?”

玉兰花枝摇曳里蹲着一位少年。束高尾,着玄衣,以如墨护腕束袖。左手捏着一把毛竹小扇,脖间系了一条红绳长命锁,朴素艳丽。

一身倜傥风流。格外惹眼。

对方正以一种极其放荡不羁的姿态映入其眼帘,隔着摇曳白花冲他莞尔一笑。

柳垂泽关好了窗,又打开。墨承意看着好笑,拖长腔调道:“放我进去呀,垂泽。”

柳垂泽又将窗关上了。

墨承意颇为意外挑高了眉,展开扇子,慢条斯理摇起风来。

不出片刻,柳垂泽再次开了窗,已然穿戴整齐,还同他一般束着高尾。是与墨承意截然相反的气质,另具一番不可侵犯的冷清感。

墨承意再次点评。

行啊,仙女。

“陛下,”柳垂泽抄手而倚于窗沿,勉强对他笑言晏晏,“莫不是找错方向,寝宫可不在臣的府邸里。”

“没找错啊。”他笑意盈盈,好不讨打。

“柳大人,你我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那么一二回,不至于这般冷漠无情吧?”墨承意扶木站稳,绚烂星风铺展在黧黑苍穹,与骤风一同裹挟着他清瘦高挑的身姿。墨承意与柳垂泽长默对视,须臾,歪歪头,撇了嘴,显现出几丝我见犹怜来,“难得我这般朝思暮想念着你,你居然还不领情。可真是令吾伤心。”说着,眉宇流露稍显难过的神色,抬手捂上心口,泫然欲泣。

真,真是好他妈可怜。

柳垂泽淡笑道:“是我言错了。”

“别呀柳大人,“墨承意抱着胳膊弯眼一笑,随后从脚边提起一只毛绒绒白花花的东西。此物四肢无力,手足向下垂,看起来毫无生气,“实不相瞒,方才我在柳大人府中转了几圈,逛到东院碧柳亭时忽觉有些许细微动静。我猜,指定是这只小牲畜趁夜间无人把守溜了进来,胆大包天啃食柳大人府中花草。我呢,是个看脸办事的人,于是便大发善心帮了柳大人一把,将其逮了起来。”

“若不是我出手相助,恐怕草木可是都得被它吃完了。那届时,到了季节,柳大人如何赏花赏月赏秋香?”

说到此,他又举了举,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片刻,略有疑惑:“不过它为何一动也不动,难不成真是吃多了噎着了?”

一只体态浑圆肥美的白兔,被墨承意拎着,朝他左右展示。

好熟悉的感觉。

柳垂泽不禁认真辨认起来,随即,脸色青白。

那是……

那是,那是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家兔。

柳垂泽瞪大双眼。随即,又将美目合上,表情算不得上是好看。

“它不是噎着了,”柳垂泽闭上眼,仿佛只要不再看,这一切就都不是真的,“…它是撑死了。”

墨承意一顿。

墨承意端详着他的痛楚,犹豫再三,终是下了狠心:“这只兔子可是…”说到此,他温柔体贴缓了一下,生怕刺激到他。随即干脆用了个意义含糊的字词含蓄表达些许。又道,“…嗯?”

柳垂泽深吸口气,滞缓般睁开眼。晚风一吹,墨承意莫名觉得柳垂泽面色又苍白了许多。

跟个柔弱无助的丧夫小寡夫似的。

“陛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这边丧夫的御史大人气若游丝,仿佛下一刻能晕过去,“无事的话,按礼法,君臣不得私下攀谈,以免被人抓到把柄,落了话柄。”

墨承意不去执着那只该死的兔子,背手过去,扇骨抵唇轻咳一声,巧言令色:“在宫中自然是不可了。何时说过宫外也不行?甭管什么礼法了柳大人,我好心好意欲求同你亲近,你这般语言伤我,我真是怕自己受不了。”

柳垂泽转身就走。

“哎。”墨承意勾唇笑笑,撇下那只死物,脚下蓄力,便跃至窗沿翻进居室,举扇点了点额心,“柳大人,柳大人?你果真要这么狠心?”

柳垂泽身形僵直,侧首似笑非笑瞥了其一眼,眸光清淡道:“我可未曾这般说过。”

早光那点浅有的睡意被墨承急惊得灰飞烟灭,见了那只死去的养兔完便更心死了。

柳垂泽绕到案几后,跪坐下去,又添几勺香,为自己沏了一杯冷茶。举起瓷釉茶杯盯着那汪清青,饮尽杯中茶水,这才抬眼望向墨承意:“你既然这般翻黄倒皁,那便同坐吧。”

到底还是无法冷落旁人,解了渴,柳垂泽又弯唇笑起来。

“公子要喝茶吗?”

墨承意喜笑颜开凑过去,道:“好呀。”

他看了一眼,问道:“有热的吗?”

“怕是没有了,”柳垂泽调侃,“陛下喝不惯?”

“那倒不是。”

开什么玩笑,他可是从小喝冷茶喝大的,谈何喝不惯这么一说。

迎对柳垂泽路带戏弄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坐到其对面,取一只瓷杯,用扇骨推过去。挑眉道:“冷茶也行。”

对月酌饮几杯后,墨承意忽然想起前几日在郊外,曹衡当众嘲弄柳垂泽那件事。

于是便言:“对了。”

柳垂泽温了一瓶梨花白,正捧着瓶身暖手。他这会儿又犯困了,干脆合眼接话,道:“怎么。”

“关于北境王,柳大人是否同我细讲一二,”墨承意屈起右腿,左手执扇。骨节突起,在案几上敲敲点点,“唉,我可是什么都记不得了。早言与你坦白这记性真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如今都不敢随便睡觉了,太痛苦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似乎是真如其所言,已经长久未合过眼。

他拿的是之前在净柳亭借口忽悠对方的理由。

柳垂泽仍是闭目养神,等墨承意又一盏茶下肚,才轻声道:“先帝钦定我为御史大夫之职前,曾年我与大魏使臣一行抵达其塞外疆场。同士兵共饮烧酒,同谈战事。从平民百姓聊到家国情怀,把他们说得泫然欲泣,也因此使得他们放下些许戒心。眼见谈到目的即刻达成,却被突如其来的大昭铁骑给打乱了计划。”

“与我笑谈其百万军兵多么英勇无畏,却是一见昭军便贪生怕死起来。”柳垂泽淡笑道,“这件事早些年便已作罢了,现如今大燕与他们并无瓜葛。”

“而当年昭国国君喜好男色,流言疯传,传多了,知道的人多了,因此也就并不罕见了。是以为早在昭军攻城时便已有部分小国为了稳固国土,不惹屠城之祸,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召集当地男子,挑拣个最为绝色的,当做安然无恙的筹码。大昭国君此癖好也因此远扬五湖四海。”

墨承意懂了,倾身道:“莫不是,他是在入侵敌营时看上你的?”

“那倒不是,“柳垂泽摇摇头,语气极淡,仿佛仅仅只是在叙说坊间打发时间的故事一则。他见墨承意目光如狼似虎,浅笑道,“魏军首领胆小怕事,无勇无谋,短间内找不到迎敌对策,便将我扔给了北境王。”

墨承意想了想,不禁吐槽一句真他妈畜牲,连忙问道:“那之后,柳大人是如何回来的?”

“也不是什么难事。”

柳垂泽眸色深敛,回道:“不过总归是些不入流的手段。我投的毒。”

“投毒好啊,也不失为一种风雅,”墨承意在心中默默给北境王记了一账,点点头,伸手提壶想要倒茶,却见视线之中凭空伸来一只修长苍白的手。见柳垂泽止住他的动作,他顿时抬眼蹙眉笑出了声,“怎么了啊柳大人,连茶都不肯让我喝。”

柳垂泽不理会他的浑话,只是将温好的梨花白倒入那盏茶杯。醇厚酒香萦绕不止,渐渐熏香了茶水。墨承急盯着他的动作前不搭后语来了句:“今夜我能在柳大人房中留宿吗?”

柳垂泽笑意更深:“不合… …”

“不合礼法,”饮尽酒水,墨承意捏着茶杯转了转,撑头替他续话,“我知道的。”

“陛下知道便好。”柳垂泽举起酒杯,浅尝辄止,望向窗外玉兰素素,残月幽幽。

墨承意见状只是耸肩一笑,并不多言。

……

但是事实证明,当朝新帝是绝不会乖乖服从,也是不会将御史大夫曰其礼法放在心里。更不会就此心软放过这个御史大夫。

次日清晨,日光暖春,透过窗棂漏入绮户。染黄那落在檀木案几微微枯败的桂花。

御史大夫柳大人穿好黄衣,束起高尾。推开窗户欲感受润泽柳风,却是眼前豁然开朗,什么都有。

有风挽玉兰,杨柳青青,朱墙黛瓦,泉水泠泠。

…还有。

还有万千玉兰冰清玉洁,开得繁密撩人。一枝白雪无瑕遮掩住某道隐匿于霜华之色深深处的慵懒身姿。

高尾玄衣,手持竹扇。墨承意似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恰巧在檀窗微启时便已是侧过身。左手支着下颌,曲起一条腿,看到柳垂泽罕见惊愕的神情,不免偏脸,肩膀微颤,嗤笑出声。

“早啊柳大人。”

墨承意笑得很是烂漫,似是就着昨夜观察铭记于心的事情想了一会儿,缓缓点评一句:“睡姿不错。”

柳垂泽:“……”

这人是变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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