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回松龄院

京城位于大燕中部偏北的位置,分为京郊,外城,内城,皇城四个区域,繁华热闹,地广人多,百姓成分复杂。这里朱门酒肉臭,这里路有冻死骨,贫富贵贱阶级之分,在京城得到了最彻底的体现。

进城的一路,流光和环儿像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直趴在车窗上兴致盎然地东看西瞧。街比渝城宽,楼比渝城高,人似乎也跟渝城人长得不一样。不怪流光好奇,虽然佟惠容在京城住了几十年,但她对这里的地形街景并不十分熟悉,出门车接轿送,进宫,赴宴,上香,来来回回就在几个固定场所出入。没有哪个世家贵妇会在大街上瞎溜达,或者扒着车窗看热闹的。

“姑娘,你看,那有耍猴的!”环儿指着街边一堆人叫起来。

流光拍拍车厢,马车就停下来。没几天要过年了,街上人潮汹涌喧闹声声,各种买卖都做得红火,耍把戏的也想借着年节趁俩钱儿。

她没看见耍猴,倒看见一个男人肩膀上蹲了两只花翅小鸟,头上顶了一只黑色黄嘴体型稍大的。随着他嘴里发出的哨音,时而展翅,时而转圈,有人拿出铜板来的时候,会飞过去叼,铜板交一枚给男人,黄嘴鸟就会开口说一句:“恭喜发财。”

围观者阵阵叫好,掏钱掏得心甘情愿。流光叫环儿摸出铜板举出车窗,喊着来呀来呀,那男人看见了,朝小鸟一努嘴,铜板就被叼走。男人拱手:“多谢姑娘。”

环儿咯咯笑,流光也咧了咧嘴,没开智的凡鸟能训到这个地步不容易,要是把瑞卿弄来耍宝,肯定能挣很多钱。

她再拍拍车厢,放下车帘。车子启动的同时,训鸟人背后的酒楼二层窗口,探出了两个男人的脑袋。

“哎哎,怎么就走了呢?”

“公子您看见什么了,别往外探,小心。”

“惊鸿一瞥,宛若天人啊,快去给我查查,那是哪家闺秀,我要上门提亲!”

“您...已经成亲了。”

“休了,娶她!”

流光不知道她在车窗里露的一小脸给人造成遐思,随车队进入内城,不多时来到了城东永安坊国公府门前。

早早有人通报府内国公爷远游归来,在府的兄弟儿孙拖家带口到大门前迎接。八老太爷陈祺宝尤其激动,使劲往陈祺泉身边凑,与他窃窃私语。陈祺泉并不理会,看似很淡定,但不停搓动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马车停定,众人看了队伍中的特殊车驾有些懵,怎么还有囚车呢?再看到第一个下马的人更是无措,这不是千牛卫指挥使李崇山吗,他为何会跟着国公爷前来?

李崇山下是下来了,可什么也没干,就在一驾马车旁站着,表情木讷,马车里传出低低女声,不知说了什么,他听完掉头就走,马都不要了。

直到仆从扶了陈祺钰下车,众人这才松口气迎上去,叫哥的,叫爹的,叫祖父曾祖的此起彼伏。

奇怪的事不仅囚车和李崇山,陈祺钰叫人抬来轿子,从马车上接下一个年轻姑娘,径直抬进府去,另唤了管事来给凌家人安排住处。

世子陈洪昀看傻了眼,那不是凌寒春凌云海父子俩吗?前俩月被皇上下旨革职羁押,要查办什么勾连之罪......是真是假暂且不说,他俩现在可是钦犯,应该在大牢里关着才对,如何能进国公府?

不止他一人,很多人都认出来了,结合李崇山的出现,总觉得这场面有点怪怪的。

陈洪昀靠近陈祺钰,其他人靠近自己的爹,都想问问怎么回事,可三兄弟谁也没空搭理他们。陈祺钰忙着指挥,陈祺泉和陈祺宝莫名其妙追着小轿跑掉,一大把年纪,没拐杖走不了路的人,这会儿脚步轻快极了。

让人跌落眼珠的事还在后面,世子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国公爷接回来的那个姑娘竟然被安排进了松龄院居住。

国公府是永安坊除了王府外最大的宅子,内有演武场,观景湖,东西南北四个大园,大园内套数个小园,中间还有七进正院。老祖宗在世时,住了五个堂兄弟,房房都是一大家子,从没出现过短房的情况,也是老祖宗一直没分家的原因,她说分出去人气就少了,偌大宅邸,住着冷清。

这些年过去,老太爷走了两位,孩子们外放的外放,出嫁的出嫁,空出来的楼院不少,别说安排凌家六口人,就是二十口子借宿也能住得松快。所以,为何要让人住进松龄院?三位老太爷不是一向不让人擅入的吗?

不管儿孙们怎么想,陈祺钰把流光和凌家人安顿好后,其余事就交给儿媳妇,自己匆匆赶往松龄院。

院子,屋子,小厨房;佛龛,妆台,抄经案,少了几样被带到渝城的家具,这里一切如旧。窗下小几上的一盆君子兰开了橘色的花,给冷清的屋子里带来一抹亮色。

院里还没来及安排伺候的人,环儿也被撵到了屋外,两个老太爷做贼一样关紧门窗,走进内室,看着那窈窕身影正在书案前翻着佛经,陈祺宝的眼泪哗啦下来了。

“祖母......”

他们认得她,在祖母决定诈死离开京城的那一晚,她就是这副模样,甚至比那时更年轻漂亮。

流光抬头一笑:“祺泉,祺宝,老了。”

两个孙子跪地不起,压抑恸哭,随后陈祺钰赶来也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待情绪平复后交代两人,不可将祖母二字叫出口,从此以后,她是昭昭。

陈祺泉问怎么解释她的来历,陈祺钰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解释的,皇帝随时有可能恼羞成怒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世,甚至会给她扣上妖孽的帽子,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的。祖母不愿假冒他人,也不惧怕皇帝,所以,随别人猜测去吧,她就是她自己。

陈祺泉不太理解,事情已经到了这般严重的地步,祖母为何还要冒险回京?

陈祺钰有种看淡一切的豁然,笑着道,“十年不见,你对祖母已经不了解了。不用担心,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其实你我都明白,就算她消失于世,皇上也不会放过国公府。为了祖母,为了后辈,我不会再忍下去。”

陈祺泉神色凝重:“大哥,你想好了?”

陈祺钰微笑:“我把钦犯都带回家了,你说呢?”

那兄弟俩在一边说话,陈祺宝则赖在流光身旁,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捏捏她的衣襟,满眼孩童般的好奇:“祖母,真的是你吗?听大哥说你到渝城之后越来越小,后来不见了,是怎么又长到这般模样的?为何你能返老还童,我就不能?”

流光被这老小孩逗乐了:“我修道了啊,你要想长寿,也可以修道。”

陈祺宝撇撇嘴:“我不想长寿,只想还童,回到二十岁...十八岁的时候。”

“以你这个年纪,难了,早三十年引气入体,日夜苦练心诀,便会越来越年轻的。”

陈祺宝叹口气:“邪门的道术,孙儿不敢修。这些年皇上一直在宫中修道,大量服用丹药,谁劝了都不听。我两年前见他,着实吓了一跳,一副老人模样,皮子却绷得紧紧的,怪异得很。”

流光淡淡一笑:“自作孽不可活。”

当日,世子夫人挑了六个大丫鬟,八个二等,十个粗使,四个婆子进松龄院,另差人请裁缝,送布料,送首饰,送花草,送香,送书......恨不得把整个国公府里的好东西全捧到流光面前。

都是公爹吩咐的,对她的疑问却只一句话打发:少管闲事。

世子夫人无语,马上要过年了,事本来就多,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占了老祖宗的院子,三个老太爷跟中了邪一样把人折腾得团团转,她连问一声的资格都没有了?

第二日,流光想起自己从渝城带的礼物,让丫鬟去挨房通知都来松龄院领一下。众人匪夷所思,让我们去见她?住了老祖宗的院子就真以为自己是祖宗了!她是谁啊,国公爷的救命恩人?半路收的义孙女?祖上与国公府有亲?

这些人嘴上做着不着边际的猜测,腿却控制不住往松龄院走去,一到门口,撞见不少亲戚,看来都好奇,索性结伴进去。

陈祺钰和陈祺泉一大早离府,只有祺宝无所事事。他想给祖母介绍来人,流光却说:“除了林哥儿和后来出生的孩子,我都认得,一家一家叫进来吧。”

首先是世子夫人带着她的两个儿媳妇,进屋给陈琪宝行礼:“八叔。”然后脸色就难看了起来。

松龄院里东西厢都有,流光却住正房。住正房也罢,她还公然坐在老祖宗待客的正位上,那处原先有张罗汉榻,后来陪葬了,昨夜国公爷叫她连夜搬了一张过来,竟是给她用?

世子夫人尴尬开口:“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流光还没答,陈祺宝先呵斥:“领了东西就走,别东打听西打听的。”

世子夫人脸色铁青,她执掌内院多年,在府内颇有积威,国公爷平日跟她说话都客客气气,八叔更是好脾气,今日怎么会当着外人下她的脸?

“洪昀媳妇是吧,喏,给你带了块尺头,拿去做衣裳吧。”

流光模仿着佟惠容曾经的口吻说话,不料世子夫人听完眼珠子都青了:“你...你叫我什么?”

“错了吗?你不是洪昀媳妇儿?”流光不等回答,又让环儿拿出两盒胭脂,递给两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梓杰媳妇,梓鑫媳妇,这是渝城最有名的妆铺卖的胭脂,拿去吧。”

环儿递上前却没人接,她回头看看流光,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手里一塞就回去继续拿东西。

八老太爷在憋笑,但什么也没说,三个女人碍于他在场,也说不出难听话,只是都气得不轻。听流光又道:“梓杰媳妇是林哥儿的母亲对吗?听国公爷说林哥儿现在进国子监了,学得挺好的?”

没人接茬,流光也不在意,她就是问问罢了,佟惠容常在赏人东西的时候说几句没意义的话,这叫客套,入世必备技能,她懂。

有陈祺宝坐镇,礼物发放顺利结束。除了个别新生辈和后娶进来的媳妇,流光认得大部分曾玄孙,他们长大了,变老了,可是一见面,她还能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

领了各种零碎礼物,见了松龄院那位真面目的众人一头雾水,她认得他们,还用一种类似长辈的口气说话,多古怪?

回到自己的院子,世子夫人还在生气,打算等世子回来让他再去问问国公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歹您得给个身份吧,不然叫府里的人日后如何与她相处!

大儿媳帮她顺气,顺着顺着说了一句:“母亲,您觉不觉得她有点眼熟?”

世子夫人白眼:“不觉得。”

“您觉得她猛一看......像不像佟三姑奶奶?”

世子夫人一愣,佟三姑奶奶是佟氏兄弟的妹妹,嫁到了京中,以前没出事的时候,经常与她的婆婆,已过世的国公夫人来往,是她熟悉的长辈,佟家灭门后第二年也过世了。听媳妇这么一说,再细想想,好像还真有那么点相似。

世子夫人心里打起鼓来,这个年轻姑娘,怎么会跟佟家人相似呢?

流光了却了佟惠容直到消失前都放不下的思亲之情,自觉完成心愿,便将人都赶出去,准备打坐入定。

时至中午,天寒日惨,北风从早上刮到现在没停过,一个小丫头端了茶水进屋,轻手轻脚放在流光面前。她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朝窗户看了一眼,对小丫头道:“去把院子里的人请进来。”

小丫头不明所以,跑出去左右看看,人都在吃午饭,除了外屋有两个丫鬟姐姐,院子里并没有别人,不知道姑娘让她请谁。刚欲进屋回话,忽见院中一棵梅树后闪出一个灰色人影。

小丫头大大吓了一跳,以为大白天见了鬼,梅树又细又窄,怎么藏得住人?

她定定神,看清那人的道士打扮,结巴道:“你...你...是姑娘要请的人吗?”

道士冷笑一声,妖精耳聪目明啊,他一来就知道了,“是,带贫道进去见你家姑娘吧。”

丫头领着道士进屋,环儿和另一个刚认识的大丫鬟忙拦住:“彩鹃,这位是......”

“姑娘让请的。”

流光在内发声:“让他进来,你们都吃饭去吧。”

道士又冷笑一声,拂尘往手肘一搭,昂首挺胸进了内室。姑娘,姑娘要没了,国公府也要没了,那几个唇红齿白的陈家小儿郎虽然不是四阳四阴命,炼一炼进益丹还是不错的。

安顿了一天,跟祖父父亲谈话谈了一夜,身心俱疲的凌骞觉也没心情睡,饭也没心情吃,找个小厮打听一番,来到了佟姑娘居住的松龄院外。他有好多问题想问她,尤其是对未来的打算,一夜之间从将军变成钦犯,祖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打定主意要卖身佟姑娘了,那未来怎么办?是跟着她找一茬皇帝的麻烦就撤,还是联合国公府做更大的事?还有......她的身份,没得到一个亲口的,确实的回答,凌骞还想自欺欺人。

在院外踌躇时,天空风云突变,北风刮得更犀利了,天空像沾染了污泥的雪地,灰黑灰黑的。冬季少闻的雷声在云层上闷闷滚过,看起来竟如夏天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一个丫鬟看见了他,虽不认得,还是出来询问:“公子哪家客人,来此何事?”

“哦,在下凌骞,想求见陈姑娘。”

“凌公子稍候,奴婢去通禀一声。”

片刻丫鬟回转:“姑娘请您进去。”

吃完饭的丫鬟婆子们在院子里各做各事,环儿和那个大丫鬟仍在外间候命,悄悄传授她姑娘的生活习惯——不喜欢人伺候,事少,不叫别往她身边凑。

“姑娘,凌公子来了。”

“进来。”

凌骞入内,丫鬟转身想走,环儿叫住她:“这位姐姐,刚才在屋里的客人走了吗?”

丫鬟茫然:“我不知道啊,屋里有客人?”

客人没走,凌骞一进屋就看到了他。躺在地上,睁着眼睛,胸口一个黑漆漆的洞,身周却一点血迹没有,看起来已经没了气息。

他大吃一惊:“佟姑娘,这是怎么了?”

流光盘坐在榻上,罕见露出了气愤神态:“你知道这个人多可恶吗?他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玄机,他的师弟叫凤竹,这我也就忍了,他的师父竟然叫凤玄!”

凌骞不知所措,“这...这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我当年起名时就想叫凤玄,芙荼不准,我又想叫小玄,小凤,她还不准!我都不能叫,这个丑八怪凭什么能叫!”流光一脸“我不能忍”的表情。

凌骞继续不知所措:“所以你就杀了他?”

流光拉着脸:“杀人造孽,我不会杀人的,但是我一定要找到凤玄,撕烂他的脸,打碎他全身的骨头,让他改名!”

秃了头的小红鸟刚飞到窗外就听见这一句话,它忍住了尖叫出声的冲动,悄悄从窗台下隐去身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回松龄院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