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祺钰比佟惠容小四十岁,今年七十有二,这个年纪如果在家荣养,不操心不劳累,多活几年没问题。可自从流光归来,一连数月马不停蹄地急累忧烦,殚精竭虑,已经掏空了他的元气。
圣旨下了,佟家奇冤昭雪,藏在这里十年的牌位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展现人前,堂堂正正受人拜祭。国公府爵位得保,子弟均有升迁,复兴近在眼前。他了却沉重心事,人一松懈,力撑的那口气就再也撑不住了。
流光在他倒下前一刻接住了他,抱他进了门房老头的居室,将他放在床上,看着他煞白的脸,握着他冰凉的手,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祺宝赶紧吩咐武卫去找大夫,祺泉拿出了他平常用的心疾丸给大哥服下,可是祺钰的脸色并没有好一点,呼吸短而急促,出气多进气少,眉心和嘴唇都现了绀色。
流光忘记了神仙的身份,完全被佟惠容的所思所想占据身心,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寄托了她对着早逝长子长媳的思念,倾注了全部心血,从小像心肝一样捧在手里养大的孩子生机流失,心如刀割,痛得整个仙体都在微微发抖,哭不出一滴眼泪,口中却发出哀恸叫声:“祺钰,孩子你醒醒,祖母还没死呢,你不能丢下祖母啊!快来人啊,救救我的祺钰!”
武卫迅速请来了最近的大夫,一诊便说是胸痹,极严重的那种。赶紧上银针刺了几处穴位,随即开了方子叫人快去抓药,说益气活血汤灌下去,挺过来就好了,挺不过来就准备后事吧。
祺泉祺宝没说什么,流光炸了:“什么?准备后事?你是哪里的庸医,会不会治病!滚!请太医,祺宝进宫去把太医院院正给我找来!”
她说着站起来推了那老大夫一下,老大夫踉踉跄跄倒退出门,一屁股跌坐在院中,又脚冲天翻了个跟头才趴在地上,哎呦哎呦叫起来。随行医童大喊:“你怎么打人啊!师父!师父!”
流光还想追出去踹他一脚,被祺泉硬拖住了:“昭昭,冷静!大夫也是实话实说,院正要请,但大哥的状况等不得,你冷静一点!”
斜上方的墙头上传来怪笑:“你这个本性凶残的东西,竟敢伤害凡人,这回圣君若再能饶了你,我就跟你姓!”
流光抬头看了一眼,正看见瑞卿展翅飞走的背影,冷风一吹,精神一凛,加之祺泉一直在她耳边说着冷静,慌乱情绪散去些许。
愣愣站了一会儿,掉头回到祺钰床边,流光从袖口摸出一根草,掰开嘴塞了进去。半刻之后,抓药的人回来了,陈祺钰吸吐了一口长长的气,绀紫颜色渐渐褪去。
院子里老大夫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架着哭哭啼啼的小医童准备离开,药也不熬了,钱也不要了,碰上这么个凶神恶煞不讲理的主,他自认倒霉。
刚走到门口,流光从屋里闪出,拦住了他的去路。老大夫怒目:“怎么的,不是瞧不上我的医术去请院正了吗?我念你刚才为了病人急怒不跟你计较,还拦着我干什么?天子脚下,你再敢动我一下试试!”
流光不愿向凡人施礼,只点了下头:“你医术挺不错的,病人好像好转了,要不你再去看看?”
啊?那么严重的胸痹症突然好转了?他只是用银针给活了下血而已......老大夫不敢相信:“真的假的?我去看看。”
医童急了:“师父,还给他看,刚刚他家人打了你呢!”
“没事。”老大夫一把甩开医童,健步如飞走去屋里。
流光跟在身后,清了清嗓子,极小声地说了句:“对不住了。”
老大夫没有听到,小医童没有听到,只有陪在她身边的祺泉听到了。他露出个苦笑,祖母这性子也变得忒厉害,如今怎么跟孩子似的,赔礼还不好意思。
他明明看见,是祖母给大哥吃了一根草,大哥的气就顺了,脸色就好起来了,并不是老大夫的功劳。他现在才懂得,大哥当年说祖母返老还童是陈家之福的含义,如果没有祖母,很多事情不会那么顺利,或者说,不会那么大快人心。
全仰赖祖母,他们三兄弟还能活着看见佟家平反的这一天,看见国公府重回荣耀之巅的这一天,看见皇帝低头认错的这一天,并且觉得理所当然合该如此,老祖宗还在呢,谁也别想动摇国公府的根基。
这十年,她有了变化,有了神通,有了超凡的本事,可她还是那个见了孙子受苦会痛心不已的祖母,让他们在花甲古稀之年还有尽孝的机会,岂不正是为人孙者之幸之福吗?
陈祺泉信心满满,有祖母在,大哥会好的。
“嗯,真的是好转了,”老大夫把了半晌脉,捋着长须琢磨:“怪哉,一刻前他的脉象还滞涩不利,此时竟是通了,怪哉怪哉!”
流光给祺泉使了个眼色,他便道:“院正不用请了,这位大夫仅以银针就解了胸痹症,妙手回春,诊银加倍。”
小医童傲娇地撇撇嘴,老大夫却道:“别给我戴高帽子,这痹症是不是我解的我心里有数,一辈子治了多少胸痹者,没一个能好的这么快。若不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那就是他天赋异禀,跟我没关系,我只收我该收的钱。”
老大夫走后,祺泉叹道:“这位不论医术高低,当得起良医二字。”
流光没听他在说什么,她坐在祺钰床前,默默思虑着自己的状况。神魄两次失控,一次在面对仇人时,恨意达到顶点;一次在孙子生死攸关时,痛意也达到顶点。作为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家,佟惠容一辈子看过了太多悲欢离合,不会轻易被激发强烈的感情,只有极度的恨,爱,痛才能让她沸腾起来。
流光是有收获的,当神智清醒后,她依然不恨皇帝,也并没有很痛心于孙子的急病。但她发现通过被占据身心,她知道了什么叫恨和痛,知道了这两种情感的滋味,以后,就不会再用陌生来形容了。佟惠容确实是在帮她,帮她认识每一种不曾有过的感受,还会有什么呢?爱?怨?哀?她有点期待了。
瑞卿告了一下午的黑状,凤玄始终不为所动,不疾不徐地写着字。就在它以为自己又是徒劳一场的时候,凤玄丢下狼毫:“她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刚刚进门。”
凤玄迈步,瑞卿发出得逞的啾啾声,就算不罚,也得训几句吧,反正得让老妖怪绷紧皮子,夹紧尾巴。
哪知凤玄并不是去松龄院,而是先跟凌寒春说了几句话,祖孙二人一道去墨韵堂找国公爷了。
他们是来辞行的,在帝位交替风声鹤唳的那些日子里,国公府不仅给他们一家六口提供了庇护,还把凌寒春的二子三子都安排妥当,安全无虞。陈祺钰做事之周全令凌寒春拜服,如今天下大定,凌寒春对圣旨中关于他的部分没有任何异议,更对儿子能官复原职表示感激。他已打定主意,待忠臣冢园建好,就去做个守墓人。
凌云海要回渝城复职,凌骞也要回去,麻烦了国公府这么久,他们该离开了。
本预备辞完行,当晚收拾行李,次日一早就走,不料到了墨韵堂才发现,国公爷病倒在床,各房当家主事的人都在,流光也在。
凤玄早知国公爷病了,并不觉得这跟辞行有什么冲突,不与陈祺钰说,与陈祺泉说也是一样的。可是凌寒春却认为不妥,主人家生病,一大家子都担着心,辞行多无礼啊,等两天再说。
凤玄不想等,他也在历劫,不能总围着流光转。即使承诺了管教,但修道这种事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该警告的警告了,该点拨的点拨了,能领悟到什么程度,全看她自己。最多在她犯下弥天大错之前,履行阻教之责便是了。
想离开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瑞卿旧怨深深,只要看见流光,三句不离告状。他的神魄也需要融渗,总是处在一个被打扰的环境里,总是一听到她的名字就产生异样情绪,不利于神魂安定。
不顾祖父阻拦,他径直去找了陈祺泉,说明辞行目的。陈祺泉犹豫:“回家当然可以,但是国公爷正病着,不若等他好些再说。”
他们是陈祺钰带来的,怎能不跟他说一声就走呢?凤玄想了想,道:“与佟昭说行么?”
陈祺泉看了看这个英俊的青年,佟昭是国公府最大的主子,跟她说当然行,可是除了三兄弟,府内没人知道这个事实,小凌......何出此言呢?
“佟昭只是借住......”
“我知道她是谁。”
陈祺泉倒吸一口凉气:“谁告诉你的?”
“她。”
祖母为什么要把身份告诉这个年轻人,陈祺泉很久之后才从国公爷那里得到了一个让人不愉快的答案。并且后悔自己当时对凌骞有点过于客气了,这种觊觎过他陈家媳妇的人,门都不该让他进!
凤玄跟流光说了辞行的事,流光一听马上道:“我也要回渝城,什么时候走,一道啊。”
“恩怨了结,天下安定,你的家人都在这里,行善积德不限地域,回渝城做什么?”
“当然要跟着圣君走了,您到哪我到哪呀,我现在修习有所得,想向您回报一下,还有些不懂的地方要请教您。最关键的是,我控制不了神魄,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就会触发她下一次失控,有圣君在,我才不用担心造孽啊。”
凤玄:“......不会控制就要学着控制,你造孽自有天道罚你。本君有事,不能总在人间耽搁,你记住我说过的话便是,常入定,常静心,常与神魄相通感受,其余好自为之吧。”
流光惊讶:“您要回秘境了吗?”
“唔。”
流光想想也是,九重天明令禁止本体历劫,有她一个活收魂魄的就够了,不能把圣君也拖下水。虽然他下凡的初衷是为了找自己麻烦,但最后还是给了不少教导,耽误他成神的正事可不行。反正现在关系还不错,以后回去圣君总不会再把她拒之门外。
“好,您慢走,我一定将您的教诲牢记在心,九重天再见。”
离开墨韵堂,凤玄对瑞卿道:“回秘境去吧,本君这里不需要你。”
瑞卿惊慌失措:“我做错了什么?圣君不要赶我走啊,流光那个老妖怪都能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行?不!圣君,我不走!我生是你的鸟,死是你的死鸟!”
凤玄目不斜视,不看它伤心欲绝之姿:“你是本君的鸟,还是流光的鸟?成日里,就没听你提起过别人。”
瑞卿小翅膀抖了抖:“您是不想听我说流光的坏话,还是不想听我提起流光?”
“都不想。”
“好的,我从此以后,再也不提流光这个老妖怪大魔头天打雷劈都除不掉的六界第一祸害了。”
……
这才是凌骞该走的路,生命里没有流光,回到渝城继续做他的武将,等待好或坏的机缘来临。
陈祺钰在仙草滋养下恢复很快,即使全身还是没什么力气,但仍撑着在太上皇前来挂匾的这天起床了。
国公府大小主子集合于大门外,鎏金牌匾备好,红绸高梯备齐,鞭炮蓄势待燃,吉时差一刻时,太上皇的步辇出现在永安坊大路上。
禁军隔绝了一切想要进来看热闹的百姓,但居住在永安坊,尤其是国公府附近的王公贵族们却隔绝不了。他们要面子,也知道太上皇要面子,所以都没有堂而皇之地站出来观看,各自找了能窥探到国公府大门的有利地形,偷偷摸摸躲着看。
流光站在一众人的最前方,身后是三位老太爷,再后面是世子和平辈兄弟以及玄孙来孙。没人质疑这种站法,因为第一老太爷们不反对,第二,大家都知道了,国公府能有今日荣光,全靠领头的那个女子。
说是亲手挂匾,其实老迈的太上皇又怎可能真的爬上高梯,他只是拉着个不高兴的脸,在下人把匾抬过来时用龙爪摸一摸,说:“良才辈出,国之肱骨,不辱镇国之名,朕幸,新帝幸,大燕幸。”
说完放炮,上匾,众人跪倒山呼万岁。
大家都跪了,包括禁军和内侍们,只有流光站着,和太上皇四目相对。她举起手,凭空往太上皇头上一摸,赵贞顿时吓一激灵,不自觉地缩脖子躲避。
流光狡黠一笑:“吓唬你玩的。”
赵贞脸色铁青,不喊平身,众人便都还跪着。流光又举起手,道:“这次不是吓唬你了,说,我叫什么名字?”
“佟...佟昭。”
“大声点!”
“佟昭!”
这个名字喊出的瞬间,她感觉到了遗憾,又是自神魄里散出,不激烈,淡淡的。可能是佟惠容在这个讨回公道的时刻,不能以大名示人有感而发。一百多岁别出来吓唬人了,以后就叫佟昭吧。
流光点点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以后有空我还会去找你聊聊,回去吧。”
赵贞几乎落荒而逃,到了也没喊平身。确定太上皇走了之后,跪在地上的陈家人窃窃私语起来,世子院里传出来的小道消息果然靠谱,她真的姓佟,是老祖宗娘家人。能逼得太上皇下罪己诏,不动刀兵平了佟家的反,大将军之后不同凡响。
挂完匾国公府就尽是喜庆欢乐的气氛了,府里开了宴席,那些躲在暗处偷窥的人换了身衣裳又提着礼品上门贺喜。
陈祺钰把待客的事交给祺泉祺宝,跟流光坐在墨韵堂的书房里感慨:“像场梦一样,十年沉重,今日终于了结了,国公府更上层楼,老怀安慰啊。”
流光笑道:“你前日差点死了,差点就看不到赵贞的丑样了,以后少操心,多注意身体吧。”
陈祺钰扶着书案站起来向她作揖:“多谢祖母救命之恩。”
“你是我孙子,救你不是应该的吗?”流光不在意,“好了,事情办完了,我也要干我自己的事了,你把秦嬷嬷的儿子媳妇孙女给我,我带他们回渝城。”
陈祺钰大惊:“祖母要回渝城?那里已无亲人,还回去做什么?忠臣冢就要建了,皇帝还要前去拜祭,您总要看到佟家牌位移进墓园吧?”
流光摇头:“佟家要的是正名,不是虚名,人都死了,墓园建成皇宫也没意思。牌位我带回渝城,皇帝要拜让他自己设,天下百姓懂我佟家就足够了,靖宁靖林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这里有我,有祺泉祺宝,有您的好多后辈,为何要孤零零的......和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祺钰。”流光认真地道,“我在陈家生活了一辈子,对得起你祖父,对得起儿孙。第二世,就让我回佟家吧,大将军府荒废好多年了,她想回去看看。”
她?陈祺钰没听明白这句话,可见祖母主意已定,想了又想,迟疑道:“您要回就回,我还让卫澜卫潮跟着您,不过有两件事得跟您说一声,一个是香云,您要不要见见?”
流光断然:“不见,香云也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不是天生坏骨子。如果她没做亏心事,后半辈子心安;如果她出卖了我,想来她的日子不会好过。我已经报了仇,不必再去纠结这些小事。”
“好,还有...还有就是...”陈祺钰半晌无法启齿,“听说凌云海已经带着他儿子离京了,祖母如果在渝城碰见那小子...不要听他啰嗦。”
圣君走了,凌骞又回来了,可是流光一点也不担心,笑道:“我都告诉他我是一百一十二岁的佟惠容了,他还有非分之想,那不是脑壳坏了?”
陈祺钰才不放心,您年纪大,可长得小啊,男人脑壳坏透了什么荒唐事都干得出来,万不可掉以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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