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荼仙府依仙山而建,起初只有一个洞,洞中有泉,名为碧幽。泉水有养骨生肌安魂定心之效,芙荼看中仙泉,索性把家安在了这里。
碧幽泉洞口栽种了许多木莲,又称木芙蓉,是芙荼的伴生花。她出生那日,荒芜的上古大地上开遍了木莲,从此芙荼走到哪儿花就开到哪儿,不开花的地方,她就想办法让它开花,乾坤袋里永远都装着一颗木莲的种子。
高大木莲树遮住了泉洞入口,乳白色的花朵绽放在枝头。凤玄立在洞口侧耳倾听,洞中只有亘古不变的滴水音,再不闻余声。
那禁制只是随手布下,没花什么心思,也很容易破解,但他没动,只是静静站在那儿,良久后发出一声喟叹:“流光,本君归来。”
洞内没有回应,他又道:“此番历劫的前因后果本君俱已明白,你想知道么?”
洞内依然寂无人声,她不想知道。
“本君即将闭关,入境前来见你一面,只是希望你莫忘初心,莫辜负了芙荼对你的苦心,也莫要浪费了一身功德。”
碧幽泉洞里始终静谧,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暮雪特意等了半日才去查看,发现圣君早已离开,而洞口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她寻到莲池,大惑不解地问:“上回我们送礼贺圣君流光成亲,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莲池断言:“假的,司命说那只是为了成全圣君的最后一劫,凡间亲事,轮回后作罢,不能于上界延续。”
“可是我看流光的样子,怕是当了真。”
莲池并不在意:“过一阵子就好了,当年我历劫回来后也神思不属了好久。迈过这个坎儿,豁然开朗,心境提升,回头再看凡间种种,过眼云烟罢了。”
暮雪忧心:“流光与你不一样,与众仙君皆不一样,她可是和大罗金仙成了亲,夫君又没死,如今还同处一地,换作是我,也不能无动于衷。”
莲池一副过来人模样,“不能无动于衷乃人之常情,可我们做神仙的,就是要跨越常情。她跨得过去,成为上仙指日可待,跨不过去,就会像月下老儿那样耽于心魔数万年不能升阶。但是,总有一天会跨过去的,这就是时光的法力。别操心了,让她自己悟吧,你帮不上忙。”
暮雪叹了一口气:“是啊,自己的心魔自己解,别人帮不上忙,可凤玄圣君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这个时候,不是避不见面最好吗?”
莲池吃惊:“你说什么?凤玄圣君来过?”
“檀溪不见人影,你天天摆弄这些破草药万事不理,流光躲进碧幽泉装聋子,偌大仙府我一个人打理,来客我一个人接待,你们倒落得轻松!”暮雪抱怨道:“圣君都来了三回,头两回听说流光闭关就离开了,今日独自过去找她,看样子还是没见上面。”
莲池琢磨起来:“圣君为什么来找她呢,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流光设的那个小禁制,挥手就开,圣君若有要紧事,早该进去了,我觉得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知道我还来问你?”
没人知道凤玄来找流光是什么目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回了九重天,直觉应该同她说一声,至于为什么“应该”,他没有深思过,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深思。
比起花团锦簇的芙荼仙府,他的仙府清冷空荡安静,用寒天黑玉铺就的宽阔厅堂里,唯一声音是他的脚步。
他喜欢安静,闭关前驱走聒噪的瑞卿,让它自去玩耍,为的就是不被打扰,沉心破境。
凤玄进入静室,起势结了个极为繁复的禁制打在门上。其实不会有人来打扰他,天帝对他这次的闭关寄予厚望,勒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他仙府百丈之内,更指派了四位真仙,两位上仙为他护法。不管是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只要不出关,他们就会一直守着。
可以成功么?凤玄没有把握,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光是平息翻涌如潮的心绪,恐怕就要花费不短的时间。
盘膝上榻,凤玄闭目,抱守归元。不多会儿他调整了姿势,长呼一口气,再次气沉丹田。又过了一阵,他睁开眼睛,鼻息明显紊乱,眉头皱了起来。
盯着门上自己打下的禁制,凤玄突然觉得静室空间逼仄,仙气也不够浓郁,似乎不是个闭关的好地方。找到了这个理由,他立即下榻解开复杂禁制,走出房门。
在整个仙府里游逛了一圈,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地点,于是又离开仙府,刚飞出百丈远就有一位仙君迎了上来:“圣君还未闭关?有何需要可吩咐小仙去办。”
凤玄面无表情:“本君没说过现在闭关,你们不要守在这里。”
说罢飞走了,那仙君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忙不迭去回报天帝,圣君说好要闭关突然又反口,此时不知飞去哪里了。
天帝正陪着天后在花园散步,闻言道:“去芙荼仙府了吧,前尘不断,是难以静心,随他去吧。时候到了,他自会安定。”
仙君走后,天后道:“凤玄比你我还年长十万岁,历劫也非首次,素来清风霁月洁身累行,怎的这回心境不稳了?”
天帝摇头笑道:“遇上那个祸害,谁能心稳?打不改,关不怕,本尊见她一回头痛一回,九重天里能治住她的,唯芙荼一人。”
天后叹道:“上神当真心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
天帝揽住她的肩膀:“凤玄的心境,差就差在一个稳字上。芙荼不是心狠,是用心良苦才对。”
凤玄确实心境不稳,他总觉得心头坠着忧事未了。像个苍蝇似的,拍不死,赶不走,嗡嗡作响,使他难以入定。
本来只是随意飞飞,却不知不觉又来到了芙荼仙府门前,短时间内来了数趟,颇有瓜田李下之嫌。凤玄想了想,没有惊动府内仙君,径直飞去了碧幽泉。这一次他未再自言自语,抹去洞口禁制,缓步走进。
洞内寒冷,怪石嶙峋,绿幽幽的泉水中泛着绿莹莹的光芒,一块手掌大小的圆润玉石躺在泉底,死物一般,对他的闯入毫无反应。
凤玄负手站在泉边看着它,轻唤一声:“流光。”
石头就是石头,没有耳朵没有嘴巴,又怎么会给出回应呢?他微微一笑,俯身道:“不修行不上进,泡了那么久还没泡够?”
洞顶滴滴答答落着水,落在泉石上发出“啪”声,落在泉面上发出“咚”声,悦耳动听。凤玄拎起袖子,探手进泉,握住那块玉石,明显感觉它颤动了一下,笑容深了些,不犹豫地将它捞了出来。
离开水面的一瞬间,玉石绿光大盛,一股蛮力震开凤玄手臂,石头冲上洞顶,落地时绿光便幻出了人形。
湿漉漉的绿色法衣包裹着窈窕身躯,流光发丝还在往下滴水,一双眼睛却已是怒火盈盈,上去猛推了凤玄一把:“干嘛扰人清梦,烦死了!”
凤玄任她下重手,身形动也不动,冲着洞口挑了挑眉:“不想被扰,为何不将禁制打厚些?”
流光怄着眼珠子瞪他:“这是我家,我的地盘,有人不请自来还怪我不打禁制?要不要脸!”
凤玄摊摊手:“是本君不对。”
他这么痛快地承认错误,流光的火有点发不下去了,但起床气仍十分上头,说话硬邦邦的:“圣君前来有何贵干?有事快说,没事请从我家出去!”
“你为何睡觉,不抓紧修行?”
“关你屁事。”
“芙荼将你交给本君管教,自然关本君的事。”
流光冷笑:“圣君管教得可真好,该管的时候不管,不该管的时候又来摆长辈嘴脸。真仙修为,修行自理,这不是你说过的话么。现在我就要自理修行了,从此不需圣君费心,请回吧。”
“可是你并没修行,只是在睡觉。”
流光烦躁地看了一眼泉池,拔高声调:“我高兴睡觉睡觉,高兴修行修行,不要你管了,听不懂吗?以后我就是修不出个名堂,陨落了,也不要你管!”
凤玄沉默片刻:“你在生本君的气。”
“哈哈!”流光怪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你怪本君无情无义,轻易放下九世缘分,没能在你开窍之时,给予你同等的回应;因为你怪本君利用你完成最后一世情劫,求历劫圆满,而非真心娶你。”
流光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是,我怪过,但现在不怪了,回到九重天来复过劫数命盘,红尘已是旧日浮云。圣君有自己的大道要走,我也有我的道心要寻,我们是神仙,不是凡人,寿数漫长,岂能踯躅于凡情俗爱的窄路不前。”
凤玄静静望着她,半晌道:“你在说谎。”
“......”流光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有病?那你让我说什么呢?你想听什么呢?是不是想听我说我放不下九世旧情,对你痴心绝恋,要死要活逼你承认凡间姻缘?然后你就可以斥责我白日做梦,再做出一副痛惜我生了心魔的表情,教导我历劫的意义,为仙当怎样怎样,想飞升就不该怎样怎样,啊?是不是这样你就满意了,就可以放过我了?”
没等凤玄说话,她又恨恨喘了口粗气:“我求求你了圣君,你看看我多听话,多懂事,从回来就没有惹是生非过,也没有想去骚扰你的意思。咱们历劫结束了,不管谁搞出来的阴谋也好,诡计也罢,反正大家都没坏处,我开了窍得到了功德,你圆满了十世,接下来就各自感悟不好吗?我不会痴心妄想,你也别再来找我,用不着担心我生心魔,我没有心,我就是块石头。你可以放心去闭关了,飞升之日我会去欢送你的,就此别过,慢走不送!”
一口气发完牢骚,流光再不想多看那人的脸,只盯着泉池,似乎很想快点把他打发走,赶紧进去继续睡大头觉。
凤玄无话可说,他发现他的话已经被流光说完了。确实,若流光稍微流露出一点对他的不舍之意,他的说教可能就会脱口而出。神仙,还是要以修行为重,以大道为重,以成神为最终目标,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一点小波澜,挺过去便是坦途。
进洞之前他曾经想过自己一定要见到她的原因,流光若不能解脱,因为历劫的缘故从此困于心魔,他闭关也无法安心,毕竟整件事里,流光看起来确实是被利用的那一个。
没想到,她道理全懂,意图全通,对明显被利用的事实也表示接受。这是最好的结果,他应该可以放心地回去闭关了。
可是,凤玄迟迟迈不出脚步,他看着她浑身水汽,捏了个决替她烘干发裙。流光不能理解地斜觑他一眼:“圣君还有什么指教?”
凤玄迟疑一阵,道:“你想知道若君的事么?”
流光身体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蜷缩握紧,她紧紧盯着泉水,瞳仁黯淡:“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嗯。”
凤玄轻轻的一应让流光心脏紧缩,锐利的痛楚从神魂深处蔓延开来,嘴唇有些颤抖,语气还尽量轻松:“凡人,死亡是必经之路,转世投胎去了,挺好的。”
“他十八岁做了武状元,十九岁领兵,二十一岁成亲,膝下四子两女。三十岁承袭忠义公爵位,三十九岁被封为上将军,掌天下兵马。四子皆在军中效命,两个女儿也嫁了武将,至凌骞寿尽时,大将军府人丁兴旺,俊才辈出。佟若君活到八十三岁寿终正寝,大燕国土安宁,四海升平,天下无人不知佟家军。”
流光听一句,指甲便往掌心戳深一分:“他对我...对他娘孝顺么?”
“孝顺至极。”
“真是个好孩子。”流光勉强笑道:“不愧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
“可是你却未能多陪他一天。”
泉洞安静下来,滴水声像万斤重锤,每一声都把流光的心砸得碎而又碎。她猛地转过身来,眸覆冰霜:“圣君什么意思?故意来动摇我的道心么?他有娘也有爹,被精心教养悉心呵护,荣耀一生,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是个凡人孩子,凡间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我做了对他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对不起他,没有!”她恶狠狠地说出这一句话,像是在说服自己。
凤玄朝她靠近一步想拍拍她的肩,她立刻警觉后退,凤玄叹了口气,放下手:“你做得对,若君没有仙根,不能留在仙界,若强行留下,他很快就会死去。我只是想说,你们母子分离,不能看着他长大成人,难过的是你。”
流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他是天赐给佟家的礼物,也是我能为佟惠容做的最后一件事。有亲爹在,我知道他会过得好,我不难过。”
亲爹是凌骞,不是凤玄。他莫名心酸,那么好的一个孩子,竟然只有转世才能拥有,有点悲哀。
若君的事情说完,两个人仿佛再也没了话题,沉默让气氛越来越压抑,流光的目光又凝注在泉池里,浑身散发着送客的气息。
凤玄应该走,可又觉得此刻走出碧幽泉,他仍无法安心闭关。还有一件大事没说清,万一耽搁了成百上千年,他不确定流光还会对这件事有兴趣。
是的,有兴趣,而不是必须听。从流光的态度里他能感觉出来,当结果摆在眼前时,内情她已经不在意。开窍了,化心了,学会共心共情了,攒到功德了,懂得心痛的滋味了,至于谁在背后操控历劫,动机何在,她不在意了。
“关于我与你的这场十世历劫,是芙荼一手谋划促成。”
流光僵硬的眉眼有了些波动,她转过头:“芙荼?不是天帝么?跟她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芙荼飞升时,将你的哪只手放在我手中么?”凤玄伸出了自己右手。
两千多年前的事,一时还真想不起来,流光疑疑惑惑也伸出了右手:“这只?”
凤玄一把握住,流光吓了一跳刚想抽回,忽然觉得掌心灼热,两人虎口互握处冒出一股青烟,继而缓缓浮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看不出形状的红影子。
流光大惊:“这是什么玩意儿?”
“同心印。”
流光歪着头打量半晌:“你从哪里看出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个同心印?月老编的我见过,不是这样的。”
凤玄尴尬地抿了抿嘴:“是芙荼偷了红线自己编的。”
流光:……这么一说我就看出来了,是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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