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看出他是否闭关的问题,对流光来说很重要,似乎多在外流连一日,她就一日不得安宁。把自己和小石头归于他的心魔之类,认为他若不能飞升,她们母子就将成为众矢之的,疑神疑鬼,在人间时那份不可一世自信昂扬的气势全不见了。
芙荼设计使她通灵窍生肉心,如揠苗助长,短短时间不足以消解掉万千复杂感情,尤其是猝不及防有了孩子之后,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思考问题一不小心就容易钻牛角尖走极端。总是担忧着成为他人心魔,这本身就是一种心魔。
而身为弟弟的凤玄,确实也被坑得不轻。此局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以为他是旁观者,其实入彀不自知,他以为他在顺应天命,其实不过是掌中人。
论算计人心,他在芙荼面前甘拜下风。
“你与本君在下界成亲,九重天皆知,称你为内子,有何不妥?”
凤玄以为流光会说假成亲,不作数等等,不料她道:“既然我是你内子,那我能搬去你的仙府居住么?像一对真正的仙侣那样,同吃同睡同修炼?”
凤玄默了默:“本君要闭...”
“关”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流光怪笑着打断:“说笑而已,我又岂会因为一两句客套话而认不清身份高攀圣君呢,闭关好啊,你终于肯闭关我太高兴了,祝圣君闭关顺利,早日突破。玲珑虚弥还给我吧。”
她脸上在笑,伸着手,眼睛里却冷冰冰的。
凤玄叹息:“你总是这么急躁,为什么不听我把话说完呢?我的意思是,我确是要闭关了,同吃同睡同修炼暂时做不到,但你和若卿尽可以住到仙府来。偏殿内有一口月华井,下通鹫鸣山灵脉,虽然不如碧幽泉那般宽坦舒适,但你化作原形还是能带着若卿一起入内浸泡,同样有修心安魂之效。另外......”
他从袖中拿出一枚戒指,正是成亲当晚想送她没有接的镶金珠小玉戒:“虚弥不能认主,只可作库房使用。这枚芥子可以,认主之后可戴于手指,可隐于神识。”
说着他拉起流光的手,将戒指套在手指上:“以后想藏什么东西就藏到这里来,旁人看不到也夺不走。”
温热的手指推上来的时候,流光感觉心脏一阵酥麻,看着他低垂眼帘专注的样子,郁气忽然就消散大半,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若是我死了怎么办?死了解除认主,别人就把它捡去了。”
凤玄替她带好戒指,掌心覆住她的手背,轻轻握了握,抬眸笑道:“做娘的人,孩子还没长大,怎么能死呢?”
流光抽开手,背过身,右手不自觉摸上那枚戒指,犹豫半晌,还是没舍得拿下来,道:“我今日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天帝若不肯放过小石头,我真的要刺君的。”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会护好若卿才如此冲动。多谢你啊,到底没有把我看作一个冷血屠子之人。”
流光脊背僵了僵,听着像在嘲讽她。不过凤玄说得没错,虽然她整日担心无情的人做无情的事,但当她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危机逼到无计可施时,她还是觉得凤玄可靠些,不管咋说,也算半个亲爹吧......
提起这个,她又想起了重要问题,“难道天帝不担心你吗?回来那么久了,总也不干正事,他能甘心?对上神也没法交代啊。”
凤玄很自然地揽上她的肩:“下值的仙君很快将大批路过,你要站在这里听我说教,还是回家再听?”
流光晃了晃肩膀,却没能将他的手晃开:“为什么要说教?”
“因为你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其中涉及道法,对于你来说,应该算说教。”
流光嘴角抽搐,道法......突然不想知道答案了。
她的家在芙荼仙府,但小石头还在凤玄手里,他说为了防止意外,将石头留家了。流光想了想,不要听说教,但是要接孩子,于是跟着凤玄回了鹫鸣山。
当时急火攻心,到处找地方藏虚弥,流光没注意自己把这里糟蹋成了什么样。此时站在前庭,不免有些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就给你恢复。”
真仙法力修个墙补个洞,栽个花种个草还是不在话下,凤玄也没阻拦,就看着她跑前跑后弄得烟尘四起。不一会儿静室修缮完毕,她又开始埋洞,那些被拔除的灵草断了根,栽种回去也不能再度生长,只是做个样子,蔫头搭脑的假装还活着。
待她自觉恢复了原样,便冲凤玄笑笑:“你这里十多万年都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简单,好打扫得很。好了,把小石头给我,我回去了。”
凤玄道:“不想知道天帝的用意了?”
“你就说他会不会对小石头不利。”
“不会。”
“那不就结了?”流光今日看天后的态度也知道自己误解了什么,此时担心放下大半,语气轻松起来,“你们金仙的事我又不懂,太高深的道法还不到我学习的时候,用意什么的,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她又伸出手来,凤玄慢慢拿出玲珑虚弥,放在她掌心:“想不想去看看月华井?”
流光摇头:“井,一听就很小,哪有碧幽泉泡起来舒服。环境宽敞一点,以后石头化形也能化得高大威猛一些,在井里泡久了,万一化成个水老鼠怎么办?”
凤玄:“......本君府里也有很多好东西,不至于让它化成兽形。”
流光还是摇头:“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经验,碧幽泉能化出一个美人,就能化出第二个。”
凤玄扬唇一笑:“美人?”
流光皮笑肉不笑:“圣君有不同意见就不用说出来了,走了!”
“流光!”
她说走就走,凤玄不得不喊得稍稍急切了些,见她回头,以拳抵口轻咳一声,道:“不是说要搬来同住?若嫌月华井狭小,我可以将其扩为泉池;若不爱这里清冷,尽可按照自己喜好布置,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是。”
流光沉默良久,眼中渐渐升起困惑,喃喃道:“我不明白,你既然没有心魔,为何还要安抚于我,我真的不怨恨你,真的。知晓你和天帝都对石头没有恶意,我就更无一丝不满了,你不用这样做,这样......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凤玄走近她:“我不是在安抚你,所思所言皆出自本心。”
流光困惑更深:“本心?你在下界的时候难道不是本心?你对我的疏远,防备,甚至表现得很明显的不耐烦难道不是本心?若不是怕转世被我所误,若不是芙荼的嘱托,你怕是早就抽身而去。我不会忘记赐婚时你的反应,那时你厌烦透了我不是吗?后来的配合也不过因为历劫真相的揭露,你说你要顺应天命。圣君,你并不喜欢我,你只是在强迫自己喜欢我,遂芙荼的意。”
凤玄无言以对,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心境前后的变化。看着流光很平静地讲述他从前种种表现,竟有了一股悔不当初的感觉。
“我和圣君不能比,道心不够坚定,开窍开得又迟,极易被俗情困扰。如果不是有了若君和小石头,我恐怕还会深陷九世迷思不能自拔,逃回九重天来也按捺不住不甘心。但是我现在想通了,不是我的东西,强求不来,你是终究要飞升的神,我们的缘分在第九世就已经结束了,现在的挽留,没有意义。”
美好的姻缘线终结于第九世,第十世只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开窍之旅。
她说的是肺腑之言,凤玄却越听越沉郁,他抬手抚了抚流光的头发,轻声道:“对不起,我从来没有厌烦你,只是......自以为是了。”
流光昂起脸与他对视,从那阴雨前天空般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到了真诚的歉意。她苦涩一笑,圣君又做错什么了呢?他只是在追寻他的大道而已。自己抵抗不住的情爱翻涌,他能抵抗住,难道就该给他扣上无情冷血的帽子吗?他没有自以为是,自以为是的是自己。
“上仙临界已至,回去吧,安心修行,无人会去扰你。”凤玄深深看她一眼,收手转身,长发像银白色的瀑布倾泻,宽大的白衫无风轻飘,一步步走进殿堂。
流光刚飞出仙府百丈之外,就觉身后威压升腾,她回过头,见鹫鸣山上空异光流动,七彩阵印一闪即逝,不知打哪儿窜出来一个蓝衣仙君,欣喜地叫道:“圣君闭关了,圣君终于闭死关了!”
流光攥了攥手里的玲珑虚弥,想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闭死关,再见即是飞升日了吧,凤玄没有心魔,一定可以成功的。
回到芙荼仙府,三个仙君竟全放下手头事,如她回归那日一般等在门口,一见她莲池就道:“听说你给圣君生了个孩子?在哪儿呢,我看看。”
暮雪:“听说你今日去弥罗宫刺杀帝君了?”
檀溪:“听说圣君承认你是他夫人,历劫亲事也作数的吗?”
流光举起玲珑虚弥:“是,在这儿,不给看,想看要送礼物;是,去了弥罗宫,没杀帝君,只是聊聊天;是,圣君宣称我是他夫人,但我已经拒绝。所以从今以后,我就得独自带娃了,你们三个还有什么问题?”
檀溪,莲池,暮雪:“......有有有!”
流光:“等我闭完关出来慢慢答。”
三百七十五年后,九重天上仙音阵阵,朵朵白云间散落点点金意。渐渐的,那金色愈浓,愈亮,耀眼光芒直射芙荼仙府。云朵开始聚积,在仙府周围变幻出各种形状,有时像把斧头,有时像块玉珏。三位仙君盘膝坐于碧幽泉外,感觉零星雨丝滴落发间耳畔,洞口禁制悄无声息地撤去。
檀溪率先睁开眼睛,起身回头,“恭喜流光仙君。”
莲池暮雪紧随其后,个个喜形于色:“恭喜上仙!”
流光从洞中缓缓现身,一身永恒不变的绿色法衣,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眉目间再无半分戾气,气质更加柔和沉静,手中托着一块斑驳的石头,微笑道:“辛苦三位了。”
暮雪看着她手中的石头,惊道:“若卿怎的褪皮了?”
檀溪嗨了一声:“石头哪有皮,那是褪色了。”
流光爱怜地抚了抚石头:“没有褪色,是受了我升阶时仙气的影响,剥落了几片石甲,无事。”
睡大头觉三百多年后,她这番升阶一路几无顿挫,酣畅淋漓,百日内一鼓作气冲破停滞了几万年的境界,丹元稳固,窍通魂畅,顺便还领悟了厚积薄发的含义。
不久之后,各方贺礼送来,三仙君盘算着要给流光办一个盛大的升阶典礼,仙府内拥有一位上仙坐镇,虽不比芙荼在时风光,总也不再有人走茶凉的冷清,各自忙得风风火火。
天帝召流光进宫,按惯例夸赞几句,勉励几句,询问她想封何地之主。
上仙稀少,待遇自不是真仙能比,可独掌一处万里之阔的仙境,厉害些的还能掌界,比如师孑。
流光早就想好自己的去处,道:“芙荼上神走后,天帅一职似乎无人接任,不知帝君觉得我行不行?”
天帝皱眉:“千目仙君......”
“他不是副帅吗?我要当正帅。”
天帝不高兴了:“你升了境界,为何还是如此张狂,天帅是能随便任命的吗?魔界但有异动,那是要领兵百万上阵厮杀的,有芙荼上神珠玉在前,九重天谁敢妄言接她的班?”
流光不赞同:“现在不如芙荼上神,未必以后也不如,不给人机会又怎能炼出胜蓝之帅?我在凡间多次领兵,战略战术了然于胸,跟着上神也上过一次仙魔战场,帝君不妨让我试试。”
她说着嫣然一笑:“我这么年轻,难道就要划块封境闭门修炼到飞升了?总要向上神看齐,为九重天做点贡献的嘛。别的我不拿手,巡边,练兵,打仗,绝对没问题。我跟您立个军令状,若让我为帅,但凡有一只地魔犯边潜境,您都可以治我的罪。”
这石头别的不行,逞凶斗狠最在行,领兵么......经过人间历劫,倒比从前看着多了些成算。天帝肃着眉眼想了片刻:“正帅别想了,副帅倒可以一试。”
“那军令状就不能立了,千目仙君放了奸细进来,可不关我的事。”
天帝:......有成算个屁!她就算升到大罗金仙,定还是这副不着调的德行,跟芙荼一个样!
不掌殿,不掌境,流光只领了个天兵副帅的职务作为上仙生涯的起点。回家收拾乾坤袋,举办完升阶宴典,就准备往边界去了。
那里靠近魔界,环境说不上恶劣但也不太好,还时有地魔幻魔出没,不适合小孩子成长。于是决定将它留在仙府继续泡冰泉,托付三仙君照看。
三百多年来,流光甚少外出,大多时候都在抱着孩子睡觉,对九重天关于她的流言闲话一概不理不问,为此暮雪多次感叹她转性转得让人不习惯,若在以前,不知多少人要捂着屁股去找天帝告状了。
揍了人揍不了心,用强是最低端的手段,流光早就明白了。
明日喝完喜酒就要出发,她捧着小石头亲了又亲,将它放入泉中,依依不舍盯了好久,叹口气起身。
余光中突然出现的白影吓了她一跳,眼疾手快又将小石头捞出来捂进怀里,这才回头望去。
“圣君?”
能于上仙身后无声无息出现的,非金仙做不到。
三百多年不见,凤玄依然银发白衫,眸泛灰蓝,俊美无匹,风姿卓然。
“你不是在闭关吗?”
凤玄眼神温柔,笑容浅浅:“是,不过要贺你升阶,又有些想若卿了,暂停一日。”
流光:......别开这种玩笑,从没听说过闭死关可以暂停的,出来再进去还能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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