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要救人,谢只南没有这个好心。
她只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害怕倒是不怎么害怕,大不了同这群看起来神神叨叨的村民打一架就是了。更何况,这里还有个灵力强大的妖鬼。反正他非要跟着自己,那就该履行保护自己的责任。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把人搞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不会也想把我给做成泥塑吧?”
谢只南敛了笑意,这些村民的存在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里面操纵这一切的人在哪。这群人当中,她只和颜婆婆打过照面,还有那个窝在宅子里日日见不着面的病秧子,多少知底些。
晏听霁早就探查过了,说此地乃一方幻境,并非真实之地。
若要走出去,还得找出在这背后装神弄鬼的人。
颜婆婆说:“谢姑娘说什么呢?咱这村子中最重要的场合一年就只这一日,定是被方才给吓到了吧?莫要被这表象给瞒去,那是神对我们的考验,胡言乱语什么的,你们第一次见,不奇怪。”
谢只南道:“好吧。”
众人被她这给迅速说服的模样感到无比诧异,尤其是晏听霁,他真以为谢只南就这样信了,不管了。带着疑惑,熟悉的声音倏地自脑海中传来。
“烧了。”
霎时间,围在矮庙内的众人忽感阵阵热浪逼人,几乎快要灼烫掉身上的皮肉,就在此时,其中一村民发现庙内最里处垂挂的蓝长幡布卷着若隐若现的火苗,他惊喊道:“着火了!救火!”
接着,第二个村民跟着喊:“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着火了!救火!”
……
火浪不断从各条长幡布上攀升、扩延,只是片刻功夫,就已经快要填满了这座又矮又小的破泥子庙。
“这么听话啊?”谢只南略微惊讶:“真乖。”
晏听霁微蜷着手指,眸光微动。
谢只南和晏听霁离庙门最近,稍稍抬脚便站在了庙外。
颜婆婆的神情被淹没在翻涌高起的火舌中,她和年长的村长还有那被压在供桌上的三人一起给村民们扯了出去,等人全部从庙里逃出去,留下迷惘的颜婆婆、村长和昏迷不醒的三人后,这些村民就开始往河边跑,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便拎着一桶又一桶的河水。
颜婆婆神情迷惘地看着被红色笼罩着的泥庙,她跌坐在地,似是受了惊,嘴里念着:“凶兆!凶兆!”
今日的酬神会到此为止了。
匆匆救完火,每个村民的脸上满是疲态,颜婆婆支起身子,与村长私下商议后,遣散了一众村民。
然后,谢只南和晏听霁就跟着颜婆婆回了柳宅。
被这场火一烧,颜婆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蔫了不少,本就是垂暮之人,经过这么一折腾,越发有老人样了,一开始还能走几步路,走到后来,她就是走一步歇三步,谢只南只能拉着晏听霁一起去搀着人回去。
将人搀回房后,颜婆婆便抱歉说道:“实在是对不住,劳累客人们搀着我这个老婆子回来,我歇一歇,你们自便吧。”
谢只南道了声好,便拉上门出去了。
回到客屋内,晏听霁问道:“这些鬼物的确古怪,你是如何想到要烧了那庙宇的?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背后操纵之人定是极其看重今日的酬神会,可庙被烧了,想必是坐不住了。”
谢只南自顾自坐下,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她哪里想这么多,无非就是看这里不顺眼,要不是看着那颜婆婆老得不行,自己都想叫他直接烧了整个村子。但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累了,不想看了?算了,还是沉默比较好。
折腾许久,此刻已临近傍晚时分,天色昏黄,微微的饥饿感让她又想起中午吃过的那碗面。
“我饿了。”
像是已经习惯她的思维跳跃,也习惯了她的牛头不对马嘴,晏听霁问:“想吃什么?”
听到这句“想吃什么”谢只南眼睛都亮了不少,她笑眯眯说:“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样的招数百试不厌,只要她笑一笑,撒撒娇,王求谙什么都能答应自己,只是这些年过去,这招也就只对王求谙管用,其他人都好像不是很喜欢自己。不过那又怎样,她又不需要人人都喜欢自己。如今多了个听话的妖鬼,她就想试试这招对他是不是也有用,这么一试,还真给试出来了。
晏听霁低声说了句“好”后,便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吃到好吃的心情也就好了不少,便悄摸着跟了过去,隐了气息躲在那厨房边边,正好能瞧见他要给自己做什么好吃的。
整个过程下来,飘绕在整间厨房里的香味完全勾起了谢只南的食欲,她四处转来转去,一会把他刚备好的食材藏起来,一会儿又把灶上的调料放到别处去,直到后来真的饿了,才安静了几分。闻着香味,她想,这厨艺都能和王求谙有的一比了。
只是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些问题。
哪有人做事做着做着就突然笑起来了?
谢只南觉得奇怪。
她就凑近了瞧。
晏听霁忽然不动了。
下意识的警觉让谢只南认为自己被发现了,可他的停顿并没有很久,她退开好几步,暗暗思索着自己是否被他给发现了。
毕竟他是妖鬼,灵力也确实在她之上。
不过要是被她知道晏听霁在戏耍自己,他就完蛋了。
端上最后一盘热菜,晏听霁温笑着说:“可以吃了。”
谢只南:“……”可恶。
于是就有了某人怨气满满、一声不吭、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地吃下所有的菜的一幕。
晏听霁又笑了。
他觉得这样的举动甚是可爱。
他本就是妖鬼,无需吃这些凡人必要的食物生存。
她喜欢,下回再做便是。
可谢只南觉得很没面子,难怪他刚才就笑了,现在还笑,很明显的就是在嘲笑自己愚蠢,越想越气,吃完所有菜后,扔下晏听霁自己一个人回了房。
才回到客屋,她就从纪宝袋里拿出了一本小册子,这纪宝袋可是个宝贝,小袋子里能装载许多大小物件,挂在腰间,轻松得很。而这小册子则是专门用来记录自己平日里记下的所有事,名为百事册,也是从十四岁开始,她才有了这本册子。
譬如这第一页。
今记王求谙给我扎了一个很好看的发型。(边上画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开心表情)
今记王求谙出门不带我,生气了。(生气表情)
今记王求谙给我买了好多漂亮衣裙。(高兴)
今记听见宫婢议论我,但我没去告状,我才没这么幼稚。杀了就好。(高兴)
……
翻过最新空白页,谢只南重重记下好几笔。
今记晏听霁故意捉弄我,还嘲笑我,罪大恶极!!(发怒)
今记晏听霁给我做了一点好吃的东西,勉强勉强。(冷淡)
合上百事册,晏听霁推门而入,正好看见了谢只南满脸警惕地盯着他看,又见她敏捷地收回那本黄册子后,“一脸不高兴”地趴在桌上。
他有些好奇那黄册子是何物。
但眼下重点不是这个。
“为何不高兴了?”他问。
谢只南没理他。
晏听霁就只能自己猜。
莫不是自己的菜做的不合她胃口了?
可她也全部吃完了。
想了许久,他猜测可能是自己没有直接识破她,反而故意纵着她躲起来,伤害到她的自尊心了。
寂静无言,谢只南烦闷地揪着自己的一绺头发,缠成小结又散开。这屋子也忒小,拢共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余的什么都没有,烦闷无趣得紧还得跟这烦闷无趣的妖鬼共处一室,她倚在桌上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舒服,跟自己较起劲来,最后闷闷地环着手正坐起来。
正闷着气,忽而眼前出现好些只冰粉色的凤尾蝶,有的落在她衣裙处,有的落在她手背,又有的落在她鼻尖,使得谢只南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吓到这群漂亮的小东西。蝶尾流泻着清亮的萤光碎星,倒映出那双冷淡的黑眸里乍然染上的几分笑意。
谢只南伸出手,试图抓住落在鼻子上的那只蝶,只剩一指距离时,这凤尾蝶轻颤了颤双翼,留下一尾碎光粒子,裙上停着的蝴蝶跟着凑去,往前排成一排,蝶翼处若隐若现的东西连起来看倒像是一行字。
“不,要,生,气?”谢只南一字一句读道。
她扭头看向一旁站着的晏听霁,心情大好,压不下的嘴角与那强装严肃的神情显得颇为滑稽。
“好吧。”
刚以为哄好了人的晏听霁正想开口,又被这下一句话打了回来。
“我气性很大吗?你哪里看出来我生气了?”谢只南冷声道,她站起来,挥手间那些生动漂亮的凤尾蝶就化散无形,“还是你也觉得我并不好相处,性子古怪?不喜欢我,才变出这些东西哄我?”
“并非如此。”晏听霁直声道。
沉默半晌,那双黑黝黝的眼珠盯着他那双琥珀色眼,旋即捧腹一笑:“逗你的。”
晏听霁神色微敛,纤长的睫羽轻掩住眸底的流转的不明情绪。
初春,入夜得快,屋子里已然到了要点蜡烛的时候,不过谢只南却并没叫他点蜡,而是拉着人出了门。
拉手出屋前,谢只南笑盈盈地对他说:“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叫你烧庙纯粹是因为我看他们不爽,没你想的那么多。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把庙烧了,躲在背后的鬼物肯定心存怨念,想杀我们的心都有了。我们趁早离开,免得他杀上门来。”
直至昨夜歧域被毁,赢魂灯就再没催迫自己的神识,想必是因为地方没了,它再怎么催也没有用了。
现在也该走了。
寂夜深深,蝉鸣聒噪。
月中正空于顶,近子时,是为阴鬼盛行。
柳宅门前,密密麻麻涌动着各种鬼物,其规模宏大至阴气冲天,集聚成团的幽蓝色尸气不断盘旋于柳宅上空。
这对普通人来讲不是一件好事。
对谢只南来讲也不算是一件好事。
“真倒霉,”谢只南气闷一声,“好像走不了了。”
这群鬼物没有意识地往柳宅集聚,一方面说明了它们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它们现在对谢只南没有任何威胁,只是,为什么会这样?
歧域内的鬼物皆已被晏听霁纵火烧了个干净,可就算是歧域外的,也不该数量如此庞大。
晏听霁:“你害怕?”
谢只南:“笑话。”
耳边轻轻扫过一声笑。
谢只南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毕竟这么多鬼物,她一个人不死也得残。
想起晏听霁弹指烧毁歧域此等壮举,应付这些应该轻轻松松。
所以她后退了。
就在她往后退没几步时,一股不知从哪来的劲风将她整个人往前推了去,谢只南心下大惊,眼睁睁看着自己即将要撞上那一张张拥挤在一堆的青白血脸上。
几乎是一瞬间,乍然出现的刺目白光铺盖住所有鬼物,并在柳宅门前劈开了一道极大的撕裂口。
谢只南就这么被推了进去。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在。”
*
赢魂灯内红光闪烁不断,万千尸魂勾牵成一缕长绸缓缓没入悯天烛内。
这是入关的情形。
烛起,魂入,勾织其网,名曰为关。
关,为魂者恨怨笼成。
*
春绯是只魇妖,可她是只没什么出息的魇妖。
一般的妖在外不是呼风唤雨,就是剥脱人皮吞吃血肉,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而她恰恰相反,她被世朝内有名的望族子弟柳盛给捡了回去。无需她自己出去觅食,柳盛就会割血喂她。春绯被他藏在了柳宅中,有如豢养金丝雀般囚着,完全丧失了做妖的尊严。
这个名字还是柳盛给她取的。
真是没出息的妖,春绯骂道。
而此关内,谢只南成了春绯。
晏听霁便阴差阳错地成了柳盛。
像她这样修为低的,记忆全无,若寻出路,只能凭靠自己,不然极大可能会被困死在关内。
万千道路,总有一生一死。
有死有生的东西,何惧寻不见路。
*
春绯被柳盛带回去的时候,意识并不清醒。
等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何地时,她看见了一个男子。
男子面容俊逸,青衣束冠,披着青衫的身躯如松柏般挺拔高立于窗棂边。
他在笑。
在笑着看自己。
春绯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唇角带笑,毫不犹豫地在手腕处剜下一道粗长的血痕,待那诱惑至极的新鲜血液汩汩流出时,递到了装着自己的瓷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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